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心蓝是什么时候将书桌的抽屉锁起来一只的,我不知道。想想,应该是“十一”假期结束,她不再锁上门的时候。
心蓝为什么要锁起来,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就算问,她也不会回答,因为她一向如此,在我不需要她回答的事情上总爱天马行空地向我啰唆着,在我希望她有所回应的事情上反而没有态度。或许她认为,没有态度就是她的态度,就是告诉我,不要问她。
“我不能给自己留一点隐私吗?”如果再问,她就会这样回答,嘴巴还瘪着,像小学生一样。
总之,抽屉就这样锁住了。心蓝在我买的房子里,在我们共同的家里,锁起了书桌的一个抽屉。今天是周末,心蓝先起床出去买菜。我随后起床,发现牙龈有些发炎,想起心蓝平常偶尔也会牙痛,说不定备有消炎药,就去家中常放药的杂物柜里寻找,没有找到,便去她的房间里找。打开她的书桌柜子,每一个柜里都是些小玩意儿、小本子之类,什么药都没有。我想着,真没有药就算了,用盐水漱漱口就行了吧,一边无聊地试图抽动最左边的那个抽屉,却发现它被紧紧地锁了起来。
和其他人家一样,我们绝大多数柜子、抽屉都不会上锁,只有一些重要的证件会锁起来。钥匙我们一人一把,串在钥匙串里随身携带。另有备用钥匙放在我们夫妻都知道的一只小盒子里,搁在卧室衣柜的一个隐蔽角落。我走进卧室,翻出盒子,将里面的小钥匙全拿来,一一试图开这只抽屉,都没有打开。
我有些厌烦,使劲拨动抽屉,想听听里面是什么动静,听声音来猜想锁起来的是什么东西。然而,这书桌质量不错,抽屉纹丝不动。
窗外的风从亚麻布窗帘的缝隙里吹进来,令我裸露的脖子起了一阵微微的凉意。这风的温度令人想起,这个秋天将要结束了,冬天就要来了。我抬眼看看窗外暗淡的天空,叹了口气。
2
心蓝的房间在家中两间卧室之间,面积最小,窗户也小。按一般的设计,这间房会作为书房或者客房。如今这年代,书房跟客房一样,都是退而求其次的空间,没有多少人会长时间待在里面。可是,心蓝在第一次看房的时候,就提出要这间房。
对,她确实是这样说的:“我要这间房。”好像她不是女主人,是来租房子似的。
她既然要了,那么这间房的装修就按她的意思来。心蓝的理想是“森系”。森系的意思,大概就是崇尚自然吧。如今,崇尚自然比人造要麻烦多了。我们这种城市根本不会有她想要的那种纯色亚麻布的窗帘,她去了很多商场,都没找到。最后,她在网上买了布,寄给一家裁缝店,让他们按她的喜好制作,弄好了再寄回来,前后折腾了将近一个月。
窗帘挂上墙的那天,正好妈妈来帮我们收拾房子。她和我看了,都觉得有点怪怪的。那窗帘刚挂上去就像已经挂了半年,而且那颜色大概永远也洗不干净。
但我们都没说什么,后来弄进来的那些更文艺的书架啊,蒲团啊,摆件啊,我们都没说什么,因为比起心蓝起初的想法,这已经最接近正常了。心蓝一开始甚至不愿意刷墙壁和铺地板,要整个四壁都保持毛坯房的原初状态。我和她交涉了很久,直到装修师傅劝她“毛坯房会掉灰许多年,你怎么都打扫不干净”,她才同意铺上了和客厅一样的三合板,但乳胶漆还是不肯用,而是选择了灰蓝色的墙纸。所以这间房,哪怕在采光最好的时候,亮度也只有别的房间的一半。
唯一正常的家具是一张书桌。那天,我跟她一起去买书桌。她试了好几个,最后自己也承认,还是传统式样的书桌用来看书、写东西最合适。桌子买回来后,也按传统摆法,放在了光线最好的窗前。
于是这张书桌,就好像这间房的定海神针,免得让整间屋子弥漫着误入咖啡馆的怪异感觉,但这间房还是免不了成为我那些来参观房子的哥们儿的笑话。当面,他们自然是夸赞她很有文艺情调,但私下里和我聊天,总免不了提醒我:“娶这样的老婆,怕不是很好伺候吧?”
