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5370400000028

第28章 康小姐醋海起风波 单老爷鹑奔闹中

话说周凤姑听了那姑娘的话,笑道:“这种事情,我那里有妹妹那么明白。”那姑娘问:“王家姊姊可曾来?”凤姑道:“在楼上呢。候了你好一回儿了。”那姑娘道:“你和我一同上去。”周凤姑道:“我有客在呢。”费太太道:“周家妹子,你我自己人,何必拘礼,尽管请便罢。”周凤姑道:“太太第一遭儿光临,我就这么的放肆,行的去么。”马小姐道:“不要紧,你请先行,我们随后也要上来的。”于是凤姑同着那姑娘,手搀手的进去了。费大小姐道:“这是谁家的姑娘?生得恁地玲珑?”马小姐道:“这是上海有名的康小姐,他的老子是朝廷极品大员。”费大小姐道:“敢就是康总督家千金么?”马小姐道:“怎么不是。”费太太道:“康总督家千金,怎么也肯降尊纡贵到这里来?”马小姐道:“不要说个巴康总督千金,比他再大点子的人物,也多的很。太太少顷上楼去见了才知道。”费太太道:“朝廷的官员,外官到制台抚台,内官到尚书侍郎,总算碰到极顶了,再大点子的人物是什么,难道是皇亲国戚么?”马小姐道:“虽不是皇亲国戚,却与皇亲国戚差不多尊贵,停会子再讲给你听罢。”费大小姐道:“康总督是官宦人家,怎么他家的小姐也这么的佻达?两个乌黑的小眼珠子,溜来溜去,活像流星一般。我倘是做了男子,三魂六魄也被他那双眼珠子勾了去也。”马小姐道:“你不要说别人了,自己对镜子瞧瞧,你的眼风也不算歹呢。”

费太太道:“这位康小姐,瞧上去也未必是规矩人。”马小姐道:“康小姐的事情,讲起来人都笑得煞。”费大小姐道:“你就讲给我们听听。”马小姐道:“我要讲他,也觉着有点子难为情。”当下就悄悄地讲了一遍。费太太、费大小姐果也称奇不置。

原来康小姐是康总督的末拖女儿。康总督平日十分的溺爱他,所以康小姐竟异常自由。康总督在虹口建造一所精舍,轮奂壮丽,冠绝全埠。一应玩好的东西,没一样不备。论理康小姐生长在这种人家,居住这种所在,自应谨守闺门,足不出户,这里头花园也有,麻雀牌也有,琴棋书画也有,要消遣时尽可以消遣。并且康总督内宠又是多不过,五六位姨太太,都是花一般的容貌,鬼一般的心思,年纪又都是差不多。大家都是二十来岁的人,谈谈讲讲,何至再忧寂寞。这位康小姐,却偏要到外边来浪荡。每日打扮舒徐了,坐着马车兜圈子,游张园,闯戏馆,吃大菜,各处热闹所在,没一处不有康小姐的车尘马足。那几位姨太太,大半是堂子里出身,野惯的鸟,笼子里如何关得住。况且康总督既不能管教女儿,又何能禁止姬妾,只得眼开眼闭,尽他们去扰。初时还不过看戏游园吃大菜几桩,帐上交得出,人前说得响的事情。弄到后来,索性行起那极秘密的外交政策来。这极秘密外交政策,在康总督身上,总是丧失的利权多,得着的利权少。初时康总督还不晓得,后来风声大了,也渐渐有一二句吹进他老人家耳朵里来。然而处置之策,倒很烦难。一来溺爱惯了,心里究有点子不忍。

二来闹了个穿,于自己声名,究属不无有碍。思前想后,只好拿装聋做哑四个字来对付。康总督的治家妙法,就是这四个字儿。外边那班不知道的人,只道康总督量大福大,就造出许多谰言来。甚么宰相肚里好撑船,甚么大人不作小人过,其实康总督也有康总督的难处。这班造谰言的人,没有体会到罢了。那年子上海发起了个避暑花园,痴男怨女,浪蝶狂蜂,趋之若鹜。康小姐此时,兴高采烈同着几位姨太,真是无夜不游,每宵必到。看官,上海的避暑花园,说来虽是好听,表出直堪发噱。你道这花园是甚么个样子?在没有到过上海的,听了花园二字,总以为亭台楼阁,曲榭水沼,虽不及苏州留园的富丽,总也有杭州曲园的清幽。那里知道竟是荒草莽莽的一片空地,只有一所洋房,几间芦席棚,几座茅亭,三三五五,散处于荒坟野草间而已。芦棚茅亭里,疏疏朗朗,点缀着三五盏电灯,摆列着十来双弹簧沙发,此外一无所有。就是滩簧影戏烟火各种东西,也不是稀世难逢的奇物。这么一个所在,还有甚么玩出来,比了康总督的精舍,真是不可同年而语了。康小姐与这几位姨太,却偏丢了轮奂壮丽,清华绝俗的精舍,巴巴的到这荒草莽莽的避暑花园来,你道奇怪不奇怪。不但是康小姐一个,凡公馆里宅眷,堂子里倌人,稍微有点子名气的,没一人不到夜花园里来兜兜,好似不到了夜花园,于场面上就有许多损失似的。

且住,这许多名姝、艳妓、阔少、富商,赶得来究为点子什么?在下写到这里,不能再卖关子了。太史公有句话,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欧阳公有句话,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几位游园的仁兄,并不是真要避暑,并不是真要游园,并不是真要瞧甚烟火影戏,听甚小调滩簧。他们的本意,无非要吊两个膀子,轧两个姘头。借这草地茅亭,作一个无遮大会。所以这避暑花园,就是上海第一等伤风败俗所在。在下曾向朋友说过,上海的夜花园,可以算得绝大的赈捐局。许多绿头巾,乌木顶,各种特别头衔,异样封典,都从夜花园里捐出来的。那遨游夜花园的家属,总算都是志切显扬的。看官,在下这句话,你道错了没有。

闲言扫过,却说康小姐自有了这避暑花园,每天老规矩,敲过十二点钟,一部马车风驰电掣赶到园里头,就在大洋房泡茶等候。一会子几位姨太也到了,团坐讲笑,好不逍遥。那些滑头浪子,一个个梳着油松的辫子,穿着绝斩的纱衣,身上满漉着香水,襟前满挂着花球,像穿花蛱蝶般,不住的穿来穿去。康小姐左顾右盼,好不心旷神怡。

