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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崔德皋先生遗书(10)

天之生予也,若有意,若无意,若漠然不知有是人而任其遭遇也者,若故生之使穷极人世之苦也者。历二十五年,卒卒然无一刻之欢,既无所用於世,又不能安其身,年愈长而身愈困。爱者无以全其爱,而恶者亦无道以去之;欲存不可,欲亡不可。呜呼,是亦“枝人”而已矣!

五指而去一焉,则非手也,如人之不可缺者也。指而枝,必手所不乐有,亦如人之见恶於世也,其有也无为,其无也罔缺,人与指同其情,则亦惟指知人之苦;指与人同其遇,则人亦可以冒指之名:故曰“枝人”。

然枝指不言动,不衣食,无求於人,人亦不我用,始虽恶之,久则相忘於无事矣;人则不能也。是又枝人之所慕於枝指者也!

【蠹人说】

余少时心志广侈,尝独层自念,谓丈夫生而以弧矢射天地四方,长而业《诗》、《书》,则必功业昭於时,言语垂於後,学为世师而仕宦至於建牙开府。春时风景丽和,人意骀荡,则携二三朋好,乘扁舟,著芒╂,游大江之南,登涉山水,访奇吊古,啸傲於烟囗杏霭花柳明媚之间。及秋高风厉,人亦气劲志壮,则率幽、燕健儿,凋弓大羽,驰马出塞外,校猎於古囗中、五原之地,如曹景宗生啖黄獐,犹赋《竞病诗》故事:斯雄心之一逞也。及长而屡踬棘闱,不能得一第,家日益贫,因贫日益病;年已三十六,往来不得一文字交,登乡科十馀年,未致身於一官一邑,日颠倒於米盐琐屑中,不能作跬步游:盖昔时之志无一得者。惟贫病之暇,从事於典籍文章者为专且久。然质本钝弱,又以病之故,心虚烦不可用,神志凋落,昏毛遗忘,虽专且久亦无得焉。

夫天下之专且久於书而不他及者,无蠹鱼若也;其日在书之中而无所得者,亦无蠹鱼若也。余生六岁受书,三十年於其间,而鲜所得,与蠹鱼何异!宋儒谓人生而无补於世,徒衣服饮食,耗天下物力者,为世之蠹。余居家而无所裨,日衣服饮食而不能干谒耕殖,博资财以仰事俯蓄,处世而无所用,耗天下之物力而不能利益於人,呜乎,岂非一“蠹人”也哉!

鱼而蠹,物也,世不之责也。人而蠢,人也,世岂能以恕物者恕人哉!故蠹鱼无知而不自愧也;人,有知者也,虽为蠹,其情必不甘。不甘为蠹而不能免於蠹,奈之何哉!奈之何哉!

因为歌曰:“与蠹异形而有同情。既有其实,不辞其名。其行茕茕,其知芒芒。伤乎伤乎,其竟以蠹而毕其生乎!”

【多愁赋】

事皆不得意;人无可与言。处愁城而困顿;向苦海以盘桓。遭逢百千万端,未尽毕生之苦;阅历二十六载,曾无一日之欢。

若夫春景方和,气华竞媚。对鸟语与花容;值山巅而水ㄛ。居客襟怡;游人心醉。原同视听,偏伤一寸之心;岂异登临,独洒千行之泪。

又如红烛争辉,华筵竞乐。词客有怀;才人善谑。谊哗抵掌之声;激昂赏心之作。谈非无柄,悬河之口如缄;赋亦有才,生花之笔独阁。

又或摊书求古,觅句吟情。开卷而心偏惘惘;伸纸而泪已盈盈。前人之苦乐殊形,无事而不成可叹;当景之惨舒异致,有呜则不得其平。古有同心,惜唐衢之不见;今无具眼,知东野之犹生。

