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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甓社湖魔王识天文 苏州城周郎归地府

然而话虽如此,却是扬州府的八属口音欠雅,不尽是秦邮一县为然。即我们宝应地方,古号安宜,又名八宝。国朝以来,文风倒也还说得去,就如三鼎甲都曾见过个把。(状元王式丹,榜眼季愈,探花朱士淹。)但总各有各的笑话。除掉状元、探花两个人的事,未免迹近荒唐,姑不具论。单就那榜眼公季愈说起来,他本来就是个赤寒的寒士,自从点了鼎甲,想去靠他吃饭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及至后来部选着一个云南大理府知府,所有那班想靠他的亲戚本家,何止数千余众,都各人自备资斧,还有先借银子把他用。做带肚子的官亲,想明日到了地方上派好事,就可以一本万利发财的,全跟着他领凭赴任。不料甫至云南省城的码头,他老人家偶然出舱闲眺,没提防那首板上小雨初晴滑似油,竟一个斤斗骨咚下水。等船上伺候的人同邻船上官眷们知道老大人唱下河调了,就忙着派水手下去打捞。谁知慌乱了好一会,却像大海捞针,连一点影儿都莫想捞得着。可怜把那些想随宦发财的人,抛在万里之外,一个个都是有了来的盘缠,却没预备回的路费,竟有落魄异乡,身填沟壑的。所以至今宝应人还有句流口,叫做季榜眼上任,坑杀人万千呢!只有谈到方言上头,也是有名的重浊。不然,何以从前黄漱兰做我们江苏学差的时候,按临到扬八属,会在考棚里大堂上,不知被何人于两楹贴了一副长联,是:接卷声中,两县腔听宝泰;点名队里,一般标脸看仪扬。

呢!至于要问何处人口音好么?此话曾经乾隆爷七下江南的辰光,以此询过金山长老。长老当时对乾隆爷说:“乡亲遇乡亲,说话真好听。”今日我听见宝应人说话,虽不过觉犯嫌,却也不甚好听。再证诸考棚里那副联语,决不会是扬州府八属以外九属人撰的。依我说,无论做甚么事,都要习惯便为佳。那“习惯”二字,直是两情融洽的主动力。他若改过“乡亲遇乡亲,习惯就好听”,这就不错了!何能不问他怎么,只要是个同乡,就硬派他口音入耳呢?

我当下初上船时,自念应世以来,只有这一何一李是遇我恩礼备至的人,其余不是有恩无礼,就是有礼无恩,何以单拣他们这两个人,老天就替我一网打尽呢?此不住如痴如迷,万分懊恼。谁知被两个乡下妇人几句土白,竟把我各种烦闷解脱得十有八九。正要回身到炕上去歇息一回,不意猛听得岸上有人喊叫搭船,我就又坐下身。抬头一看,见是一位苍髯老者,身上背了一柄雨伞同一个小小包裹,脚下赤了一双足,穿着两只麻鞋,在岸上行步如飞的,一头喊着,一头走着。看他那种神理,好像是个走长路的人样儿。无奈本船上水手,都以为他们船是我独雇的,不敢招揽。后来我又忽见那老者指着天对船上喊道:“吠!那船上的人听着,天快要下雷暴了,还不趁早儿把篷下了傍岸,寻一个僻静地段躲一躲么?再停一刻,这只船使到湖心里去,那还了得吗?”原来这高邮甓社湖,又叫做邵伯湖,为淮流汇荟之区,俗传下面有所龙窝,是个极容易坏船的所在。大凡吃水面上饭的,多有点害怕,其实是个活沙。当时我就随着那老者所指的地方朝天上一望,仰见一轮红日当空,微风不动,只有一朵形似柳条布式样的墨云,在日缠边轻轻浮过,很不像个要下雨的气候。不意我们船上的舵工也喊道:“伙计们,如今风转了,你们可看见那西北角上挂下雨脚了,我们快点改篷傍岸,仍摇到上河里去罢!”一时各水手,落篷的落篷,驾橹的驾橹。忙乱甫定,雨点子已是同倾盆似的落个不住。我再朝那老者一看,见他还兀自站在那边岸上。此时雷雨被风搅的越发大了。幸而是夏季里,还可招架;倘要换了个严冬落雪,岂不要把整个儿人旋下河去么?