这日,康小姐正同大姨二姨三姨喝茶讲话,忽见一个滑头滑脑的人,穿着一身极华丽的衣服,带一副金丝眼镜,头上边的刘海发,前面只五分不到,两旁渐渐长下去,竟长到二寸开外,剪得斩齐,嘴里衔着支蜜蜡香烟,嘴内插一支金头香烟,襟上插一个茉莉花球,香风触鼻,摇摇摆摆的晃过来。走到桌子边,却把眼盯住了康大姨太,着实瞧了一会子,重又踅过去。就在隔桌上泡茶坐下,却不住的把眼风飞来。大姨太嘴里与康小姐天南地北的扳谈,暗里却早还飞了那人两个眼风。康小姐何等乖觉,早已看见,只作不知。一会子,大姨太道:“我们去瞧瞧影戏罢。”康小姐道:“今晚听说有五色片子呢。”说着起身,却见那个滑头也跟在后面。走进影戏场,见前面戏排都已坐得结结实实。大姨太道:“我们就靠外点子罢,省得挤。”刚刚坐定,影戏已开场了。影戏开演时光,电灯是熄去的。乌漫漫地,正是吊膀子的好机会。康小姐趁着影戏里的光亮,留心瞧大姨太时,见已与那人在讲话了。一时影戏演毕,滩簧开场,电灯重又旋亮。大姨太偶尔回头只见康小姐红晕梨涡,春融杏靥,水汪汪一对秋波,对着自己和那人,像要讲什么话似的。大姨太见了这副神情,心下早已了然,就附着康小姐耳朵,悄悄地讲了好一会话。不知怎样,康小姐面孔越发红起来,头儿越发低下去,那一副娇羞的态度,书也画不出来。大姨太向二姨三姨道:“我们外边去逛一会子,你们就在这里坐坐罢。”说着,搀着康小姐手款款走了出去。这滑头随步跟来,三个人丁字式的行走,渐渐走入茅亭背后那簇树林里去了。好一会,大姨太先出来,康小姐第二个出来,两个人依旧手搀手的行走,那滑头依旧跟在后面。此时草地上正在放烟火,流星满地,月炮横飞,火树银花,五光十色。喝彩之声,雷鸣谷应,大家要紧着瞧烟火,谁有工夫来管他们事情。康姨太、康小姐仍回到大洋房,觉着鬓发蓬松了点子,大姨太就在怀中摸出牙梳小镜,照着镜子把两鬓掠光,授给康小姐。康小姐接到手照样掠了几掠,看看光了,把小镜牙梳还了大姨太。这时光,烟火恰好放完。二姨三姨也都进来,问大姨太道:“你们方才在那里?”康小姐道:“我和大姨姨两个也在瞧烟火。”三姨道:“怎么我们不见你。”大姨太道:“烟火这件东西是要飞开来的,站得远点子方免火星飞着,我们都站在北角上呢。”说着,见一个卖荷兰水的,拿着两瓶荷兰水,一路兜售过来。走到桌边问道:“冰荷兰水,可要开两瓶?”康小姐不知就里,问玫瑰的有没有。卖荷兰水的道:“有有,玫瑰、宁蒙、香蕉,都有。”说着拿出两支玻璃杯来,正想开时,大姨太忙道:“不要不要,今晚荷兰水不要。”买荷兰水的人急道:“我这荷兰水,是老德记牌子,很好很好的,开一瓶尝尝就知道了。”大姨太嗔道:“对你说不要就完了,多缠点子什么,拿去拿去。”康小姐再想开口时,大姨太悄悄道:“你作死呀,这会子要喝起冰荷兰水来。这冰透的东西,现在喝得的么。”

康小姐被大姨太一提,才醒悟过来。也向卖荷兰水的摇头道:“不要了,不要了,改日买你罢。”卖荷兰水的胰了康大姨、康小姐一眼,笑吟吟的去了。此时天已将明,游客纷纷散去。康小姐道:“我们也回去罢。”康大姨太道:“索性等一等罢,这会子马车挤不过。”说着见小马夫在门口探头,康小姐把手招招,马夫进来禀道:“马车上灯已经点好了,马车已放在这里门口。”康小姐道:“大姨姨,我们去罢。”两人坐上马车,马夫因为园里人多,不敢行驶快车,按辔徐行,出了园门,加上一鞭,那匹马便追风逐电,飞一般驶将来。此时马路上万籁俱寂,只有杆上电灯朗照通衢,与淡月曙星,互相焕映而已。夜花园出来的马车,接尾衔头,联成一线,宛如在水晶宫里驰骤一般。凉风拂拂,衣袂飘飘,乐得真不堪名状。

