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谈的认真，我听的投入，也许是艺术，是绘画这种语言更便于沟通和理解。是的，艺术从来是超越国界，超越思想的，它是人类共同拥有的财富，是的，是艺术的魅力，使不同民族、不同肤色、不同语言、不同信仰的人心灵相通，发出共鸣。
共鸣发生之后，我把话题拉进现实，我问达罗赛纳，故乡在意大利什么地方？一定做过许多工程了吧？其实我是想知道他的经历。
他没有一点停顿，就很直率地说：
“我出生在米兰市的一个小镇，其实我出生在哪里并不重要，我也从没有把意大利作为我惟一的祖国。自我大学毕业后，就没有在意大利工作过一天，因为我们的大工程已经做完了，所以我到了非洲，那里有许多工程等着去做，以后到过南美、美洲中部、欧洲、亚洲，还曾在联合国工业开发机构供职。特别是亚洲，我去过西亚的伊拉克，欧亚联接处的土耳其，你们中国的台湾、甘肃。1995年，我来到这里——小浪底，所以说，我应该是个世界人，我对家的概念是，哪里有工程，哪里就是我的家。”
“你去过这么多的国家和地方，我想知道，你来到中国以后，这两年的时间里，你觉得中国与世界有哪些不一样的地方？”这个很简单的问题我却想了很久，我想知道外国人眼中的中国到底怎么样，又担心他们跟我打官腔，说套话，那就没一点意思了。刚才我们云天雾地的交流那么多的内容，就是为铺垫好下面的话题。
听到我这样的提问，他的话匣子打开了，像淙淙流水，畅流不息地涌动着：
“如果仅从技术角度去看，中国与世界是一样的。但是，确实也有不相同的地方，像合作的方式，来中国之前，我以为与中国人合作不难，因为我已经在世界许多地方干了一些工程，特别是在亚洲伊拉克的一项工程，使我具备了与亚洲人合作的经验，在那些国家的工程中，我们与业主谈问题，谈判到一定程度，他们是会当场决定方案的。这样，双方就达成协议，马上投入工程中了。但是，在中国不行。在你们这里，可以找到谈问题的人，却找不到做决定的人。这个人是出面谈问题的人的上级，一般不露面。与你谈问题的人不是做决定的人。也许，这个人与你的观点已经一致，但是他无权做出决定，要听他的上级的话，常常有这样的事情，许多问题谈的差不多了，就要达成协议了，谈问题的人向上级去汇报，又停了好些时间，最后这个不露面的上级一句话就给否定了，这种做法太耽误时间了。我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有权力作决定的人不直接到第一线呢？他要是能直接与我们谈事，效率就大大提高了。”
这番话，我在小浪底已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其他老外也曾十分不解地说过这事。
达罗赛纳的话停顿下来，也许他觉得已把我的问题回答了，就又去伸手，从一个白底印有咖啡色图案的烟盒中取烟，同时他递给我一支，我谢绝了，我确实不习惯外烟的味道。年轻的女翻译没有像刚才那样制止他吸烟，反道替他拿出火机点烟，并道出一句“只许抽这一支”的英语。我想，女翻译与达罗赛纳的关系已超越了仅仅做翻译的界限了吧，她连他的衣食住行都关心吗？
是的，这段时间我已听到一些这样的故事，中国女翻译与老外的绯闻，就连意大利一标营地的一号人物马尔亘涅，也与他的女翻译发生了桃色故事，有关他的花边新闻在工地传得沸沸扬扬。马尔亘涅的妻子对丈夫的不忠煞是恼火，曾为此事在营地大闹“天宫”。
也难怪，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长期的这样合作，又是在一方几乎与外界隔绝的孤岛（工地）上，吃住都在这方小天地，双方若有些许好感，就很难避免出“问题”。不过，面前的这个翻译，也许不会超越感情规则的底线吧，她毕竟很年轻，达罗赛纳已是个老头子了。咳，我想这么多干啥，这不是闲（咸）吃萝卜淡操心吗，我还有正事没问他呢。我对视着他，呷一口茶水，说：