我实在是越看越过意不去,就招呼船家替那老者接了包裹,请他到舱里来,权时躲避一刻。及见他走上船头,一面不慌不忙的卸去外面湿衣,一面就对着我打了一个稽首,口里说道:“老夫打搅了!”便傍近舱门坐下。那一种鹤发童颜,已自令人起敬;再加仓卒之中,竟能不改常度,我就猜着他不是个草野遗贤,定是个山林隐士。不觉站起身答道:“岂敢!岂敢!人到何处不相逢,而且彼此都在客边,就是坐一坐又是甚么要紧呢?但我却有一句话要想请教你:适才像那样的晴天,一轮旭日,万里无云,却非船家因见有雨脚挂下可比,何以你就知道要起雷暴,预先报告我们靠船呢?”那老者笑道:“此老夫平生小可之事耳!凡属天文、地理、兵民、财艺诸学,都有个老先生指教过的,并不是我平空杜撰。”我道:“你老先生的老先生又是谁呢?”那老者即掀着白银条似的胡子笑道:“老夫的老先生,并非无名下士,就是那万古云霄一羽毛的诸葛亮!”

我听了,止不住大笑起来道:“人家说嘴上无毛,才做事不牢,怎你这么偌大的年纪,也是这样随嘴的打诳语呢?”那老者道:“你估量老夫哪句话是打的诳语?说出来我听,只要真不错,我虽非葛天氏的国民,却也不像别人不服善的。”我笑道:“这还有甚么说头?就算你年纪大,最多也不能过一百岁,那诸葛忠武是汉末的人,离现在已是数千余年了,其中还隔了个晋、魏、六朝、唐、宋、元、明,连本朝共是八代,哪里能够得上他授受的道理呢?”

那老者听我回他这一句,他就正言令色的对我道:“我这个老先生,却是同你们从那孔夫子的一样。那孔夫子是战国时代的人,还要在汉末以上呢!难不成你足下也是亲承色笑,会见过他的么?所以从来会做人家学生的,并不用耳提面授,尽可以道统遥传。倘若是不会做人家学生的,即或朝夕琢磨,又属何用呢?”我不提防被他这一回驳,竟把我驳得想不出一句话来同他说。忽听那老者又道:“说起来也不值得甚么,不过老夫幼好兵事,曾得过一部武侯注解的《白猿经风雨占》,以之行军三日前推验三日后,疾风暴雨,百不失一。诸如适才所见日度分野,那几条黑云,他名字叫做‘雨师倒海’,是主即时有大雷雨的。老夫一时欲庇宇下,故不觉冲口而出,幸勿见笑。”我忙道:“彼此出外的人,正要一见如故才好,哪有会来见笑的道理呢?”说着,那风雨已是停止多时了。船家正自安排酒饭,我就叫他们多添一双杯箸,移到船头上去,便请那老者一同坐食。

其时仰观空际,见湿云片片如画,当中推出半轮新月,照映得一线长淮,光明漾,正不减昔年与李氏弟兄在秦淮夜宴时风景。遂不觉令人追念筱轩中丞一生结果,竟顷刻万斛愁肠,又平空翻起。及至再去看那老者,也是紧簇着两道剑眉,举杯叹道:“唉!风月依然,究竟江山何在呢?”我听了他虽是短短的说了十个字,却已逆料他胸中实有大不得已的事蕴藉于中。我就想拿话去试他一试,因对那老者道:“老先生,你早时可曾经做过甚么营业么?怎么我同你谈了许许多时,竟会忘记请问你高姓大名,贵乡何处呢?岂不要惹你怪我是个目空一切的荒唐人么?”谁知那老者见我问他这句话,便脸上陡然的添出一种愁惨气象,放下杯,拿眼睛对着我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会,重复叹道:“唉!足下莫非是问我名姓住址么?”我道:“正是!正是!”那老者又道:“老夫自入川以后,乡里姓氏不传久矣!足下如果欲为异日纪念,但乞足下呼老夫为四川客,老夫亦呼足下为东道人便了!若交友不以意气相重,然定欲通名道姓为崇,则不但惧异日为好事者蜚短流长,适足有累清德;亦且老夫年岁不伦,更恐转滋物议耳!今与足下约,彼此只可谈风月,慎勿再效乡间小儿女,问里求名,备作嫁娶资也。”

我当时见那老者举止粗豪,已有几分疑惧;再加听他说了这么一大篇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闪烁话,我就格外疑心他是金钩吕胡子一流人物,不觉栗栗危惧起来,生怕言语间或不留心,犯了他们绿林中忌讳,闹出乱子来,岂不要讨船家笑话我是自寻苦吃么?当下就只得装着吃醉了酒的样子,伏在一块船板上假困,不意一时气静神全,竟会由假入真的沉沉睡去。