行至三叉路口,忽见斜刺里一部享斯美马车飞一般驶出来,直赶上康小姐的马车,并辔而行。那马车上坐着的少年,只有二十不到年纪,丰神妩媚,骨格风流,穿着一身极时路的衣裳。自拉着缰,看他的手法很是在行,知道在游玩场中资格是很深的。这少年赶上康小姐马车,不住的飞递眼风,向康小姐打照会。康小姐见了这样风流跌宕的少年,已经神魂飞越,心花怒开,经不起流星般的俏眼接二连三溜过来,溜得骨节皆酥,通体遍软,心窝里痒痒地说不出的一种难过。想还要矜持时,怎奈这身子再不由自己做主,也顾不得身旁有人没有人,把水汪汪一对秋波注定了那少年,不住的点头微笑。两个人正在调情,不防背后有几部著名快马车,风驰电点跑将来,想要催过前去。不知怎样,恰恰在享期美车一撞,撞痛了那匹马。那马负了痛,四蹄发起蹶来,连颠三颠,颠得这少年几乎跌下。马夫忙慌跳下来,把马竭力扣住,总算没有出甚毛病。康小姐见少年没事,一块石头落了地,然而已经吓得芳心突突,香汗盈盈了。这少年受了这个惊吓,倒把邪心吓了回来。于是拉着缰,与康小姐分道扬镖,各自回去。康小姐回到公馆,吃了点子稀饭,天已大明,重新解衣归寝。这一觉直睡到下午三点钟,穿衣起身,梳头洗脸,行好一切照例公事,差不多已经夜快了。吃过晚饭,马车已经伺候好了。这夜是二姨姨的东,春桂茶园定下一间包厢。二姨太等都打扮定当,一同上车先向四马路、黄浦滩一带兜了两个圈子,才到戏馆瞧了几出戏。约摸十二点钟相近,送客戏还没有散场,康小姐就道:“这里热的紧,我要外边去散散。”大姨太道:“你先走罢,我们略迟一步儿也要来了。”于是康小姐坐着马车先行,到得避暑花园,游人还不甚众多,大约是时光太早之故。那里知道昨夜碰着享斯美马车上那个少年,早已在大洋房里泡茶相候。康小姐见了,宛如拾着宝贝相似,却故意装出娇羞的样儿,低着头冉冉进去。就在少年对面那张桌子上,泡茶坐下,低头敛足,默默不语,暗里不住飞眸瞧那少年。不想那少年流星般两条眼光,恰恰向自己射着。这一来,堪堪成了个交互线,两个人眉来眼去,那副****的神情,正同戏剧里的挑帘珍珠衫差不多样子。这少年,此道中本也阅历有所,见了康小姐那副浅笑佯羞的态度,知道这光已挨着五分了。于是放出偷香手段,搭讪着寻些闲话,和康小姐扳谈。康小姐十句之中,倒也回他二三句。后来愈讲愈起劲,两个人竟熟习起来。这少年便请康小姐上楼吃大菜,康小姐倒也并不谢绝。吃过大菜,居然是旧识了。等到康姨太等大队人马到来,康小姐早与这少年暗中成就了这件事儿。外交手段的敏捷,真与乃父康总督差不多。等到人家知道,已只剩得哎哟两字。康小姐与这少年,私下结了个密约,每晚到避暑花园来互换知识。俗语说得好,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康小姐与这少年订的密约,以为没有第三国加入,秘密到个极顶,总可以安然无事。不知怎样有一回,竟被大姨太观破行藏。这康大姨太,本是花界中一个强国,素来不肯居于人后,何况康小姐又是自己带出道的,附庸私交外国,如何肯罢。顿时摆出上国的威严来,与康小姐严重交涉。康小姐晓得国力不敌,没奈何只得许他加入同盟,于是已得的权利,生生的被大姨太夺去了大半。康小姐势虽不敌,心里却终有点子气不过,就想出了个报复的妙计,暗地约下几个流氓(总督千金会与流氓相约,奇文奇事),叫趁大姨太与这少年密会时光,蓦地里把他捉住,出一出他的丑。这几个流氓,都是康小姐心腹至交,自然奉令惟谨。这夜避暑花园里,就闹出一桩大笑话。康大姨太同这少年,被众流氓在草地里活捉出来,听说身上边一丝不挂,这几件衣服,不知本来没有穿,还不知是被众人剥掉的,在下也没工夫去打听他。只那少年被众流氓轧住了,问出姓名籍贯,才叫懊悔不迭。你道这少年是谁?原来不是别个,就是康总督的东床客,康小姐的未婚夫。这才叫大水冲坍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且住,编书的你不是在扯谎么,天下那有吊成功了膀子,下了水,连个姓名籍贯都没有晓得的。编书的答道,呵呵,在下于吊膀子一道,原是门外汉,不是膀子惯家。于下吊时光,用年家眷弟帖子投拜的呢?用沐恩门下手本禀见的?还是像投考应试般报着三代履历?具着身中面白无须的甘结,以理测之,总不会这样。那么康小姐的事情就不足异了。当下康小姐闹出了这桩事,知道轧住的就是自己未婚夫,懊悔不迭。这件事各小报上几乎登了个遍,弄的无家不知,无人不晓。现在马小姐讲出来的,就是这桩事故。

却说周凤姑陪了康小姐,上楼去了。马小姐道:“他们倒写意,把我们都丢在这里,我们也上去瞧瞧。大姐姐,上头闹热的很。”费大小姐道:“很好。”当下由马小姐引导,到得楼上。果见人声嘈杂,笑语喧哗。厢房里花团锦簇,坐着两桌麻雀。一桌上是三女一男,一桌上是两男两女。旁边还围着许多看闲的。费太太见周凤姑、康小姐都不在座,座中的人大半都是不认识的。正要询问,只见邀门启处,一个美人儿似的女子含笑出迎。不是别人,正是周介山夫人,小名儿叫做巧宝的。费太太忙问:“听说身子有点子不适意,现在敢是大好了?”周太太道:“多谢挂念,这几天因为熬了点子夜,略略有点子伤风,睡了大半天倒好了。”马小姐道:“周家嫂子,你身子生得娇弱,自家总也要当心点子。”忽听一人接口道:“他那里晓得什么当心,晓得了当心倒好了。”马小姐瞧时,见是周小燕,冉冉从内出来。费太太、费大小姐不免招呼问好。厮见毕,周太太让众人房里去坐。跨进房门,忽见一个男子避向大床背后去了。随听得亭子间房门启闭声,马小姐眼光最是尖利。瞧那男子的背后影,很像自己父亲马静斋。诧道:“我父亲那么的精明,难道也会中人家计策,被罩入迷魂阵不成,想起来总不会的,但是此人的背形,宛然是我父亲,可惜没有瞧见他的面貌。”马小姐正在辘轳似的转念头,娘姨早送上茶来。周太太声请用茶,方才提醒,只见周太太和费太太谈得异常亲热。周太太交际场中果是老手,知道费太太喜嫖,看风使帆,就专讲那嫖经玩诀。费太太、费小姐果然都听得津津有味。费大小姐道:“这么说时,周太太也是过来人了。我们在堂子里逛逛,外边人就三三四四说我们坏话,好像做了女人家就不能够在堂子里玩耍似的,好像我们的行为都是违众越例似的。”周太太道:“逢场作戏,也不值什么。女子不好玩耍倌人,男子怎么又能玩耍相公呢。”费太太道:“通极通极。”此时费大小姐站在大洋镜前,照了又照,摸出小牙梳不住的掠那鬓角。一会子又摸出一面小镜子,旋转身子,把发髻对着大镜,右手反撑过去,右摸左摸,摸一个不了。周小燕忙上前,替他把发髻用力的按两按,扳下一支白兰花,整理了重又插上。端详一回,因见费大小姐的发髻,盘旋伏贴,十分有样。乃问道:“姐姐的发髻,那个替你梳的,倒有样式。”费大小姐道:“叶小月家的阿珍姐呢,梳得可还过得去。”周小燕道:“很好很好。”费大小姐道:“被他梳得太低了,一宕一宕,碰在领头上,很是不适意。”周小燕道:“稍微低了点子,还好,上海时路是低头呢。”费大小姐道:“说是说低头,真真宕在头颈里,很难过。”费太太插嘴道:“我们这位妹妹,生来古怪脾气,不喜欢时路,就是穿几件衣裳,像他心总要宽袍大袖才好。”周太太道:“这倒和梅太太一个脾气。我们常说梅太太那般背时,上海地方可寻不出第二个了。现在大妹妹喜欢古式,不是与梅太太天生一对么。两个人拜了姊妹,倒很好。”费太太道:“梅太太原来也喜欢古式,怪道我总见他浓装艳服的。”周太太道:“梅太太不但自己喜欢古式,还嫌恶人家时路呢。讲出来的话,听了真叫人气煞。他说现在的中国,看来气数也近了,只看女人家的装束,男人家的文字,戏馆里的曲子,那一桩不是亡国气象。女人家描眉画眼,无非为美观起见。柳叶眉,新月眉,都是史书上赞美的,近几年上海行出阔眉来,眉梢上越阔越时路,画得两条眉毛像刀子般,很霸霸的,何等怕人,杀气何等的重。现在阔眉毛虽不行了,那额上的前刘海,燕尾式叉开着,恰恰像一把剪刀。身上穿的衣服,愈行愈小,愈行愈短,裤脚不到三寸,袍袄只长二尺,蓦然瞧见,咭玲即俐,好似刚从被窝跳出来似的,那样子何等的武气。再有脂粉两样东西,女人家除了亲丧大敌,才摈除不用。现在女人家都行的淡妆,脂粉差不多是不用的了。衣裳也都是素色,那里像个吉利的朕兆。戏馆里盛行帮子调,一派凄惨激楚之音,听着了心里就要不快活。男人家的文字,开口就是呜呼,闭口就是噫嘻。现在几个古文家,索性行出一种强头强脑文字来,抑扬咏叹的字一个也不用,满纸上佶屈聱牙,那副神竭气促的样子,一望而知是亡国之音。这几样都是亡国的朕兆,我既然做了个女子,自然先应在自己服装上竭力挽救起来。听了他这段盲论,不要被他气死么。”费太太道:“梅太太这人,原有点子呆气的,不去理他也好。”说着,忽见报说,单太小姐、单太爷上楼来了。周小燕忙着出迎,一会子同着一男一女进来。那男女二人,年纪都只十六七岁,面庞儿却长的一模一样,知道是同胞姊弟。费太太心里诧怪道:

“通只十六七岁年纪,怎么都称他做太小姐、太老爷?”暗问马小姐,马小姐咬着费太太耳朵一五一十说了个详细。

原来这单太小姐、单太老爷,就是自称纱厂总办单品纯的姑母、叔父。品纯老子已经去世多年,他的祖太爷却还在。这单老头儿已有八十多岁年纪,据他自己说,精神还很健旺。然而朋友同他讲讲话,常见他当众就要打盹,那精神也就可想而知了。这老头儿年纪虽老,骚兴偏偏不老,房里头还藏着两位年轻姨太太,都是花朵儿一般的人。人家便都说他老寿星向阎王老子讨点心吃,他却依旧得意非常。到那年,两个姨太不知不觉都怀了孕,十月满足,居然生下两个孩子来。一女一男,女的早生一个月,男的迟生一个月,就是这太小姐、太老爷。单老头儿高兴的了不得,一般也开贺请酒,热闹了好几天。女的题名凤鸣,男的题名龙吟。只那班亲戚朋友,不知为甚缘故,背地里就要造出许多不好听的话来。什么龙凤,两孩子照名分是较品纯长一辈,照实际却反小一辈,好似品纯与乃祖的姨太太有甚不干不净似的。

品纯却也不能远嫌避疑。等到两位祖姨太太,比待乃祖还要周致伏贴。就这小姑母、小叔父,说也奇怪,竟与乃侄品纯长的一模一样。这也是授人话柄的一道。当下马小姐就把众人怀疑的根由告诉费太太。费太太闻言恍然。单凤鸣、单龙吟与费太太第一遭儿碰面,不免应酬几句世故话儿。周太太就问:“你们姊弟两个,为甚好多天不到我这里来。”单凤鸣道:“我们龙弟,这几天里头,几乎上人家一个大当。”周太太道:“龙太老爷恁地乖觉一个人,怎么也会上起人家大当。”凤鸣道:“原说几乎上当,上是总算没有上着。”周太太道:“可否讲给我们听听?”单龙吟道:“讲起来怪没意思的,不讲也罢。”费太太道:“碍甚么,你也豆茅菜碰着屋檐,老嫩了。这里都是自己人。”龙吟见这么说了,才道:“我讲便讲,你们可不能笑话我。我那天儿同着一个朋友,到戏馆里去看戏。这日乃是礼拜六,戏馆里轧得个结结实实,上上下下没个空隙。我们幸亏到得早,还坐着第三间包厢。后来有个洋行朋友到得晚了,只好挨在我们后埭上。”才说到这里,忽听有人喊道:“可有人要叉麻雀?”不知喊者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留学生甘充十尾龟 小大姐揭破销金窟

话说费太太仰着头,正欲听单龙吟讲说新闻,忽听有人喊叉麻雀,回头瞧时,不是别个,正是周凤姑。马小姐道:“人家正要听讲新闻,你又要来扰了。邀了客人来,躲在里头,不晓得出来陪陪,亏你还好意思见我们。”周凤姑道:“谁在讲新闻,我也要来听听。”说着,一眼瞧见龙凤两人,诧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龙弟凤妹,你们两位贵客倒还会踏到贱地来。”****周太太道:“嫂子,今天不是西南风么。”周太太道:“不要说了,我们正要听龙弟讲说新闻呢。”凤姑才不言语。周太太催道:“龙弟快点子讲罢。”单龙吟道:“我和朋友两个,正在讲戏,那洋行朋友也来搭嘴。我们吃香烟,没有带得火柴,问他借时,他马上把火柴送过来。后来缠缠缠熟了,我偶然谈起上海地方没有好玩所在。这洋行朋友就说‘我有一处地方,倒颇有点子景致。二位如果不弃,明日横竖礼拜,我就陪奉二位同去走走。’

