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也去。”张青岩幼年一直沉默寡言的原因,其实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脑子不如张青林的灵活。两人在一起时,他总跟不上张青林那跳脱的思维,久而久之便只好沉默了。事实上,既然是同胞兄弟,性格自然有相通的地方。比如此时,张青岩同样觉得自己是个爷们。他觉得自己应该跟大哥一起去参军,学着当个真汉子。
“你不能去。”张青林摇头:“你将来得继承爹手里的事情。我性子急躁,干不来那个,这才想着去当兵的。虽然我不想跟着咱爹一样当人家的奴仆。但咱爹对蒋家忠心耿耿,对蒋大人恪守信用、忠人所托,他做的没错。他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再说了,要是咱俩都走了,谁留下孝顺爹娘啊?”
“那你自己去吧,我留下来照顾爹娘,帮助爹救蒋家。”
“嗯。你放心,我一定活着回来,还要立下大功当个大将军锦衣还乡。到时候,就算是蒋老三是罪户,我也能提拔他上来当将军的。”
童年时的誓言言犹在耳。如今的张青林作为西北军中的一员先锋猛将,也算是达成所愿了。而张青岩少年时便跟着张总管往返西北与京中,保持着蒋邕与京中蒋方旧部的联系,最终帮助蒋家平反,迎接蒋邕与蒋婷入京回府。他同样也完成了当年的诺言。
张家父子的一生,可谓全部都献给蒋家了。只是这一次,张青岩之所以会赶来西北,却是为了私事。张总管快不行了。他来叫张青林回去看望父亲最后一眼。可张青林是西北军的将军,怎能擅离值守?所以,张青岩来西北,是为了顶替张青林,以便能让他回京看望父亲最后一眼。
然而张青岩没有料到,他在边城没有等到张青林,反而等到了一条濒死的狗,和蒋邕的一封书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你先回京,告诉张元,我们不日即回。
张元是张总管的名字。整个蒋府,只有蒋邕敢对他直呼其名。
信上内容意思明确,这场仗,蒋邕决定到此为止,不打了。蛮人早就退了,停不停战都是他这个征西大将军说了算。既然如此,家中亲人将亡,他哪还有心思打仗?自从当年蒋家几乎死绝之后,他对亲近之人的生死看得极重。在他心里,张总管是亲人。亲人要死,他定要去见最后一面才能安心。
可这件事,蒋邕没让张青林知道。因为,在大军顺利回到关内之前,他不能让他的先锋乱了心。
接到了信,张青岩立即便往回赶。三日之后,大军顺利回到了关内,蒋邕才把那封信上真正的内容告诉了张青林。
“我爹……快不行了?”张青林满目愕然,完全无法置信:“怎么可能?我爹功夫一流,身体强壮,怎么可能不行了?”
蒋邕沉默一会儿,方道:“先皇驾崩之日,大皇子带着亲卫冲杀出京。当时,你爹带着府里的人去阻拦,胸腹间被砍了一刀,差一点儿就丢了性命。后来他被救了回来,我们还以为只要好好休养便无生命之忧的。怎料如今他伤势复发,情况……恶化了。”
“不是有青岩吗?怎么是我爹去拦人?”张青林眼睛有些发红,全身紧绷着就要爆发的怒气。
张青岩本就天资很好,后来又得了蒋府真正的武学传承,他的功夫早就高过张总管不止一筹。若当日张青岩在场,定然不会让受那么重的伤。
“那时,青岩护送承儿去了岭南,未在京中。”蒋邕满心愧疚,面容苦涩。
他本打算让张青岩将蒋承送到岭南躲难,再让他们尽快回来准备即将来临太子与大皇子的夺位之战。可他们谁也没有料到先皇会死的那么突然。因为要护送蒋承,张青岩带走了府里一半的好手。若非如此,他们当初也未必会拦不住大皇子。
“原来如此。”张青林咬牙切齿:“你安排青岩去保护你儿子了,却留我爹在京中受死啊!”
蒋邕默然。他并不想解释什么。他不后悔当初自己的决定,也不后悔命令张总管去拦截太子。他只后悔自己当时只因一己私仇而错失了去援救的机会。
那一场****,蒋府死伤了五十多个好手。那些人大都是他亲自看着长大的少年。可他自己却仅仅为了能够亲手杀掉一个女人,而延误了时机。
那一日,他截住了易容逃出宫的大皇子之母,先皇的贤妃。当年便是因为蒋方拒绝了她的招揽,这个女人便使人设计陷害蒋方,使得的蒋家被流放边关,并最终家破人亡。虽然她并非后来毒害蒋家之人,但她当年的心思却依然歹毒。参与谋反,那可是抄家灭族之罪。蒋邕怎么可能放过她?
