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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凡太孺人之笃妇顺也,介之成童于游于乡校,母已逾四旬,夫之成童而游于乡校,母已望六帙矣。所谓起敬起孝以事堂上者,皆莫能知。但闻太孺人申戒诸子妇承事先君子者,述其事少峰公者三年,酷寒不敢爇火,畏烟之出于牖罅也。炎暑不敢扑蟁,畏箑声之遥闻于静夜也;涤器不敢漱水,引濡巾而拭之;猫犬扰不敢迫逐,拥袂而遣之。每一语及,夔夔悚立,对子妇如大宾。及述范太孺人疾痛倾逝,则泪盈于睫,不异初丧。以此测太孺人之事舅姑,非可以童量知者,哀我生之晚而不能见也。佐先君子之襄大事也,太孺人自不欲言之,无敢问者,问亦不答。但少峰公英卓,不事家人生产,徒四壁立,先君子勤素业,乃薄田仅给饘粥,而慎终之厚,倍于素封,称贷繁猥,卒皆酬偿。太孺人销簪珥,斥衣袱,固不待言。抑数米指薪,甘荼如饴,以成先君子之孝。若不孝兄弟所得见者,先君十年燕赵,聚子妇,构堂室,终不孝读书之业,且河润宗姻,无干糇之失,类出于太孺人之撙节,则襄大事之时,心专力竭,愈可推矣。叔母吴太恭人,长太孺人二岁,周旋四十年,欢如一日。迨既分居,经旬不相见,则皇皇问讯不绝。每围炉共语,呴呴如两新妇。从兄玉之年四十,弃诸生,拜世官,冠带入省,犹手酒浆相劳苦,如抚孺子。季父子翼翁,蚤未有子嗣,置侧室,或颇轻之。先孺人待之如姒娣曰:“且令叔氏有子,即贵矣。”至养子妇以慈,畜童仆以惠,而自然整肃,莫敢亵越。及今念之,不孝兄弟在膝下时,如幸生时雍之世,春风一庭,灵雨四润。哀哉!不可复追矣。前母外祖父学博綦公,罢教归里,无子,太孺人承事敦笃,不异所生。綦公垂殁,待太孺人而瞑。先叔祖太素翁罢诸生,落拓且无应嗣,叔祖母朱,井臼不给,太孺人迎养敬事,怡然终老。盖推事父母者以事綦公,推事舅姑者以事太素翁,诚至而礼洽,亦不自知其厚也。不孝夫之间关两载,未获奉临终之训。遗命介之,更无余语,惟归葬先君子之右,远腥秽而不历城市,以求协于先君子清泉白石之心而已。哀哉!此尤不孝所血涌心涛,而滔天之罪百死莫酬者也。

墓志铭表四首

文学刘君昆映墓志铭

友人昆映刘君撤瑟二十年矣,子安基、安镏以幼孤未能成礼,饮泣而欲求铭其墓,以叔父庶仙氏之命来言曰:“志以志功,铭以名名。弗功弗名,亦足以勒片石乎?”余肃然竦起而对曰:“是其所以可志而可名也。且夫今之所谓功名者,吾知之矣。其始也,槁吟而蹙眉以操觚,知刺绣文不如倚市门也,望风会之所流,随波以靡,拾残英,调鸟语,而唯恐其不肖。由是而诡合矣,则以吮弱民,媚上官,赩然猎荣膴,孰不健羡之。苟其诡而失也,犹且侥时誉以自雄于里序,栩栩然翔步于长吏之门,噞喁沤沫以自润。士能不屑于此者,其志可志,其无名也可铭,此余所以乐交昆映氏而悼之不忘也。二子其何让焉!”君初名永公,更曰玮,昆映其字也。先世有以丞相称者,名不传。大约以祥兴蒙难而家于衡,遗戒子孙,废读而耕,故爵里名字皆佚。子孙世农而朴,为乡里重。至起潜公登甲,乃读书补文学。登甲生去华公绍蒉,乡贡士,未仕。君生而刷眉植骨,有伟人器度。起潜公喜而名之曰铁汉,称其质也。读书不甚敏,而所志益坚,苦吟穷旦夕。崇祯间,齐梁风靡,骈丽为虚华,而君刻意以搜求经传之旨。每有论辨,毅然不随时尚,而求其至当,以是补文学者二十余年,试于乡而不售。乃就山中诛茅构斗室,莳杂花,坐诵行吟,忘年忘境,其视世之倏为牛鬼蛇神,倏为娇花啭鸟者,蔑如也。此名之所以穷也。数十年之士风,每况而愈下;其相趋也,每下而愈况。师媚其生徒,邻媚其豪右,士媚其守令,乃至媚其胥隶,友媚其奔势走货之淫朋。而君之义形于色也,人之媚己,视如鲍鱼之在侧。见媚人者,则虫豸遇之,不为一动其色笑。间有初能戍削者,亦欣然与定交。迨其以贫易操,则截然拒绝于一旦,乃至相遇而不与揖。以是食贫没世,取给于舌耕,而躬亲田牧,仅免饥寒,悠然自适。郡邑之门,逆风而避其腥。村坞化之,数十里之间无讼。呜呼!使有遇于世,可追踪器之,以不负起潜公之期许,而赍志违时,中身而折。此功之所以穷也。叔氏之言,哀君之穷焉耳矣。为名于世,不如顾名于心;为功于物,不如加功于己,久矣。举念而可质之君子,心之名也;卫生而远于不仁,身之功也。请广叔氏曰:“君之功名,大矣哉!”铭曰:

畴昔过君,湿云蒙岫。雷雨夕喧,裂窗倾溜。纵酒高吟,天为倏昼。吊古悲今,别人分兽。自君之亡,狂言谁奏。独遗孤茔,宿草青覆。铭以千秋,式垂尔后。

武夷先生暨谭太孺人合葬墓志

有明征士武夷先生暨配谭太孺人,先后合葬于此。阅三十七年,冢子介之已卒。不孝季男夫之,年七十矣。遘屯永世,将拂蝼蚁,乃克志焉。前此几幸当世知道君子,拂拭幽光,而俯仰人间,无可希望,弗获已而质述大略。所望囗囗囗囗,侥来哲之鉴闵,尚无后艰,恃天在人中,不可泯也。先生姓王氏讳朝聘,字修侯。曾祖考一山公讳宁,上轻车都尉讳震之次子也。祖考静峰公讳雍,历任江西南城教谕。考少峰公讳惟敬,妣范孺人。谭孺人考念乐公讳时章,妣欧阳孺人。先生以隆庆庚午季冬月朔日诞生,卒以囗囗丁亥十一月望后三日。先生始终为明征士,遗命不以柩行城市。方隐南岳潜圣峰下,即卜其麓以葬,孺人祔焉。先生尽道事亲,白首追思,犹动泣血。敦仁友弟,早龄同学,垂老不衰。于时三湘风化,胥重大伦,皆不言之教所孚也。少从乡名儒伍学父先生受业。徒步游安成亭州,博访师友。已从泗山邹先生受圣学,奉诚意为宗,密藏而力行之。取与言笑,一谨于独知。发为文章,体道要以达微言,盖知者鲜也。天启辛酉以乙榜奉诏征入太学,无所屈合,投劾不仕。抱道幽居,长吏歆仰,求见不得。门人以文登楚黔贤书者五人。邑里被服静正之教,薄者敦,恣者敛,悍戾者柔。谭太孺人以孝睦慈顺,赞成令模,内外蒸蒸焉。孺人后先生三岁,囗囗庚寅仲秋月朔后一日卒,去诞生岁万历丁丑闰八月二十二日,凡七十四载。囗囗囗囗囗囗,而姻娅乡国传闻,钦慕先生、孺人之泽,视不孝夫之有加焉。生子三:长介之,明孝廉,岁在丙寅卒,人士谥为贞献先生;次参之,选贡生,早卒;次则不孝夫之也。嗣学不明,守死不笃,令闻永谢,仅保孤封于此岳阜,尚宜为天所愍,为人所式,永固幽藏,与山终古。不敢系铭,泣述梗略如右。

