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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商考信录(4)

《孟子》书中有“伊尹五就汤,五就桀”之语,论者因之,或以为伊尹罪。余按:孟子辫伊尹要汤事,称其非义非道,禄以天下弗顾;汤以币聘犹不肯往,必无一旦无故去商而欲辅桀之事。即就桀矣,桀之暴戾不可化诲,伊尹岂不见之;即由亳而夏,复由夏而归亳,一已足矣,五何为焉!孟子称伊尹言“何事非君”,而《史记》载《书序》复有“丑夏归亳”之事,然则伊尹固尝夏,或仕於桀,或未尝仕於桀,或如孟子在梁为齐客卿者然,皆未可知。惜乎《女鸠》、《女房》之篇已亡,其事不可详考。要之,五就汤,五就桀,则必无之事也。战国游说之士多喜妄谈古人,既流俗相传有至夏之事,遂从而甚其词,以为五就桀耳。且伊尹初就者,汤也,若果五就汤,五就桀,则当终於夏,何由复至商!其非实事,亦已明矣。大抵相传之言,往往过甚其词。《论语》中记子张言云:“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然以《传》文考之,初未尝有此事。子文初代子元为令尹,见於《传》;後让令尹於子玉,见於《传》。其间何时已之,何时再仕,何时再已,何时三仕,何以《传》无一言及之?楚自成王以後,令尹无不见於《传》者:代子文者何人,何以独不见於《传》?且子文之不为令尹,乃自欲授政於子玉,初未有人已之。然则其事为无征矣。春秋之世,列国执政之人从未有忽废忽用者,非若後世之以罢相复相为常事也,子文何以独有此事?子文之为令尹,始终皆在楚成之世。子文忠於楚者,楚子何故已之?後又何故用之?揆之事理,亦殊乖剌。然则此亦莫须有之事矣。盖子文之初为令尹也,自毁其家以纾国难,故相传以为“无喜色”也。其後授政子玉,绝无恋位之心,故相传以为“无愠色”也。相传日久而甚其词,故遂以为三仕三已而无喜愠焉耳。窃意伊尹之事亦当类此。记《孟子》者习於流俗所传,因误采之入於《孟子》言中耳,──正如汝、淮、泗皆入海而以为入江也。盖圣贤言之,圣贤初未尝自书之;後人记其言者但取其大意如是,原不保无一二语之失实。《论语》前十篇中犹不免有之,况《孟子》书中乎!此章乃辨淳于髡言道之不同,偶及尹尹,非其意所专注;若《要汤章》乃专辨伊尹事,必得其实。学者当取信於彼,不必以此为疑也。故今不载《孟子》此文。

【补】“天诛造攻自牧宫,朕载自亳。”(《逸书》)

【补】“伊尹曰:‘予不狎于不顺。”放太甲于桐,民大悦。太甲贤,又反之,民大悦。”(《孟子》)

【附论】“公孙丑曰:‘贤者之为人臣也,其君不贤则固可放与?’孟子曰:‘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同上)

伊尹伪书五篇

《伪古文尚书》伊尹之书凡五篇:曰《伊训》,曰《太甲》三篇,曰《咸有一德》。然其文义率多浅易,文势颇杂排偶,非惟不类夏、商间语,亦并不类秦、汉时文。其中虽有名言佳论,而皆掇拾经传之文及经传所引《逸书》之语(如“昧爽丕显”及“作孽,犹可违”之类)而联缀以成篇者,正如集腋为裘者然;其为魏、晋後人之所拟作无疑。且《伊训》与《汉书》所引之文不同;《太甲》三篇,据《史记》乃褒太甲之书,而今乃戒太甲之语;《咸有一德》据《史记》乃作於汤世,而今乃以为太甲时伊尹归政之後。故今皆不录。

【备览】“沃丁之时,伊尹卒。既葬伊尹於亳,咎单遂训伊尹事,作《沃丁》。”(《史记殷本纪》)