所以醉不成乡,乐何能国。徒闻思妇之萱;无益将军之食。肠回万结,借剑割而无;眉压千钧,倩风吹而无力。塞默低头之状,竟似生成;频繁开口之声,无非叹息。

嗟乎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岂异人,愁多不已。只枯菀之分途,遂戚欣之异轨。天实为之,谁能遗此。但恐忧不永年;敢云痛则思死。

【观优赋】

若夫时当正月,节值元宵。徵歌北里;选地东郊。闪酒旗之缥缈;叠戏鼓之喧嚣。奏歌舞於梨园,彷佛太平之点缀;假衣冠於优孟,招邀世俗之游遨。

於是举国若狂,游人如骛。家家村妇,提男负女而来;处处乡愚,耸袂轩眉而赴。浓脂厚粉,光照耀於大堤;啸侣呼俦,迹纵横於长路。或兀兀而坐观;亦遥遥而立顾。

场开三面;人集四周。优伶竞其百伎;士女注其双眸。鼓竞锣喧,才登场之伊始;波翻岳震,已喝采之无休。

态以丑而为妍;曲以哇而为雅。《巴人》是奏,固知听者之多;《白雪》无闻,岂为和人之寡。因端傅会,则三兄弟之盟;彻底虚空,则两亲家之打。语尽出於齐东;事难考於柱下。

尔乃爱情形之谑浪,嘉事迹之新奇。送枕捎书,群夸正旦小旦;喊桥打棍,争说唐时宋时。千百年往行前言,无非是时迁盗甲;《廿一史》提纲举要,不过如李渊祭盔。顿觉胸襟之扩,且知筋力之疲。

独有人焉,於斯时也,想元虚於老、庄,咀英华於屈、贾。身未填夫沟壑,杜甫之歌自豪;意有感於文章,唐衢之泪又洒。掩雅耳於呜蛙;制放心於奔马。任门外之纷纭,曾何足以累其灵台者!

【淡巴菰戒辞】

西南海中,国曰淡巴。有草生焉,厥名为菰。

素花绰约,绿叶扶疏。土人采叶,暴如乾蔬。

层叠缕切,如丝如麻。以铜为筒,端如仰盂。

实以是物,弹丸之多。微火灼之,口吸气呵。

喷烟氤氲,囗雾蒙遮。其气酷烈,香臭相和。

毒瘴外辟,暖燠内舒。食之而甘,人不能祛。

有明季世,初入中华。始於闽、越,蔓延北区。

人争嗜之,甘如醍醐。日计百筒,不离口牙。

贵贱一致,男妇不殊。有不能者,谓为怪迂。

揆之物理,见闻不诬。匪曰无益,害如之何!

人之脏腑,平和乃嘉。不寒不燥,用健无虞。

火日焚灼,气耗血枯。丹田内乏,动而喘吁。

胃管槁氵啬;舌根不濡。面生蓓蕾;眼如观花。

壮者生疾;弱者增疴。始不觉害,以渐而加。

筒刺咽喉;火焚衣裾。伤财失物,其小者欤!

余自弱冠,始与俗俱。虽学食之,好不敢过。

如是十年,病而弃诸。今年之夏,忽若相须。

因复为之,弥月不除。痼疾骤动,忧悔无涯。

乃叹乃奋,自审自诛。天地有意,覆吾载吾。

守先待後,谓之曰儒。而乃为此,以祸其躯!

与俗同好,何为者乎?损以窒欲,岂其不图。

决弃此物,永矢不他!何以为警?是用作歌。

尚友堂说诗

论文详而文壤;说诗多而诗亡。天资既卑,学识又浅。前人谬立宗门,後生误为附和,无不是其所是,非其所非,优其所优,劣其所劣。诗学至今,如荆棘满野,不复知何者为涂径矣。余不能随人俯仰,聊复以其所见著之简编;非敢果於自信,亦不过是非其所是非,优劣其所优劣而已。然不可不传诸其人。

茫茫九州,悠悠千载,岂无杨子云乎!