“还有些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中国与外国）？你来这么久了，一定会发现这种不一样的地方的。”这是个很普遍的现象，一个人在一个地方久了，就会视觉疲劳，感觉麻木的。即使有新奇的事情发生，也见怪不怪而习以为常了。所以，自己就很难发现自己的问题，包括自己的优势与劣势，但是一个外来人，就能很敏锐地抓住这些东西。
“当然还是有的，我认为这是个问题。”达罗赛纳将燃着的烟深深吸下一口，就说起这个问题了。“中国人总是把很多水平不等的人放在一个水平线上，叫水平高的人与水平低的人平均平等，这样去做，能做大事的人，水平高的人，也不去做了。做不成事的水平低的人，与高水平的人一样的待遇，其实，这是浪费。也许，这种情况很快会改变的，我好像听说，你们在改革。在小浪底这地方，就有许多中国的技术人员，愿意到外国的公司工作，这地方干得活多，拿的工薪就高。你们中国工程局有许多精干聪明的人才，到了外国的公司，干得很好，又卖力气，所以外国公司都愿意用中国的技术人员。可是非洲人就不中了，他们不愿意动脑子，不想卖力气，即使你给他们的薪金高，他们还是不这样。”
这方面，中国人要聪明的多。有时候，即使给的薪金不怎么高，中国人也干，为什么？中国人是把这当作一种机遇来抓的，在外国公司干活，能学到原来学不到的东西，几个月学到的东西，甚至是几年都学不到的。等到把技术学到手了，以后就能被重用，就能到其他的大公司做事，虽然眼下挣的钱不算多，以后却能挣大钱的。所以我说，中国人聪明，他们不单是为挣钱来（外国公司）的，他们是边干活边学习来的。与我合作的中国工程师，编方案时总是问的很多很细，特别认真，他的工作做的就好。我说这些，不是说中国人水平低，外国人水平就高，中国人非向外国人学习不可，我是说，中国人的聪明才智往往被埋没了，要不是你们搞改革开放，恐怕这聪明才智还得压下去。中国人一旦有了机遇，很快就上去了（他指的是技术）。
我点了点头，表示一种赞许，对他的观点。他却反过来，向我提出一个问题。
“我弄不明白，中国人为什么要搞平衡，把不同水平的人弄到一个水平线上，不允许能力强的人进步？”
其实，达罗赛纳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从他刚才的诸多观点和谈话中，不难发现，他也是一个有思想、有见解，又颇懂社会的工程师。在小浪底的外国人中，他们大多是复合型或说是综合型的人物。
既然我发现了他的这种能力，就不必斑门弄斧了，反过来问他：
“你一定明白，你们意大利的文化特质吧？”
“当然。”这句话又引起健谈的达罗赛纳的话语，“也许是意大利的地理位置好，不仅与欧洲的世界文明古国希腊毗邻，且与非洲的埃及、亚洲的巴比伦这样的文明古国都比较近，这就有利于意大利吸收文明古国的文化。意大利又是一个开放性的国家，与世界是互通交流的，一贯倡导文化要走出去，引进来的宗旨，像我们的先人马可波罗能周游世界，哥伦布能发现新大陆，这都与我们开放的世界性的文化有关。中国人就不一样了，中国现在改革开放了，可是，毕竟封闭的时间太长了，保守的观念意识根深蒂固啊。所以，无论走出去，引进来，都没有意大利顺当。”
“也许，你的这番见解就是你刚才提出的问题的答案，你说，是吧。”