阿衡、保衡非伊尹

《史记殷本纪》云:“伊尹名阿衡。”郑康成云:“阿:倚;衡,平也。伊尹,汤倚而取平,故以为官名。”是以伊尹、阿衡为一人也。《伪古文尚书》因之,遂曰:“惟嗣王不惠于阿衡,伊尹作书”云云。又曰:“昔先正保衡作我先王,一夫不获,则曰‘时予之辜。’”皆以伊尹之事为阿衡、保衡之事。余按:《书》云:“成汤既受命,时则有若伊尹,格于皇天;在太甲,时则有若保衡。”则是伊尹、保衡为二人明甚,安有同是一人而两举之,一则属之成汤,一则属之太甲,变其称谓以为奇乎!谓保衡即伊尹,亦可谓巫贤即巫咸乎!《诗》曰:“昔在中叶,有震且业;允也天子,降于卿士;实维阿衡,实左右商王。”夫曰“中叶”,即太甲世也;曰“有震且业”,即太甲居桐宫事也,但言阿衡之辅太甲耳,初未尝见有辅成汤之事也。《传》曰:“伊尹放太甲而相之,卒无怨色。”《孟子》书记伊尹事尤多,皆无有称之为保衡、阿衡者。何由而知保衡、阿衡之必为伊尹也哉?考古称谓之例,多以官名冠人名者。《诗》曰:“维师尚父”。师,官名也;尚父,太公字也,《书》曰:“保,其汝克敬”。保,官名也;,召公名也。《春秋传》中所载史佚、卜偃、祝它、师旷之属尤多,不可悉数。然则“阿”“保”当为官名,而“衡”当为人名矣。古者有师,有傅,有阿,有保;传记所载,未闻有以“衡”名官者。盖衡尝为阿,又尝为保,故或称阿衡,或称保衡耳。若以二字皆为官名,则一官既不应两称,两官又不必俱以衡名而又皆使伊尹兼之,其不然审矣。嗟夫,伏羲之与太皋,神农之与炎帝,南容之与南宫敬叔,明明为两人也,而後世皆以为一人;则皋陶之与庭坚,伊尹之与保衡,其两举於经传者,吾又安敢附和之而概以为一人乎!然王良伯乐,《国语》明明一人者,後世又分为两人;复何怪夫宋人之以尧、舜为一人,而唐人之以班固与班孟坚为两人也!是皆可为之一噱也。故今保衡、阿衡之文惧不载於《伊尹篇》中。

卷二

太甲(沃丁以後诸王附)

【补】“惟太甲元年十有二月乙丑朔,伊尹祀於先王,诞资有牧方明。”(《逸书伊训》,见《汉书律历志》)

【备览】“太甲元年,伊尹作《伊训》,作《肆命》,作《徂後》。”(《史记殷本纪》)

【补】“太甲颠覆汤之典刑,伊尹放之於桐。三年,太甲悔过,自怨自艾,於桐处仁迁义三年,以听伊尹之训己也。复归於亳。”(《孟子》)

【补】“伊尹放太甲而相之,卒无怨色。”(《左传》襄公二十一年)

【备览】“太甲修德,诸侯咸归殷,百姓以宁。伊尹嘉之,乃作《太甲训》三篇,褒太甲,称太宗。”(《史记殷本纪》)

辨太甲杀伊尹之说

《竹书纪年》云:“仲壬崩,伊尹放太甲于桐,乃自立也。伊尹即位於太甲七年,太甲潜出自桐,杀伊尹;乃立其子伊陟、伊奋,命复其父之田宅而中分之。”杜氏云:“《左氏传》‘伊尹放太甲而相之,卒无怨色’,然则太甲虽见放还杀伊尹,而犹以其子为相也。此为大与《尚书》叙说太甲事乖异。不知老叟之伏生或致昏忘?将此古书亦当时杂记,未足以取审也?”余按:《孟子》云:“太甲悔过,自怨自艾,於桐处仁迁义三年,以听伊尹之训己也;复归於亳。”又云:“太甲贤,又反之,民大悦。”《传》云:“伊尹放太甲而相之。”《史记》云:“沃丁之时,伊尹卒;既葬伊尹于亳,咎单遂训伊尹事,作《沃丁》。”则是伊尹自复太甲,太甲并无潜出之事;太甲复位之後,伊尹仍为之相,至沃丁时始卒,未尝死於太甲之世明矣。且祁奚之所谓“无怨”者,正以太甲复位之後仍以为相,仍听其言为无怨耳,非谓其立陟也。若既杀其身矣,安得复谓之无怨乎!盖自战国以後,风俗日颓,见利忘义,世俗之人习见而以为固然,遂妄意古圣人之亦如是,是以有舜囚尧,启杀益,太甲杀伊尹之说。其意以为不如是,尧、益、伊尹必将据天下於己而不肯与人。而岂知古圣人之心广大若天地,光明若日月,其视富贵犹敝徙然,故孔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孟子曰:“伊尹耕於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盖惟圣贤然後能知圣贤之心,彼世俗之“乾糇以愆”者乌足以知之哉!汉昭烈帝将终,谓谐葛武侯曰:“嗣子可辅,辅之;若不可辅,君可自取。”此乃至诚肺腑之言,有何诈伪,而後世论者乃谓其以不肖之心待武侯,故为是言以坚其意。甚矣,世人之好以小人之心度圣贤也!嗟夫,嗟夫,此《考信录》之所以不得不作也!说并见前《夏启篇》中。

“昔在中叶,有震且业;允也天子,降于卿士。实维阿衡,实左右商王。”(《诗商颂》)

“在太甲,时则有若保衡。”(《书君》)