及至再等我醒来,已是满天凉露沾衣,晓星欲坠,船家正乘着早凉起身收拾赶路,那老者早不知于何时拿了包裹上岸。我就急忙回到舱里一看,幸尚大致无损,只有那老者一柄雨伞,尚倚在原处未动。我就想走过去举起来一看,不意沉重得很,再莫想举他得动。看官,试去想一想看,这个又是怀着个甚么鬼胎呢?再者,古今只有烂柯长树,哪里会听见过有雨伞生根的?原来他其中却有个道理在内。不然,世传韩淮阴手无缚鸡之力,若我连一柄雨伞都拿不动,岂不是连韩淮阴都不如,直要被人笑我手无缚鼠之力了么?须知言皆有意,事岂无因。要晓得那人的一柄雨伞,除却外面纸皮不算外,所有其余伞撑伞柄,皆系用汉铁铸成,是以一经到我们这文不像个秀才,武不像个兵的人手里拿起来,就格外显得异常沉重了。及我再一展玩,只见那伞柄上还镌着“羽异王府制”五个小字,我才猛然如梦初醒的道:“哎哟!怎么我闹上一夜,还是同着这么一个魔王在一道鬼混呢?险些儿是不曾得罪了他,倘若是要惹起了他那魔性,只须举动这柄伞在我那脑袋上碰一碰,那时我还想有命么?怪不得他那一种桀傲不驯的样子,令我至今仍有点越想越害怕呢!岂不也算陪着三十年前的人,经过了一次红羊小劫么?可见李氏家集中,载曾文正平匪记略,奏报石逆在逃的密折上,有:该匪自举事以来,时隔两朝,祸逾十载,计其中蹂躏一十八省,屠毒七百余城,皆由彼时民不知兵,所以人尽从匪。迨至枪匝地,烽火弥天,始仰仗七庙威灵,两宫福庇,得以多年积匪,次第弭平。然而江南为中原财赋之区,经此兵燹之余,未免元气大伤,精华尽瘁矣。伪翼王石达开,旧本书生,人尤凶悍,闻其早年曾领乡荐,再试南宫,贼之狡谋,半出所授。当其城困之日,犹敢以同胞革命诸谬谈,与臣数四诗札往还,意在煽惑。迨知事不可为,敌复乘间窜逸川滇一带,为害殊深,似未便以穷寇勿追,稍羁显戮。应请旨敕下沿江沿海,及川滇各督抚将军,一体严拿,务获究办。臣愚见,意谓石逆一日不能就擒,则粤匪一日不能视为肃清,养痈成患,死灰难保无复燃之时;星火燎原,粉饰岂得谓升平之福哉。

云云那些话,不是言过其实呢!而且可知同胞革命诸谈,彼时已见奏报,不过曾文正公深谋远虑,不肯宣布出来,为后人作俑罢了!当时天已大亮,料他既已从容不迫的取了包裹下船,哪里有这柄防身的伙伴,不记得拿了去的道理呢?可想这都是他故意留下来,与人做个绝大纪念的了。”所以我就立意不再痴等,即刻就叫舟子扯起了满帆,一直望宝应进发。

此后便早行夜住,渴饮饥餐,一路上安抵舍下。见着我那妻子,彼此都谈了些别后话,我就忙问他道:“你就要想我回来,又何必写那种扯谎掉白的信去哄骗我呢?内中还怕我不相信,又狠命的砌上了一大篇子甚么被乩方吃坏了的鬼话,你须知我共你是夫妻情分,非同路人可比。若是有这番恩爱,就是不说得病,我也可以回来的。倘要恩断义绝,两不相干,你莫说是有病,即或说是病死,又有个甚么用处呢?再加你别的比譬,或者肚里没有听见过,难不成那列国上一段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故事,你也未曾知道么?就不防我下一趟出门,倘或你真有起病来,写信把我,我倒把你当做仍像前番扯谎,竟不回来,那时你又怎么了呢?所以人家说,无论是夫妻,是朋友,那信实两个字都少不了。不然,又何以从前有势利出于家庭的那一句话呢?”