牧石先生暨吴太恭人合祔墓表

盖闻德契于幽,弗容终闼;慈留于永,讵忍或谖。既不昧于谌怀,矧敢矜其溢美。惟我仲父牧石先生,讳廷聘,字蔚仲,我祖考少峰公之仲子,先考武夷公长弟也。配吴太恭人,以伯兄玉之继绝,袭右职,遇覃恩,例得受赠。先生孝自天丰,文因道胜,遗尘云迥,抗志霜清。其顺以承亲也,于童年小有过失,少峰公责谴门外,永夕下钥,时当除夕,风雪凄迷,先考私从隙道掖令归寝,先生引咎自责,必遵庭命。翼日元旦,少峰公方启扉焚香,先生怡颜长跽。少峰公且喜且泣,称其允为道器。逮及耆年,省茔酹酒,涕泗横流,拜伏不起,则夫之所亲见也。嗣与先考同受业于伍学父先生之门,匪徒文誉齐腾,抑且听隅均整。易衣共枕,长年欢浃。吴太恭人与先妣谭太孺人,孝睦壹志,等于同生。由是称孝友者,以寒门为华族之箴瑱。施于今囗,流颂不衰,有耳有心,胥于一致,非不肖夫之所敢侈一词也。十八补郡文学,屡应宾兴,文笔孤清,弗售于有司。岁己酉,与先考同赴省试,先考中涂病作,遽谢同辈,掖扶归里。小艇炎蒸,篝灯搔抑,目不定睫者五昼夜,因慨然曰:“幸全三乐,复何有于浮云哉!”自是雅意林泉,布袜青鞋,逍遥于下潠观田、孤山种梅之下。筑曳涂居,构小亭,题曰濠上,浚小池,莳杂花其侧,酿秫种蔬,供岁时之荐。先生少攻吟咏,晚而益工,于时公安、竟陵哀思之音,歆动海内。先生斟酌开、天,参伍黄建,拒姝媚之曼声,振噌吰之亢韵。屡婴离乱,遗稿无存。而夫之早岁披猖,不若庭训,先生时召置坐隅,酌酒劝戒,教以远利蹈义,惩傲撝谦,抚慰叮咛,至于泣下。迨今发敝齿凋,忠孝罔据,仰负宏慈,未尝不刻骨酸心,深其怨艾,而祇畏冰渊,差远巨憝,则固先生包蒙以养不中之明德所被也。先生以万历丙子正月六日生,以囗囗丁亥十月囗囗日谢世。恭人先一岁乙亥三月十一生,同岁十月囗囗日没。子玉之、钊之。玉之以文学袭衡州卫指挥同知。钊之早卒。孙恪、安国、恬、子伟、敏。恪、恬殇殒,子伟亦早世。曾孙生祐,子伟出。生荫,敏出。夫之事先生,无异先考,追怀慈诱,濒死不喧。年垂七十,乃克与敏辈勒遗绪于阡,不足述高深之百一,聊传家世孝友醇静之矩型,勿俾后裔卒迷云尔。

文学膴原氏墓志铭

膴原氏名敞,贞献先生之冢嗣,于余为从子。贞献先生以丙寅正月晦卒。膴原哀毁成疾,以其年十月二十一日终于殡宫。先生违世守真,囗囗耐园,雅不与世亲。膴原依依園侧,躬耕授徒以侍,麾之远而愈不忍离。篝火具沐,牖厕汛除之劳,髯发半白矣,呴呴如孺子,执劳不倦。如是者三十余年,先生八十矣。其卒也,啼号不绝于囗,阅六月而病,病愈哀,又四月而亡。哭抱遗书,授余为订定而传之。遗命以衰麻敛,停棺侍殡侧,候启殡,相随葬于先生暨妣欧阳孺人之墓侧。和泪濡笔,作书贻余,俾如其志。余家自骁骑公于洪武间世官衡州卫,十世而至先征君武夷公,十一世而至贞献先生,皆以内行,为上友所推许。膴原克敦先训,而发自性生,尤为切挚。其素履秉心坚朴,不欺然诺。于昆弟姻娅友朋,皆抉心殚力以相周旋,无所缘饰。十五补邑文学,为文清通醇正,诗得陶谢风旨。读书刻意以求物理天则之蕴,不如手扪而目见之不止。幼从余学。学于余者,笃志精研未有及之者也。有子二,生祁、生郊。女一,幼未字。生祁生二子,绵、续。一女,许字萧乔如。生以崇祯庚午八月二十日,距没之年五十有七。余于其亡,哀之不欲生,而重悼其衔恤以陨生,父没而不能一日存于世也。为之铭曰:

身离于亲,其离几何。如根既拔,奚有枝柯。自春徂冬,憾日月之犹多。奉乐遗形,相随于此山之阿。

记二首

船山记

船山,山之岑有石如船,顽石也,而以之名。其冈童,其溪渴,其靳有之木不给于荣,其草癯摩纷披而恒若凋,其田纵横相错而陇首不立,其沼凝浊以停而屡竭其濒,其前交蔽以絯送远之目,其右迤于平芜而不足以幽,其良禽过而不栖,其内趾之狞者与人肩摩而不忌,其农习视其堘埒之坍谬而不修,其俗旷百世而不知琴书之号。然而予之历溪山者十百,其足以栖神怡虑者往往不乏,顾于此阅寒暑者十有七,而将毕命焉,因曰:“此吾山也”。古之所就,而不能概之于今;人之所欲,而不能信之于独。居今之日,抱独之情,奚为而不可也?古之人,其游也有选,其居也有选。古之所就,夫亦人之所欲也。是故翔视乎方州,而尤佳者出;而局天之倾,蹐地之坼,扶寸之土不能信为吾有,则虽欲选之而不得。蠲其不欢,迎其不棘,江山之韶令,与愉恬之志相若则相得;而固为棘人,地不足以括其不欢之隐,则虽欲选之而不能。仰而无憾者则俯而无愁,是宜得林峦之美荫以旌之;而一坏之土,不足以荣吾所生,五石之炼,不足以崇吾所事,栫以丛棘,履以繁霜,犹溢吾分也,则虽欲选之而不忍。赏心有侣,咏志有知,望道而有与谋,怀贞而有与辅,相遥感者,必其可以步影沿流,长歌互答者也;而茕茕者如斯矣,营营者如彼矣。春之晨,秋之夕,以户牖为丸泥而自封也,则虽欲选之而又奚以为。夫如是,船山者即吾山也,奚为而不可也!无可名之于四远,无可名之于末世,偶然谓之,歘然忘之,老且死,而船山者仍还其顽石。严之濑、司空之谷、林之湖山,天与之清美之风日,地与之丰洁之林泉,人与之流连之追暮,非吾可者,吾不得而似也。吾终于此而已矣。辛未深秋记。

小云山记

湘西之山,自耶薑并湘以东,其复数十,以北至于大云。大云之山遂东,其陵乘十数,因而曼衍,以至于蒸湘之交。大云之北麓有溪焉,并山而东,以汇于蒸。未为溪之麓,支之穉者北又东,其复十数,皆渐伏而为曼衍。登小云,复者皆复,而曼衍尽见,为方八十里,以至于蒸湘之交,遂逾乎湘。南尽晋宁之洋山;西南尽祁之岳侯题名;东尽耒之武侯之祠;东北尽炎帝之陵,陵酃也;北迤东尽攸之燕子巢。天宇澄清,平烟幕野,飞禽重影,虹雨明灭,皆迎目授朗于曼衍之中。其北则南岳之西峰,其簇如群萼初舒,寒则苍,春则碧,以周乎曼衍而左函之,小云之观止矣。春之云,有半起而为轮囷,有丛岫如雪而献其孤黛;夏之雨,有亘白,有淤澓,有孤袅,有隙日旁射,耀其晶莹;秋之月,有澄淡而不知微远之所终;冬之雪,有上如暝,下如月万顷,有夕灯烁素悬于泱莽;山之观奚止也。小云之高,视大云不十之一也。大云之高,视岳不三十之一也。岂啻大云,岳之观所能度越此者,唯祝融焉,他则无小云若。盖小云者,当湘西群山之东,得大云之委而临曼衍之首者也,故若此。是故湘西之山,观之尤者,逮乎小云而尽。系乎大云而小者,大云庞然大也。或曰:“道士申泰芝者,修其养生之术于大云,而以小云为别馆,故小之。”虽然,尽湘以西,终无及之者。自麓至山之脰,皆高柯丛樾,阴森葱茜。陟山之巔,则古木百尺者,皆俯以供观者之极目。养生者去,僧或庐之。庐下莳杂花,四时萦砌。右有池,不雨不竭。予自甲辰始游,嗣后岁一登之不倦。友人刘近鲁居其下,有高阁藏书六千余卷,导予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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