读书好古,穷理养气,志识高广,胸眼阔大者,诗之源泉根柢也。性情、境地、时事、景物者,诗之质也。意者,诗之骨也。词者,诗之肉也。章法者,诗之形体也。顿挫者,诗之动作也。承接、转折、呼应、开阖者,诗之血脉也。安雅、婉约、豪放、凌厉者,诗之神气态度也。才情者,所以鼓铸也。笔力者,所以锤链也。故实者,诗之器具也。学问者,诗之府藏也。温柔敦厚者,诗之品也。高古雅正者,诗之格也。阔大纤细、典雅朴质、闲澹浓丽、敷腴寒瘦者,诗之面貌肤革也。

本之以性情,出之以本色,之以学力,运之以真气;四者不备,不可言诗。王贻上之诗无性情;朱锡鬯之诗无本色。

《渔洋诗话》三卷,无一语及性情者;只如赏名花,评美人,矜夸其声容丰度而已。然名花美人,犹天然去雕饰者。其所赏,乃缯花,矜剪枝缀叶之巧;所评,乃时妓,夸梳头缠足之工;於真诗毫无涉也。

仇沧柱注《杜》,记明季萧云从作《杜律细》,平仄用转音,改拗从顺,於“北城击柝复欲罢”一诗全载其说;乃知人之无识有如此者。读书虽多,只以供其卑陋耳。沧柱谓“虽考证详洽,但恐多此转折”,其说是矣。然沧柱亦有近此者。“与子避地西康州”一诗,谓“与远久一”皆作平声读;“此生任春草”,谓“任”字平声,“春”字上声;“细草偏称坐”,“称”字义从去声,读作平声之类,皆属可笑。然此皆自吴才老《叶韵》始,作俑之罪乌可逭也!

俗人无诗;伪人无诗;不读书人无诗。

杜之排律,往往重韵。韩、白用韵,亦多出入。虽系大家,不可学也。

凡事皆有化工,有画工;惟诗亦然。当为化工,不当为画工。化工可以兼画工,昼工不能兼化工也。

谢茂秦《诗说》得失相半。“想头”一语,茂秦自言其得力所在。然是语有病,近於释氏灵明作用及姚江良知之旨。人未有不多读书,广识见,浸淫於古,而作诗想头可以超拔者也。若概以是语之,必堕汗漫支离之病,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才士之诗,不患无本色真气,而患於无学力,故其诗多不入格。然较之摹仿者,与其不逊也宁固。

今人之诗,下者无论已,高者总不离乎摹仿二字。其一摹杜,所主在格,而无杜之才气,故常失於平庸,而甚者不知所云。其一摹王、孟,所主在丰韵,而无王、孟之才气,故常失於短弱,而甚者至於幽僻。摹格者如乡原学圣人,不知其有经天纬地神明变化之才,而但以规行矩步为圣人。摹丰韵者如清客学名士,不知其有通今博古经济文章之学,而但以清谈痛饮为名士。均为识者笑而已。

史家三长,曰才,曰识,曰学。非止作史为然也,诗文无不然。三者识为最难。不知作诗者不知论格,无诫者也。论格而止求其貌,不求其所以然,犹之乎无识也。王渔洋才学皆万人敌,於古人之格亦能学之,而止得其貌,不求其所以然,正坐识不足也。

谢茂秦《诗说》有云:“当取初唐、盛唐十四家,选其集中最佳者录成一帙,熟读之以会神气,歌咏之以求声调,玩味之以裒精华。得此三要,则造乎浑沦,不必塑谲仙而画少陵也。”此语自妙。至其所载“天灯”诸句,亦不过广於搜索情景,钅追链字句耳;何得自诧神奇,至谓想头落於不可测处,支离其说以惑人耶!