当下他被我一收拾,竟是哑口无言,只翻着两只又黄又大的白眼,煽了煽的望着我干笑。及至见我说急了,却又撇着嘴要哭,无奈把眼睛挤红了,竟连一点儿眼泪都没有挤得出,只是尽够伸着头,闭着眼,望我发怔。我看了他那种非痴非傻的神理,真是又要好气,又要好恼,怎么一个人只要他离父母过早,来不及受教育,就竟会变成这种样子的呢?罢!罢!罢!我也是同他会少离多,又何必认真计较呢?不如乖乖糊乖乖的,大家胡混一场罢了,当下就一向无话。

不觉在家里勉勉强强的又过了两个年头。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我那年已是三十正岁。

屈指从十九岁上往金陵数起,二十岁上随李筱帅赴皖南道任,二十一岁前往粤东,二十二岁又由粤东折回桑梓,即于本年冒险北上。那以后二十三、四、五、六、七、八,便都在沪江株守了。所以其中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以致叙事间,不能与岁时风景,一一吻合。如今在家里,又已不知不觉的两度春风,我想无论是个甚么人,精神寿数,都如石火电光瞬息易逝的,可能学那些不知死活的人,有了一个黄脸婆子抱着过一世,便死心塌地的与草木同朽呢?

当时我一个人想定,就去同我妻子说明白了,即日动身,仍由水路坐民船到镇江,再定往何处的宗旨。不意那一路上的河线都被三十一帮,五十一塔的大小米船,拥挤得实实壁壁,不能行走,以至每日间只可进士数里路便要住下。我看了看,真是心里不懂,怎么岁岁闹年荒,处处说米贵,还会有这许多成船累载的米谷往南装运呢?难不成人说扬州虚子,竟连年荒米贵,都可以随嘴虚得来的吗?我后来又一想,哦!是了,莫非是地方上官绅办的平粜罢?何以我在家里,就简直儿没有接到过父母官的照会呢?然而细细的想起来却又不像,何以呢?若说他既是装了来办平粜的,就该派沿途交兑才是,怎么如今又是一船船的朝南路开去呢!再看那些米船上,不是挂了英国的商旗,就是悬着美国的国徽,并没有一只船是用的我们自己国里的那条五爪金龙。总之,都不会有地方上办善举,再去借重外国人洋旗做免税单子的道理的。大约那其中想必都有个缘故,不过是我不时常出门,所以就这样的少见多怪了。倒不如去问一问人,还可集思广益,省得白费了无益的脑筋去瞎猜他,又做甚么呢?

我就一时想站起身来往舱外走去,不意猛听得邻船上有一个客人,同着那米帮里争走航路,以致两下吵闹不休。后来我再一留意,只见那米船上踱出一个五十余岁的人,长瘦身材,三绺胡须,身上穿了一件湖色杭绉的接衫,手里摇着一柄古而且大的旧团宫扇。我一时望去,那扇上的字看不清楚,只有末了一行“小乡观察大人雅政”,须微觉得笔画大些,还可以依稀仿佛的认得。当下听他对着那邻船上的客人喝道:“吠!你是哪里碰出来的外国野人!就不知王法么?可晓得我们这运米出口是因为谷贱伤农,奉到皇上圣旨,总督命令办的,你是甚么人?敢伸头领项的来阻挡运路?莫不要活得不耐烦,想去尝那毛竹笋煨肉的滋味么?”这时邻船上客人,也回声骂道:“呸!我倒摊不着尝毛竹笋煨肉,就怕你们这一班要钱不要命、丧尽天良的混账行子,转瞬之间,即要饿得自家吃自家的肉了,怎么还来说我是外国野人呢?就不去想想看,你们自己究竟是做的甚么丧心病狂的事,哪里来仍有这一副在城墙上撞一百个来回都不得破的厚脸,犹敢耀武扬威的对着我赌咒呢?”我听了听他们两人的说话,却有几句懂,却又有几句不懂。但那邻船上的人,不说那米船上人骂人,反倒说他是自家赌咒这一句话,未免觉得调侃得极,新鲜得极。我就意欲想插上去,假作鲁仲连为名,便中问他一声那些米船究竟是何来历。