然而,等他杀了贤妃,再带人赶去救援张总管他们时,却已经是满地死伤了。
“按照信上所说,如果我们在半月以内回京,应该还能见他最后一面。”蒋邕目光沉凝的看着张青林道。
“你……哼!”张青林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他心中怒火冲天,却偏偏对着蒋邕发不出来。现在,他明白蒋邕为何在一片大好形势之下选择退兵了。可这种明白反而让他心中更加憋闷气怒。
张青林出了军营纵马飞奔回自己在边城的家,简单收拾了一下行礼,便要出发回京。可出门之前,他顿住脚步,又跑回院子里去看趴在狗窝里闭目养神的大黄。
如今的大黄,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这最后一次任务,像是抽尽了它所有的精力。如今的它,不过是在等死罢了。它已经再也不能跑跳了。
“大黄,我要回京去看爹最后一眼,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回去?”张青林说着,心中一阵发酸,眼泪又掉了下来。他爹不行了,大黄也要不行了。他往日的家书中,提过大黄很多次。可他从未将大黄带回家过,爹娘都没见过大黄呢。
听到声音,大黄动了动耳朵,撩开眼皮看向张青林。它低低的叫了一声,伸出舌头细细的舔了他的手掌一会儿,便又转开了脑袋闭了眼。它快死了,却不想死在主人眼前。可它现在已经没力气离开这儿了。如今主人有急事要远行,对它而言反而正好。
张青林沉沉叹了一声,在大黄的脑袋、脖子、后背、肚子、尾巴、四肢上细细的抚摸了一遍,才决然起身离去了。
张青林走后的夜里,大黄咽了气。
第二日清晨,蒋邕接到消息后,沉默了一会儿黯然道:“把它葬进墓林里吧,它也是西北的兵。”
蒋邕比张青林只晚了一日启程回京。他安排好所有事情之后,便带着身边近卫开始了千里奔行。
他日夜兼程,沿途换过了好几匹马,总算赶在半个月内回到了京城,见到了张总管的最后一面。
之后,在蒋邕入城后不到一个时辰,便有皇家亲卫队来蒋府请他去宫中面圣。蒋邕毫无惊讶之色的接了令。他这一路上只为能尽快回京,并未如何遮掩行径。皇上自然能接到消息。
“老爷……”刚刚见到丈夫还未来得及欢喜的温氏,顿时面色凄然慌乱,紧紧抓住了丈夫的衣袖,不愿放手。他被这些人抓去以后,还能回来吗?身为征西大将军,擅离职守是何等大罪?他……能逃得过吗?
“放心,无事。”蒋邕面色平静淡然的对温氏道:“你去将承儿与娴儿都抱来。许久没见,我着实想他们了。”
温氏苍白着脸含泪点头,步履跌跌撞撞的跑去抱儿子女儿了。蒋邕这才对亲卫统领道:“蒋某一身风尘,如此面圣有失仪态。请容蒋某洗漱一番再随诸位进宫如何?”
亲卫统领点头应了。蒋邕面色更为坦然,竟露出些微笑来,颇有些施施然的进了内室去洗漱更衣了。
洗漱完毕,换好了朝服,见过了儿女以后,蒋邕随着皇家亲卫入宫觐见新皇。
新皇比之半年前显得消瘦许多,但更具威严。
“蒋大人,你为何丢下西北十数万军兵,擅自回京?”
“西北战事已毕,臣带领大军攻进蛮人地界五百里,如今回京复命。”蒋邕坦然应道。
刘煜看着腰身挺直的蒋邕,忍不住瞪眼:“复命?你复命的折子呢?”
“臣已带来,请皇上批阅。”蒋邕从怀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圣旨,恭敬的举在头顶:“因奏章内容实在机密,且西北大局稳固,臣便亲自八百里加急赶回,以将此呈阅于圣上。”
刘煜深呼吸再深呼吸,终于忍住了咆哮大殿的冲动,让身边的公公过去把蒋邕所谓的奏章拿了过来。
蒋邕为何回京,刘煜心知肚明,却始终觉得有些不可置信。不过一个老奴将死罢了,何以让他如此关心,甚至丢下西北边关就这么赶了回来?他恼怒蒋邕不分轻重,却无法真的将其治罪。因为他理亏。
先皇驾崩当日,蒋邕曾对刘煜言明,一定要封锁京城,派重兵守卫城门,让人控制住大皇子一脉的众多武将,杜绝大皇子出京或者逼供谋反所有的可能。
可刘煜却不愿相信大皇子会真的在他们的父皇驾崩当日便举兵而反。而且,他的皇祖母亲自来为大皇子求情,已经让刘煜决定留下自己这位兄长一命。他与大皇子一文一武,若能跟皇祖母所言那样可以和谐共处,定然是南唐之福。
是以,虽然刘煜照着蒋邕的话派兵封锁了京城,甚至控制了宫中,却并没有对那些武将有足够重视。他自认想得明白,光有将没有兵,他们如何造反?因此,当大皇子真的带人冲城门时,刘煜想要再有所反应却已经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