炼想头固不可少,然想头出自心,则炼心更为第一层工夫。心为诗心,则想头自不远於诗。心为浸淫稔熟十四家之诗之心,则想头自近於十四家。心为笼盖古今包含宇宙之心,则想头自落於不可测处。茂秦又云:“作诗别有想头,能暗合古人妙处,法在其中矣。如为将者当熟读兵书,又不可执泥,神奇自从裹许来。”此语自较亲切,然亦不明备。

余尝观黄山谷《大雅堂记》、《石刻杜诗记》,此老为善言《杜诗》者。及见元好问《杜诗学引》云:“近世惟山谷最知子美,而山谷未尝注《杜诗》。试取《大雅堂记》,则知此翁注《杜》已竟。”乃知豪杰所见,大略相同。

黄山谷善言《杜诗》,而自作诗殊不见其佳。余数年前曾见其集,谓此老为不能诗文者。及观《大雅堂记》,又恐余枉此老,因欲复求其集,而一时不可得。家中止《仇注杜诗》,载其《题杜子美浣花溪图》一诗。急取观之,格调卑弱,尚不及陆,何逮於苏!人以苏、黄并称,殊不可解。

山谷《大雅堂记》云:“子美诗妙处,乃在无意为文。”语略而意晦,恐开後世师心自用之端,使浅率者得以藉口;不如元好问所言,语详而意明也。今载於此。“窃尝谓子美之妙,释氏所谓‘学至於无学’者耳。今观其诗,如元气淋漓,随物赋形;如三江、五湖,合而为海,浩浩瀚瀚,无有涯;如祥光庆囗,千变万化,不可名状;固学者之所以动心而骇目。及读之熟,求之深,含咀之久,则九经百氏,古今精华,所以膏润其笔端者,犹可彷佛其馀韵也。夫金屑丹砂芝术参桂,识者例能指名之;至於合而为剂,其君臣佐使之互用,甘苦酸咸之相入,有不可复以金屑丹砂芝术参桂名之者矣。故谓《杜诗》为无一字无来处亦可,谓其不从古人中来亦可也。前人论子美用故事,有‘著盐水中’之喻,固善;但未知九方皋之相马,得天机於灭没存亡之间,物色牝牡人所共知者为可略耳。”可谓古今论《杜诗》者第一耳。然犹若有未尽者在。

韩文公《题杜子美坟诗》,词意浅俗,气格卑靡,系元、明以来人伪作,断非韩之真笔。仇沧柱谓“似非後人伪”,亦可谓无目力者。此诗与韩诗如黑白之异,一望而知;中惟“天光晴射”二语较佳耳。沧柱又引《容斋随笔》所载昌黎窦牟韦河南《寻刘师不遇分韵得寻字》诗甚佳,的系中唐人手笔也。

《谈笼录》言:“尝举‘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二句於王阮亭,阮亭曰:‘余所不解。’”余谓阮亭非不解二句也,并不知诗为何物。阮亭之於诗,犹释氏之於心也。心之虚灵,具众理而应万事,至广大也;而释氏小用之,所谓“止作一番光景玩弄过”者也。诗之为道,咏歌舞蹈以发之,温柔敦厚以本之,其为物大可以笼天地,小可以入毫芒,而其要归於吟咏性情,长於讽谕;其极也,至於美教化,移风俗,动天地,咸鬼神,非徒以文彩风流相夸尚而已也。阮亭之於诗,止用出雕镂修饰以为玩好之物而已;所谓“情动於中而形於书,发乎情,止乎礼义”者,阮亭固不知也。赋且不解,而况於比兴乎!

文有议论叙事,诗亦有议论叙事,视一时所当用耳。王阮亭作诗,如小学生学作对联,止求其精工可听,於议论叙事固茫然不解也。余因忆刘梦得上牛僧孺诗云:“昔年曾忝汉朝臣;晚岁空馀老病身。早见相如成赋日;後为丞相扫门人。因思往事咨嗟久;幸喜清光笑语频。犹有当时旧冠剑,待公三日拂埃麈。”若使阮亭当此,必无所措手矣。何也?譬若富贵人子弟,终日安坐,惟事修容饰貌,讲求威仪,学习言语,为一便利美俊之人;而忽欲使之理烦治剧,折冲御侮,必不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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