续论保衡、阿衡与伊尹

按:经传中称相汤以治天下者,曰“成汤既受命,时则有若伊尹,格于皇天”(《书君》),曰“天诛造攻自牧宫,朕载自亳”(《逸书伊训》),曰“伊尹耕於有莘之野(云云),故就汤而说之以伐夏救民”,曰“伊尹相汤以王於天下”(并《孟子》),曰“伊尹去汤夏,既丑有夏,复归於亳”(《书序》),皆称为伊尹,未有一语称为保衡、阿衡者。称放太甲而复之者,曰“惟太甲元年十有二月乙丑朔,伊尹祀于先王”(《逸书伊训》),曰“伊尹放太甲而相之”(《春秋传》),曰“太甲颠覆汤之典刑,伊尹放之於桐”,曰“伊尹曰:‘予不狎于不顺’”,曰“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并《孟子》),皆称为伊尹,亦未有一语称为保衡、阿衡者。然则保衡、阿衡之非伊尹明矣。其称佐太甲者,则曰“在太甲,时则有若保衡”,曰“昔在中叶(云云),实维阿衡,实左右商王。”然则相成汤,放太甲者,自伊尹事;太甲复位之後,佐太甲者,自阿衡、保衡事,迥非一人明矣。惟刘焯所传《伪古文尚书》,於《伊训》曰“惟嗣王不惠于阿衡”,於《说命》曰“昔先正保衡作我先王”,皆以伊尹之事加於阿衡、保衡。无他,彼见《史记》有“伊尹名阿衡”之文,不知其误,遂从而称之耳。故凡《尚书》出於西汉时者,与司马迁、刘歆、王肃之说多有异同;出於东晋後者,则皆本司马迁、刘歆、王肃之误而不之改。然则书之真伪如黑白之分明,苟非蒙瞍,无不辨者。而近世文人乃谓其书非二帝、三王不能作,呜乎,其亦不思而已矣!说并见前《伊尹篇》中。

【备览】“太宗崩,子沃丁立。沃丁崩,弟太庚立。”(《史记殷本纪》)

【备览】“太庚崩,子小甲立。小甲崩,弟雍己立;殷道衰,诸侯或不至。雍己崩,弟太戊立。”(同上)

太戊(中丁以後诸王附)

“昔在殷王中宗,严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祗惧,不敢荒宁。肆中宗之享国七十有五年。”(《书无逸》)

【备览】“太戊立,伊陟为相。亳有祥桑谷共生於朝,一暮大拱。太戊惧,问伊陟,尹步曰:‘臣闻妖不胜德,帝之政其有阙与?帝其修德!’太戊从之,祥桑枯死。”(《史记殷本纪》)

祥桑谷生当在太戊时

此事,《尚书大传》以为武丁、祖己之事;《韩诗外传》以为成汤、伊尹之事,但云谷生而不言桑;《说苑》则於太戊、武丁两载之。余按:此必一事而传之者异词,或以为成汤,或以为太戊,或以为武丁耳;遂两载之,误矣。成汤圣敬日跻,遂有天下,岂待为天子後然後惧而修德!《尚书》称“武丁亮阴,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则亦非因灾而後自警者。惟太戊,《尚书》称其“严恭寅畏,治民祗惧”,则《史记》以此事为太戊时者近是。且太戊之书无存於世者,固当有遗美在;若汤、武丁则经传述之者多,似不应遗此事也。而其文亦多浅易,惟《史记》较为简古,似司马氏所采之书独得其实。故惟载《史记》之文於太戊之世,而《汤武丁》之篇不录。

“在太戊,时则有若伊陟臣扈格于上帝,巫咸王家。”(《书君》)

巫咸非巫

《楚词》云:“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注云:“巫咸,殷中宗时神巫。”後世文人往往相沿用之。余按:巫者,氏也。其先世或尝为巫祝之官,或其采邑在巫,子孙因以为氏,皆未可知。要之,咸乃商之大臣,安社稷者,非巫也。屈、宋生长蛮方,沿讹踵谬固宜;後世文人何为而皆效之乎!

巫咸不始作筮

《吕览》云:“巫咸作筮”。余按《易传》,卦画於伏羲氏,不容历二千年至巫咸而後有筮。恐系後人之所附会,故不敢载。

【备览】“伊陟赞言于巫咸,巫咸治王家,有成,作《咸艾》,作《太戊》。太戊赞伊陟於庙,言弗臣,伊陟让,作《原命》。殷复兴,诸侯归之,故称中宗。”(《史记殷本纪》)

太戊之政无考

按:周公《无逸篇》称太戊德至矣,而《君篇》所纪贤臣亦较多,其书有《咸》、《原命》等篇皆君臣相得之事,则太戊之於商乃成汤以後最盛之世也。惜乎其书皆亡,其善政之详无可考矣!

《伪尚书》缺《太戊》

又按:《伪古文尚书》,太甲时有《伊训》、《太甲》及《咸有一德》,太戊时则《咸》、《太戊》、《原命》皆无之。盖太甲之事经传多言之,而其文亦间有引於传记者,故有所倚傍以成篇;若太戊事,则罕见於经传,故无从而拟之耳。惜乎後人之不之察也!

【备览】“中宗崩,子中丁立。中丁崩,弟外壬立。外壬崩,弟河甲立;殷复衰。”(同上)

【备览】“仲丁迁於嚣。”(《史记》作“敖”)河甲居相。”(《书序》)

【备览】“河甲崩,子祖乙立。”(《史记殷本纪》)

祖乙(祖辛以後诸王附)

“在祖乙,时则有若巫贤。”(《书君》)

【备览】“祖乙圮于耿。”(《书序》。《史记》作“迁于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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