我听了就大喜,问这洋行朋友姓名,才知他姓郜。这郜老友,人也好玩的很,拿出一小包西洋鼻烟来送给我。我见小小一纸包,解开来通只一分不到的鼻烟,问他有何用处。郜老友道:‘这个鼻烟真是第一样好玩东西。’问他怎样玩法,他向左右两边一瞧,见近几间包厢里都是女客,排得个密密层层,他就道:‘你不要问,且把一包解开来。’我听了他,把纸包解了开来,问他怎样?他道:‘你用口轻轻的吹着,吹上三吹,包你就见颜色。’我当时真莫名其妙,听他的话,轻轻吹去。才吹得两吹,顿觉一股异样的气味,从鼻子管里直钻进来,再也忍耐不住,接二连三打那喷嚏。霎时间本间里的人,个个都打喷嚏,左右两边包厢里的女客,哈欠哈欠,喷嚏之声,宛如落花流水,足打了五分钟工夫方才定当。我就问他这鼻烟那里来的,可有地方买处?玩倒果然好玩。郜老友道:‘买可真没处买,我这几包是行里外国人带来的样子。’我听了只得罢休。到明朝是礼拜,约着二点钟蕙芳楼喝茶聚会,同到那有景致地方去。一到两点钟,我就坐车子到四马路蕙芳茶楼。姓郜的还没有来。我这朋友倒先来了。闲谈一回,姓郜的也到。他一见面就说:‘有劳久候,刚巧有点子事情绊住了身子,不克早来,对不起对不起。’我就向他道:‘等候一会子倒也不要紧,你说的好玩所在在那里,可就同我们去走走。’姓郜的连说可以可以,立催我们动身。我会过茶钞,同着朋友,跟着他走。曲曲弯弯,走了好多的路,才到一条巷堂。进巷转弯到一家门首。见也是石库门,门首也贴着公馆条子,只条子上的字,却已剥蚀去了一半,瞧不出是什么姓氏。郜老友举手碰门,才碰得三五下,就有个老娘姨,开门出来。一见姓郜的就笑说:‘郜少爷为甚好多天不请过来,我们奶奶在牵记你呢。’姓郜的道:‘奶奶在么?’老娘姨道:‘奶奶在楼上。郜少年自家上去便了。’姓郜的领队,我们跟在后边,一同进内。我见客堂里长凳高椅,七横八竖,摆得杂乱无章,我心里就有点子疑惑。倘说是做生意的,不应杂乱得这般地步。到得楼上中间里,娘姨大姐一大群。我见了倒又愕然,估不透他是何道路。若说是做生意的,该应收拾得洁净点子,就地方也不应处在这偏僻所在。说是私门头,不应这样的招摇,用了这一大群子的人。此时姓郜的招呼我们坐下,不一会一个寡老出来了,(上海流氓黑话,称妇女为寡老,详见新上海。)这寡老真叫做标致,浑勾勾的面孔,水汪汪的眼睛,滑腻腻的皮肤,软条条的身体。走近人前,一阵香水香,直刺进鼻子管里来。香的我遍体酥麻,浑身融化,满身上不得劲儿。这寡老向姓郜的点了点头,就笑眯眯问我姓名。我被他这一笑,魂灵都几乎丢掉了,竭力支持着同他讲话。那时候全身浑陶陶,讲点子什么话,连我自己也没有明白。一会子,这寡老纠合我们叉麻雀。我当时还有甚定力来抵拒,自然谨遵台命,就在他房间里搬开桌子来叉麻雀。叉的是二十块底二四小麻雀,叉到八圈结帐,我只输了三十多块,那朋友输了二十多块,姓郜的只输得十几块,都是这寡老一家赢的。临末还要我们每个人拿出三块钱头钱来。房间里娘姨,搬上一席碰和菜,倒也十分齐整。这寡老陪着我们吃喝,谈谈说说,觉得十分有兴。敲过十一点钟才回来。我问姓郜的:“这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所在,台基不像台基,私门头不像私门头,碰和台子又不像碰和台子。”姓郜的笑道:

‘随你说罢,你算他什么就是什么是了。’于是约我下礼拜六再会面。流光如矢,礼拜巴工夫一转眼就到了。这日下午,依旧在蕙芳楼取齐,我的朋友却没有去。走到蕙芳楼,姓郜的已经先在,于是同着行走,再到那寡老家里,偏偏寡老不在,问娘姨大姐,都回不知道,我心里就非常的失意。姓郜的倒依旧坦其自然,向我道:‘他不在家,我们到别处去逛罢?’我道:‘除了这里,还有奇怪所在不成?’姓郜的笑道:‘你不必问,尽管跟我去是了。’

我虽然狐疑,倒又不能不跟他去探一个究竟。于是虽离了那寡老处,回向东行。走不多时,又抵一处,这处同前一处更自不同。一所三楼三底两夹厢房屋,杂杂夹夹都是人,大门也不关闭。我们走到客堂里,有一个洋装朋友出来迎接,与姓郜的扳谈,好似很熟识的。那洋装朋友问了我姓名,连说久仰久仰,谈吐之间十分的恭维。我忽见他向娘姨道:‘快请少奶、小姐出来,郜少爷同单少爷在此,快出来陪陪。’我听了他这句话,不觉糊涂起来。暗想上海地方开私门头当开眼乌龟的也很多,这样彰明较著的亮闹,却从没有见过。正想着,早见走出两个寡老来,一肥一瘦,打扮得虽瘦十分路,两副宝容,那里有上礼拜那个标致。这两个寡老,倒都异样殷勤。那洋装朋友向我们介绍道,这个是山荆,这个是舍妹。我才知那一团和气的就是他令妹,瘦骨玲仃的就是他夫人,我倒也不好说什么。洋装朋友向我道:‘单先生与兄弟是初交,见兄弟这么的行景,出妻见妹,未免也有点子诧怪么。其实无用诧怪得,兄弟在外洋念书时光,见外洋上自王公,下至士庶,那一家不这么着。不瞒单先生说,外国那怕皇后,也和小百姓亲嘴的。外国皇帝,眼睁睁瞧在旁边,倒也不曾见他吃什么醋。外国所以强盛呢,我们中国样样不如人家,独有这极腐败极可恶极没道理的臭规矩,比人家来得讲究,比人家来独得密。男和女,除了结发夫妻同胞兄弟外,就是三族六亲,轻易也不许见面。照理就应得富起来强起来了,为甚穷到这般地步,弱到这般地步,可知都是这臭规矩弄坏的。兄弟既然受过点子文明教育,便不能够同那些腐败种子一般的行径。再者现在要造就中国,须先从破坏入手。兄弟捏定宗旨,把这历古以来顽固老头儿死守的男女大防防城,先行打破,为国民作一个榜样。所以每有人来客往,总叫山荆和舍妹出来应酬。兄弟这点点苦志,无非也是要拯救中国。’单龙吟讲到这里,众人都笑起来。周太太道:“做开眼乌龟,竟也有这样体面话儿好遮盖,真是奇闻。”单龙吟道:“这一番话还好,后来几句话,听了真是要笑煞人。”周太太道:“还有甚么好笑的话?”单龙吟道:“这几句话,不过不是对着我说的。是对着别个客人说,被我在隔壁间听着的。我坐在厢房里,听见他送客出去,一路讲着一路走,只听他道:‘山荆蒲柳之姿,荷蒙不弃葑菲,许令侍寝,兄弟曷胜感激。’又道:‘舍妹小有触犯,望瞧在兄弟面上,勿再介介。’我当时正在喝茶,听了他的话,再也忍不住,不觉喷了一地。”周小燕道:“这位洋装朋友,人倒也老实的。不知他姓什么?叫什么?”单龙吟道:“好像是姓徐,问过我也忘记了。”周太太道:“是真留学生,还是假留学生?现在世界的留学生,简直有点子靠不住。听说苏州地方有一个和尚,要做起不端事情来,总穿着洋装。人家问他,他总回答是留学生。”(事详士谔新著之《苏州现形记》。)单龙吟道:“留学生倒不是假的,我见他客堂里还挂着张日本速成法政学堂毕业文凭呢。当时见了面,那留学生的夫人像风摆荷花般摆过来伸出雪白粉嫩一只玉手叫我捏,我这个脸可真有点子老不起,别转面孔,只好装做不懂。那姓郜的却已与他令妹亲嘴抱腰,亲热得要不的。他们的亲嘴工夫,更是门市货,吮咂有声,吞吐得势,那副情形真叫很形,颇奈他那位令兄瞧在旁边,竟像没事人似的。这副涵养工夫,我可真佩服他。后来他夫人劝我们楼上去坐坐,我和姓郜的就到楼上房里头。却见先有一个人在那里,我见了此人,不觉猛吃一惊。你道此人是谁,原来就是上礼拜和我们碰和的那个寡老。那寡老见了我,面孔上也露出惊异的样子,怔怔地向我瞧了好半天。一会子留学生也走上来,死活拖我叉麻雀。我推说不会,他们只得邀那姓郜的。于是姓郜的就和留学生夫妻兄妹四个儿叉麻雀。我在旁边闲看,这寡老也在旁边闲看,暗地把我袖子一扯。我见他们心都注在牌上,就趁便溜出来。这寡老随步跟出,向我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这里不是好地方呢。’我正要详细询问,那留学生已在里头唤我。寡老道:‘这里不便讲话,明日六点钟岭南春三号聚会再谈罢。’我回到里头,只见那留学生嚷道:‘单先生你来瞧,郜君这副牌这么和下来,倒说便宜,你看他便宜在那里。’我忙应道:‘麻雀我是外教呢,看了也不懂。’口里虽这么说,走到郜老友面前一瞧,见了整整齐齐摊在台上,十四张都是万子,是一二三、三四五、四五六、五六七四搭牌,另外两张麻雀头,也是三万。郜老友道:‘如何会错,我方才六万本是一扣,摸起了一张七万,才把六万打去一张的,现在来了张一万,和下来。十和一倍二十,二倍四十,三倍八十和,怎么会错。’留学生道:‘差是原没有差,只成全我们少输了几个钱。你摸起七万,打掉六万,不过挺一四七二五八六门罢了,我做了你一定打掉七万的,打掉了七万不过七八两门不和,一万到六万一样要和的。你方才来一万,一样和下来,四万做了麻雀,一二三、三三三、五五五、六六六,要多到三副扣子,二十二起翻,一翻四十四,再翻八十八,三翻一百七十六和。你自己算算,钱要多进帐几许。’姓郜的果然懊悔不迭。八圈麻雀碰完,天已凑夜。吃过晚饭,我就兴辞回家。次日,一起身就望天晚,因为寡老六点钟约我在岭南春相会。偏偏这日的天,分外来得长,左等右等,等煞不肯晚。好容易等到五点半钟,我就忙忙地穿好衣服,奔向岭南春来。跨进岭南春门口,摸出表来瞧时,离六点钟还有五分时光。西崽上前招呼,我叫他开了三号房间,坐在里边老等。六点不来,六点十分还不来,只道有甚变卦了,直等到六点十五分,才见那寡老姗姗的来了。我那时获着活宝贝相似,就问他来的为甚这么的晚。那寡老道‘没有晚,六点钟敲过得不多时光呢。’于是请他点菜,点过菜,巴望他总有紧要话同我讲了。那里晓得夹七夹八尽是闲谈,并没半个字紧要的。又是初交,不便十分细问。这寡老酒量倒很好,连喝了三杯勃兰地。吃毕大菜,要我陪去看戏。