达罗赛纳笑了笑，稍一思索，说，“其实我们意大利是个很贫穷的国家，我指的是资源，我们很少矿藏，不像你们中国，还有我正在工作的德国。尽管我们国内的城市很漂亮，像罗马、佛罗伦萨、威尼斯、米兰，这些城市的文化都很厚重，有全世界一流建筑的教堂，一流的城市雕塑艺术，一流的艺术品博物馆和展览馆，一流的艺术家和作家，但是，我们意大利的工程技术人员，大多是走出国门，在世界各地工作。也只有到世界去，才有我们的事业，这就是意大利的文化特质。形成这种文化特质，也是与我们客观的条件相关的。也可以说，意大利想像你们中国那样的封闭，也封闭不起来的，你说，是吗？”
“正是这种不封闭，这种开放的文化，使你们走向了世界，是吗？”我又问他。
“对呀！你看，我是意大利人，意大利就在你们小浪底工地承包一标工程，我却在二标的德国营地工作，这并不是意大利工地不需要我这样的工程师，也不是你们中国人以为的我与意大利的项目经理不熟悉。相反，马尔亘涅是我的朋友，他也喜欢绘画，不过，他不作画，只是喜欢欣赏，他的办公室里挂着的那幅油画，就是向我索要的。”
我想起来了，我去马尔亘涅的房间时，见到过一幅似风景写生的油画，那场面正是小浪底施工区附近的风景。
在小浪底的三家公司承包的工程中，属我们意大利薪金最低，德国人的旭普林公司最高，法国人的杜美思公司位于中间。所以，我当然到德国营地了。
是的，意大利人从来认为他是世界的，而没有把意大利作为自己惟一的国家。这一点，的确与我们大不一样。
“你关心政治吗？”我下意识地又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这是个我与达罗赛纳接触之前不曾想过的问题，只是这阵与他聊的投机，就想更多知悉这个有趣的外国人更多的东西。
他又是不假思索地说，如今世界上最大的政治问题是失业，失业率一直在增加，这也许是因为科技一直在发展，原来十个人干的活，如今一个人就干了。尽管还在不停地上新项目，需要有人去就业。可是，科技总是走在前边，科技的发展是在减少就业人数。
有一件事，我特别佩服，就是你们中国有十二亿人（当时的人口数字），都能吃饱饭。这可是个了不得的事情。你们的国家领导人，每天一睁眼，恐怕想的就是叫十二亿人吃饱的事。这太难了，因为你们的人太多了，多得叫我们不可思议，想不通。现在西方许多国家的人不仅不增加，都还在减少，可是，你们的人还在增加，当然失业率就高，这给你们的领导找了大麻烦，我想不通，为啥你们中国人都这样的喜欢生孩子，而且不考虑后果的一直在生。你们又不像我们，都愿意走出去。这样下去，你们的人均空间就越来越小了。
是的，这是一个问题，不单是人的生存问题，它已经成为了社会问题、政治问题。
我回答说，我们的政府早就在做这种工作了，抓计划生育，导向优生优育。我们一些地方也在做劳务输出工作，有计划地把劳务送到海外去。当然，我们能作为技术人员出国工作的人员比例还很低。
“是的，许多东西就是不一样，有些事在我们意大利能行得通，来到你们这里就行不通了。这些东西，都有它的历史渊源，不能刻意地去做，更不能照搬什么。即使要学、要变，也得有个过程，得顺其自然发展，中国已经开放了，要不然，我做梦也不敢想能飞到这块神秘的土地，你们正在慢慢地往前行驶，千万别想一下子就达到目的，也不要跑，只要慢慢地走就行，走的步子稳当就是你们的胜利。”
我与达罗赛纳的访谈终于结束了，却依然言犹未尽，尚有许多思想待继续交流。想，达罗赛纳可作为我的一个外国朋友，定时定点的会面。因为他是一个健谈好客又有思想的人，很难得。女翻译小霞已揣测到我的想法，她很慷慨地说，再来找达罗赛纳，就直接找她，即使工程师忙的时间无法接待，只要可能，她都乐意接待。她将一张她的名片和一张达罗赛纳的名片给了我，我看了看，那上边印着他们的电话和手机号。
太好了，我在小浪底外国营地中又多了一个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