谁知还未等我开口,那邻船上人就早一把拉着我问道:“你可是江苏人么?”我笑道:“正是!正是!你又问我这句话做甚事呢?”那人道:“你既是我们江苏人,就不妨告给你一宗切己的利害事,好让你明白明白,转眼嘴里饿得淌清水的日子,知道这件比黄连还加十倍的苦,是谁给你吃的。”说着,又拿手指着南边道:“你知道现在做我们江苏制台的不是那个大帅周福么?他是从山东巡抚任上调了来的。听说这个人虽是没有甚么大坏处,然而是已成了衣架饭囊尸居余气的废物了,每日只有一两点钟可以稍清白些,勉强说话办事,那其余的一应用人行政,都是归他大少爷做主。一把擒拿的儡傀登场,线索在手,从来外间事只要鸡蛋札破孔,就得会惹蚂蚁来钻。可巧此时上海潮汕各帮的米业董事,正想设法破坏这禁米出口的一件公事,当下就先去同一个素有名望的商会里老总商议,要叫他利用平日普救同胞热心公益的名誉,去运动周少大人,好达这一宗弛禁米谷出口的目的。不意后来被他们用了些鬼圈套,没有多日,竟把弛禁上谕也弄准了,制台饬知上海道开放洋米的札子也下了,所以现在各处的米贩子,都成船累载的将我们内地里食米,皆向外洋装运。照这样剜却心头肉,医了眼前疮的闹法闹起来,还怕我们江苏人的身家性命不在那几个囤积居奇的米伧手里送掉了么?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他们简直儿把我们国民的生命都装了去。你想这件事做的可恶不可恶?难怪连那周督帅自己都说他们虽逃国法,难免天诛呢!”

我道:“照你这样的谈吐,岂不是一个偌大的两江总督、南洋大臣,连奏案都是他大少君做主么?”那人道:“怎么不是呢!我有个亲戚前天才从南京来,他一向就是做制台衙门的房科,所以无论是甚么案卷,都要比别人家知道清楚点。我记得他说,制军每日有八只箱子,类皆下行上奏的公事,呈把他老人家画行的。但平时却都归他大少爷代看代画,惟有这一天冤枉凑巧,周老头子忽然高兴,就扶着一位最得宠的姨太太下到签押房里,想画一两件公事,作为醒醒目。哪知顺手拿来一看,只见上面写道:‘苏松常太兵备道兼江海关监督为遵札申报开放米禁日期由。’可怜就把他险些儿气得三魂杳杳归空际,七魄悠悠返太虚,一口气不来,呜呼哀哉!后来过了好一会,才跺着脚叹道:‘唉!虽免人诛,难逃天罚!’说过了这一句,便一叠连声的叫戈什去喊大少爷。不意喊了半日,大少爷都没有喊得来。此时那位姨太太心里想道:怪不得前天大少奶房里的丫头,送那二千两银子一张汇丰期票过来,说是甚么上海米业董事孝敬我的,当时我也糊里糊涂的就收下了。不料今日弄出这么一件笑话来,我若不在内做个解人,还有谁能来担这肩重任呢?既得人钱财,就该与人消灾才是呀!他一面想着,一面就忙将周老头子连拖带抱的抱到一张醉翁椅上,轻轻躺下。恰好去喊大少爷的那个戈什,也同着一个伺候账房的家人走进来,回道:‘替老爷回,(凡文官三品以上,例得称大人者,本署中所用仆从,仍以老爷呼之,非同武职大员,即无事时,家人父子中,亦以某大人某少大人互相推许也。)大少爷不在衙门里,今天一大早,就坐了一壶南洋官轮到苏州去了,听说是为甚么抢米暴动的事。适才老爷派人下去喊,家人又到大少奶奶那边去问了一问,据房里人回,还要顺便弯一弯上海,同几个米董算……’不防那姨太太正在周督帅椅子后面站着,为这件事出神,忽听见他回说到上海去同甚么米董算账,就不等他吐完这一句话,便狠命的举着两只尖如春笋,白如凝脂的嫩手,对准那回话的家人不住摇摆,想止他莫要再往下说。可巧这时候周玉山业已又如醉如痴的沉沉睡去了,且喜并未听见一字。那家人同伺候签押房的戈什哈,猛见姨太太装出这种鬼鬼祟祟的样子来,对他摆手,也就立时住了嘴,不敢再说,只得笑了笑,点点头退将出去。及至稍停一刻,老周梦醒过来,恍如在封神榜上赵公明的妹子琼霄娘娘那颗混元金斗里翻了一转,所以适才的事件,也就浑同隔世,不再记忆了。你想:这一班已达到糊涂极点的糊涂虫,伪君子的做伪君子,活死人的做活死人,一旦政府里诸公叫他掌着封疆大吏领袖群商的重柄,怎么能不把我们种族社会那百万生灵,当作南洋‘猪仔’贩卖呢?”我笑道:“你且莫要动气,姑且听我说来!”正是:鹤唳竟天原有意,鸿嗷遍地岂无因?

要知我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再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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