我想大菜馆里有西崽在旁,不便讲,或者到了戏园子里才讲给我听。我就欣然应命,到了戏园子。这戏钱不用说得,总是我会钞的。坐定看戏,直看到戏完结,依旧没有一句真语。我耐到这时光,再也耐不住了,问他你今日约我来讲要紧话儿,到底是句怎样要紧的话。他笑了一笑,回说‘这话果然很要紧,只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横竖我们家里你是认识的,明日清晨八点钟,请你到我家里来谈罢。’我只好答应,心里却十二分的疑惑。这夜回到家里,翻来覆去,差不多一夜没有合眼。到明朝一早就起身,凤姊问我为甚起身得这样的早,我推说有两个寿而堪的寿头朋友,约着吃羊肉面,所以早点子穿好衣裳。点心也没有吃,出门先到剃头店,梳了一条辫子。差不多已有八点钟了,一部东洋车赶到那里。见一个小大姐,候在门口向我道:‘今天恰恰不巧,老爷在家,不便讲话。奶奶说请单少爷明日九点钟来罢。’我听了宛如兜头浇着一桶冷水,把兴透透的火一齐浇灭,只得败兴而回。回到家里,见凤姊正在吃稀饭,觉肚子里也有点子饿了,忙叫娘姨盛一碗来。坐也不及,拿了筷立着就吃。凤姊道:‘你说吃羊肉面呀,怎么荒到这般地步。’我只得推说出去已经晚了,这寿头朋友已经吃了自去。我于羊肉面一道又是不甚喜欢的,所以没有吃。过了一天,到九点钟,只得再去。走到那里,只见双门紧闭,这种地方是不便敲门打户的。徘徊瞻眺了好一回,才见呀的一声,走出一个大姐来。大姐一见我就说,少爷里面请坐。我就问奶奶起身了没有?大姐道奶奶还睡着呢。单少爷请上去是了。我这时候心里真是委决不下,想了他的姿容艳态,上楼去趁趁热被头也好。想了他这奇异不可思议的举动,倒又有点子胆怯。后来决计不上楼去,随向大姐道,既然奶奶没有起身,不必去惊动他,我且去了。大姐连忙拦住道:‘单少爷为甚这么的要紧,请上楼去坐坐呢。’我回说没有工夫,说着要走。大姐见留不住我,站在天井里,两手拦住了窗口,高声叫妈妈,单少爷要去了。只见客堂背后转出一个四十左右年纪的娘姨,飞奔而出,一把抓住我的袖子,说:‘不许去。’我回我还有点子事情。那娘姨道:‘你要去,等见过奶奶再去不迟,奶奶吩咐,叫我们留住你。现在放你去了,我们做娘姨的可担当不起。’我听了愈加疑心愈不敢留。无奈这娘姨力大无穷,被他拖住了,再也挣不脱身。那大姐已飞奔上楼去通报了。我只得在客堂里少坐。娘姨道:‘这里龌龊的很,单少爷请里边小房间里来坐。’我想楼上楼下通已到过,从没见有收拾得清净一点子的地方,甚么大房间小房间。此时大姐也跑下来了,向我道:‘奶奶请单少爷小房间里坐会子。’我这时光身不由主,跟随他们走到一间极精致的房间里。这间房我真没有见过,虽只豆腐干那么大小,却收拾得十分清洁,摆设得十分精致,里头也有小小一张铁床,并小小的妆台和凳子。娘姨说声请坐,我只得坐下。不多会子就听楼梯上小足声响,大姐报说奶奶来了。

我忙着起立恭候,只见那寡老鬓发蓬松的进来,睡意惺忪,春情满面,那一副娇憨的态度,煞是可怜可爱。笑眯眯的向我道:‘对不起的很,我昨宵因为肝气陡发,睡得晚了点子,劳你候得长远了。’我道你原来有点子贵恙,我没有知道,再来惊扰不当的很。寡老道:‘你倒会得客气,说甚当不当,你我都是自家人呢。’说着坐下,一面叫娘姨倒茶,谁料他依旧是闲谈。才谈得三五语,听得外边一阵脚步响,一个娘姨极吼吼奔进,飞报‘老爷来了。’

我只道是仙人跳老戏,顿时面孔唬得失色。瞧那寡老,倒依旧舒徐暇豫,悄悄向我道:‘不要紧的,你尽管坐着是了。’那娘姨早出去挡住来人了。只听娘姨道:‘老爷今天怎么倒又回来,奶奶在肝气发作呢。’又听那老爷道:‘他身子不晓得保养,弄的旧病时常发作,我去张张。’他说着一路脚步响,举步上楼去了。寡老皱眉道:‘真讨厌,你一个子且坐坐,我去敷衍一会子就来。’说着便也上楼去了。这时光,小房间里只剩我和小大姐两个人,我便打听那小大姐,你们这位奶奶究竟是何路道?既然有着老爷,为甚一切举动倒又很自由?我第一回来碰和那副情形,竟像是碰和台子。后来又同我吃大菜看戏,好是没有人管束似的,怎么现在无端的又跑出一个老爷来。这里头情形,真叫人测度不透。那大姐听了我的话,只是笑,并没有一语回答。我问他笑点子什么?大姐道:‘我不笑别的,只笑你很乖,一个乖人,也会上起人家当来。’我诧问,我也上人家当么?大姐道:‘你要不上人家当,这里赶早不要来,这里并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一样要花钱,堂堂正正的地方什么去不得,定要到这里来,花了钱还要偷偷摸摸,像做贼行窍似的。我替你想想,很是不合算。’我被大姐这么一说,顷刻恍然。随问你们这位太太到底是甚么路道?大姐道:‘这个不问也好,倘然不信我话时,尽管玩下去是了。’我道:‘我并不是不信你的话,因为你们这位奶奶来得过分奇特,倒不能不打听个青红皂白,不然我心里头总有点子不这么样。’说着,就摸出皮夹子,取出十元一张钞票塞在大姐手里道,这十块钱给你买点子零碎东西的。大姐见了十块一张钞票,顷刻眉开眼笑。向我道了谢,悄悄道:‘现在不便讲,少爷有空时,索性茶馆里去泡碗茶让我细细讲给你听罢。’正说着那个娘姨又进来了,向我道:‘奶奶说现在有桩要紧事情,缺个三百多块洋钱,叫我来向单少爷商量,倘然有调处,就托单少爷暂时调一调,应应急,过天儿本利奉还,一点子不要缺少的。’我就胡乱应道,调一调没甚不可以,只是现下身边倒没有预备。我横竖出去调起来,停会子三点钟,叫这大姐到四马路蕙芳茶楼听回话是了。说着把手向那大姐一指,随即起身辞出。娘姨道:‘请少爷走后门罢。’我回到家里,心想这寡老究竟是甚么个路道?那姓郜的又是甚么个路道?想来想去,总猜不透这闷葫芦。

到下午三点钟,跑到四马路蕙芳茶楼去,不想在路上又碰见了那个姓郜的。我因疑他是坏人,不大高兴和他招呼,敷衍几句就想走开。姓郜的倒和我十分关切,问我姓徐的那里可曾去过?我道那个姓徐的?可就是那东洋留学生?没有去过。姓郜的道:‘没有去过很好,姓徐的那里,不是个好地方。我去走走,走不到一礼拜送掉了三千多块洋钱。你想晦气不晦气。’我问他怎样送掉的?姓郜的道:‘都是赌里输掉的。’我道你们麻雀叉的很小,怎么会输到三千多块钱?姓郜的道:‘麻雀底码果然不很大,后来掷老羊,几盘老羊掷下来五六百块钱。声音都没有就完了,输了不服气,那里晓得手色不好,愈掷愈输,直输到三千开外,弄得到亏空了一大票。’我就问他亏空了想怎样?姓郜的道:‘有甚怎样,无非想张罗点子银子来弥补这亏空。上海地方做生意,全靠着名气,弄穿绷了那里还好站脚。’我敷衍他道,讲的不错,上海都是空场面,就是几个阔天阔地的商界道台、洋行买办也并没有什么真实家计,无非靠着虚名,东首掳来西首去,倘然没有名气,就真真家里有着几十万家计,也没济事呢。

姓郜的道:‘很对很对,兄弟也是个光身子,就靠着稍微有点子名气,外头总算相信得过。

二三千银子,手里头常常划出划进,不过全靠着自家有算计,生意里借转点子,碰着法有甚进益,补凑补凑,就这么弄下去了。’我道老兄手段这样敏活,这一回的意外料也不难弥补。姓郜的道:‘这回倒真有点子尴尬,新买办可不比老买办。老买办非凡的四海,不论什么事求告到他,总无有不答应。新买办是个精刮鬼,尖得要不的。’我问,你们的新买办是谁?姓郜的道:‘叫李希贤,听说从前开彩票行的。他这买办,也是用计谋成功的。’”“我此时心记着那大姐,遂与他作别道,我们再会罢,我还有点子小事呢。姓郜的不好意思再谈,点头作别而去。我到蕙芳茶楼,见挂钟上长短针并在一起,已经三点十五分了,恐怕大姐已经来过,心下万分的懊恼。等到三点半钟,正要想走,只见扶梯上走上一个女子,左张右望,正是寡老家那个大姐。不觉大喜,连忙招手叫应。大姐一扭一扭扭过来道:‘单少爷方才在那里,我已经来过一趟了,瞧瞧你不见,才去张一个小姊妹的。’我道路上碰着了个人,兜搭了一下子,所以来迟一步。随把开杯,倒了一杯茶,授给那大姐。再问他寡老的来历,大姐道:‘我们这奶奶,原底是堂子里出身。自嫁给了我们老爷,两口子倒也算要好。老爷在奶奶身上,前后总算,倒也花过有一二万银子。碰着这几年,运道不好,老爷做生意年年折本,现在差不多要站不住快了。老爷家里的大奶奶,又赶了出来,把老爷管了去,这里的家用,也不来顾顾,弄的奶奶没奈何,只好私下做点子生意,贴补贴补。老爷晓得了,倒也眼开眼闭。有时光房间里有人着,恰巧老爷走来,我们知会了他,他也会在小房间里头躲避的。我们这位老爷,说也可怜,场面上总算老爷,其实堂子里的烧汤乌龟差不多。几个势利点子的底下人,见了这倒霉老爷,理睬都不大理睬,还要背地里披嘴呢。’我道你们老爷原底做什么生意的。大姐道:‘听说在什么厂里头当总办的。’又问你们这位奶奶生意是怎么个做法?大姐道:‘他是没有定法的,随机应变。你喜欢甚么,他就做甚么来应你。他拉拢着一个人,总先要问你要钱,三百元、四百元、五百元、六百元多少不等,他现在亏有六千多银子债在身上,连我们娘儿两个工钱也积欠了两年多了。我的妈在他房里做梳头娘姨,六块洋钱一个月。我做个大姐,两块洋钱一个月。娘儿两上工钱已经有二年零三个月不发了。我一竟要歇出来,他定管不许我歇,说你们一歇出去,欠着的工钱就不给你。单少爷,你去想罢,我们现在替他做差不多是白做,钱是半个儿没有见面。要歇又怕他真个赖掉,究也雪雪白二百多块洋钱呢。’我又问,他那家姓徐的留学生,你们奶奶怎么也会认得。大姐道:‘讲到那家徐公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徐家少爷,在东洋读过书的,到北京去考洋翰林,运道不好,没有考中,钻来钻去谋差使偏偏又谋不到手。吃尽当光,穷得要饿煞快。也是他命里应该发财,不知怎样竟被他想到叫少奶小姐出来做生意这一妙着,无奈小姐是个大胖子,少奶又是个削骨脸,一瘦一胖,太差得远了,人家嫌不得情,都不大的高兴。做了年巴生意,堪堪弄一个过去,要发财两字简直繁难。徐少爷又想出个计较来,先借给了一百块钱与我们奶奶,却逼着要还。我们奶奶还不出,他就要我们奶奶常去走走,替他做个招牌儿,引诱点子人来。我们奶奶欠了他的钱,只好听从他。你想他这个计较,巧妙不巧妙。’我听了这大姐一席话,这个疑团方才打破,那便是我这几天遭着的际遇。没有到此地来,也就为这桩事情。”

欲知周太太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同类推荐
  • 台湾资料清高宗实录选辑

    台湾资料清高宗实录选辑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佛说菩萨本业经

    佛说菩萨本业经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瘫痿门

    瘫痿门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张氏妇科

    张氏妇科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舍利忏法

    舍利忏法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热门推荐
  • 我们还在一起

    我们还在一起

    曾经的她,已不再是她,六年前的一场车祸让她忘记了儿时的他,六年之后,当她再见到他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呢,他从法国回来的时候就已经不再是小时候可以任人欺负的人了,六年后,他还记得她,找到了她,可她已全然不记得他,身边的人也不是他,她会恢复记忆吗?她会选择儿时许下诺言的他,还是陪他走过了风雨的他呢?她,神秘莫测的身份,他,霸道,他,温柔,宠她。
  • 元极造帝

    元极造帝

    天地万法唯缘生,生就万法度众生,缘起缘灭,皆为吾掌控。神元金晶,万法加身,嗜血圣体,战甲武装,傀儡之主。一个本尊贵却平凡又非凡的少年,为奸人所害,天资被封,受尽凌辱。一次无意中破开枷锁,缘法加身,开启巅峰之路,踏上道法修炼历程,搅动天地风云。
  • 末日之血色传说

    末日之血色传说

    我们生存在的世界其实还有一个名称,那便是表世界而表世界的背后有着一个深沉灰暗的里世界80后方楚在一次乘坐公交的时候莫名的踏入里世界的召唤门门里一个精彩绝伦的世界在等着他在探索末日降临,生存抑或毁灭,全凭自己选择进化与淘汰渐渐上演,基因学,科技学不能解释的事情与现象每天都如同再平凡不过的事情一般在里世界上演一个意外得到血族血脉的少年,在里世界的末世之中演绎了一场不朽的血色传说
  • 囚笼之禁

    囚笼之禁

    是涅槃重生,还是在劫难逃?是鬼怪作祟,还是人心叵测?拨开重重迷雾,直面惊天阴谋。背水一战,只为心中信仰!
  • 刀剑楼

    刀剑楼

    梦别孤堡落父仇,数百千清昼。一人独倚刀剑楼,此恨何时休?剑士与武士,两大恩怨纠缠数千年的强大群体……风雨飘摇之中的刀剑大陆,却在一位恶鬼转身的少年降临于此之后再度掀起了腥风血雨!区区一介庸才,无情的世道令其连最后的温暖都无法守护,那么还有什么可顾虑的!自此刀斩鬼神!剑啸苍穹!以废材资质却同时手持刀剑的逆天之道生生开辟出一段传奇神话!这一次血染征途,无人可挡!百万雄师全成枯骨,也要将这乱世终结一统!
  • 异界大陆帝王本纪之仁者无敌

    异界大陆帝王本纪之仁者无敌

    创意下流,情节末流,文笔不入流。请您谨慎阅读。Ps:本书纯属抄袭之作,如有雷同实属正常。
  • 异世临安

    异世临安

    “上苏,如果你想要的不过是我的命,那么我给你。这是我欠我们孩子的,也是欠你的。”他嘴角露出一抹苦笑,然后闭上那双曾深情注视过她的眼。初遇他时,他将她囚禁于扶摇阁上,然而她不知的是,他的温柔,不过是将她安放于手心里守护。再遇他时,他怀里抱着一个男孩,柔声道:“上苏,我们回家吧。”其实七年等待的苦楚,在听到这话的时候已烟消云散……她逃离一场又一场的噩梦,她以为,躺在他怀里,便能够酣然入睡,却不料,他是她的另一场噩梦。
  • 初恋证据

    初恋证据

    文章讲述了:初恋,别让我恨你,我的女孩和100首情诗,忧伤恋曲,后来等章节内容。
  • 英雄联盟之仙帝

    英雄联盟之仙帝

    一个喜爱英雄联盟电脑爱好者,在一次开工具YY自己梦中新英雄的时候意外的穿越了。“悟空啊,说了,别随便进草丛,你那棒子太重,砸到花花草草多不好,你好歹也是齐天大圣耶,能不能不要这么YD。”仙帝唐羽十分诚恳的说道。孙悟空翻了个白眼,继续蹲在草丛里仔细看着一脸纯真的安妮慢慢的走了过来。“咳咳,那个,赵信啊,好歹也赵子龙的后人,你能不能别捅菊花,很无耻耶,我说别捅,,哎呀,还捅。”这是一个混在瓦罗兰偷看美女,勾搭基友,专门躲草拍砖,背后偷袭的欢喜故事。无11,不YY,娱乐也得慢慢来。不喜勿喷!
  • 玄源变

    玄源变

    “为什么,为什么!”李平指控苍天,父母之仇未报,灭族之恨未血,为什么要他重新坐胎十月,为什么要他的努力一切都付诸流水!“父亲,母亲!”李平看着熟悉的父亲和母亲,热泪盈眶。重生原世家,家族大恨此世报!一切不再留下遗憾!“……”李平看着《源典》金珠喃喃不语,如此逆天的法典带来的居然不是迅猛的修行速度,而是无穷的潜力!伫立山之巅,俯视大地,李平长啸:“看我无限潜力创造的无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