六年来,这样的问话我听过了许多遍。“谈这样的女朋友,怕不好伺候吧?”“你真要跟她结婚?怕不好伺候吧?”我每次都只是笑一笑,什么也没说。
要我怎么回答呢?六年好像弹指而过,我和她的关系一如当年,她确实永远也不会听我的话。
3
六年前的春天,我们在W市的大学里初识。当时,心蓝只有二十出头,念大三。我当时大四,已经考上了当地一所更好的大学的研究生。我劝她最好也读个研,哪怕就在本校随便读读也好,这样我们就能在人生节奏上同步。她不愿意,对我说:“我不适合学校,也不适合这个城市。”
“我想到江浙去,那里的文化气息更浓,更适合我。”
“白天去文化公司上班,晚上回来写作。周末就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开个小酒会,爬爬山,吹吹牛。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才不要过师兄、师姐那样天天不是导师就是论文的生活呢。哈哈。”
我至今还记得心蓝站在盛开的桃树下对我说这些话时充满憧憬的样子。她白里透红的圆脸上婴儿肥还未消净,她所志于的写作也还只限于电脑里那些一写出来就作废的文档。当时,我立刻在心里计算时间,她若去江浙,那我们就要异地恋上一段时间,等我读完研才能团聚。这段时间应该是两年到三年。不算长,也不太短,关键看我们怎么处理。
我最终的处理,是没有阻拦她,放任她在大四时所有的简历都投给了江浙沪一带,最后她定在了杭州。我看她就像看一个小女孩,因为她喜欢诗歌而不是新东方英语,喜欢读书和写字而不是学生工作,所以她比同龄的女生显得天真许多。她好像不知人间疾苦,也从未想过未来,像开在襁褓里倔强的花。
心蓝的心很单纯。这是我在那么多女生中,莫名就被她吸引的最重要的原因。我不能背弃自己的初衷,用那些世俗的想法伤害她这份单纯。而且,我的导师能够保证我毕业后得到一份比较不错的工作,加上家里父母的经济支持,毕业后,我很快就能具备结婚的条件。那在这之前,就让她出去增长些社会经验,也是好的。女孩子嘛,不能总像温室里的花朵一样生活,那样永远也长不大。
“三年后,你就回W市跟我团聚哦。”我说。
“嗯。”
“拉钩!不许反悔。”我伸出手逗她。
她坐在我的膝盖上,甜甜地笑着,把我的手拍到一边。
啊,那校园恋爱时光啊。当时不觉得,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是美好的。好像只是拉拉手、散散步,就能阳光灿烂一整天。冬寒夜里一起吃路边麻辣烫,热腾腾的白汽是如今任何暖气房都比不上的温暖。哪怕她穿着最陈旧的衣服来约会,我也觉得她浑身发着光。但我们终将毕业,终将结束这轻松的岁月。我先去读研了,我们的见面从一天一次,变为一周一次。再过一年,她去了杭州,就变为一个月一次,甚至两个月一次。其实,她在杭州过得挺辛苦。
杭州的消费很高,她的每个月的工资仅够日常开销,至于写作所得的稿费,只是杯水车薪。好在她是家中的独女,父母定期给她一点资助,她才能在每个月来见我时,穿一身新衣服,高高兴兴地谈论认识了哪个爱文学的新朋友,去了杭州哪个有名的文艺书店,下个月要在哪本杂志上发表新小说。这样看来,她在杭州的生活也不是完全不如意。
与此同时,我在W市的大学里读研。生活无非是做实验、看文献、发论文,陪导师吃饭,向师兄、师姐敬酒。我的发际线退了一点,肚子圆了几分,胡楂儿里隐约留着青春期的痘印。三年后,导师帮忙让我进了W市的供电局,父母也托在W市有关系的老朋友以相当实惠的价格买了一套学区房。本来父母这几年一直在操心房子的事,如今买得如此物美价廉,实在出于意料,我们一家都为此高兴了许久。
当时我想,如今一切都顺利,只等心蓝来W市,我们就可以结婚了。然后,我帮她找个清闲的单位上上班。真要不工作也行,那就早点生孩子,我们两人都是独生子女,可以生两个,我父母也希望我们生两个。
但就在这万事俱备的关头,我和她爆发了恋爱五年以来最激烈的争吵。心蓝说:“我不喜欢W市!那里又大又乱,不适合我!”
“你就知道喜欢不喜欢,你都二十五六岁了,能不能不要这么情绪化?”
“人生在世,连自己的喜好都不看重,还有什么意思?”
“你完全就是按感觉走,感觉好了什么都好,感觉不好什么在你眼里都是个屁!”
“你为什么不能来杭州?为什么要我去W市?”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因为杭州找不到好工作!”
“杭州这么大,难道连一个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
“在杭州能找到人进供电局吗?在杭州市区能买到五千块钱一平方米的房子吗?你务实一点行不行?”
“那你娶你的房子好了!”
每次争吵,总以心蓝的这句气话结束。我有时无可奈何,有时气得发抖。我如今才发现,心蓝完全不明白,江湖浪急风高,总在世外漂泊,不是女孩应该走的路。
僵持几日之后,我只好向父母们求救。心蓝的父母得知此事,专程去了杭州一趟,劝她在合适的年纪做合适的事。我的父母一向很少干涉我的情感生活,这次也给她打了电话:“我们不是要催你来W市结婚,而是你到这边来,大家可以照顾你,帮你找更好的工作,不像你一个人在那边那样辛苦。W市也是很好的城市,以后发展空间很大,你喜欢文化类的工作,叔叔就认识好几个人,能帮你进这里的文化局。”
她的父母是怎样和她交涉的,我不知道。妈妈打电话时,我在旁边,从头到尾,妈妈的语气都很平和,说的话也在情在理,我在心里暗暗感激。只有那么一两秒钟,我好像听到了电话那头有哭泣声,但这只是一瞬间的疑惑,再听,就听不到了。
翌日,心蓝发短信告诉我,她向公司递交了辞呈。
4
心蓝回W市后,我们的第一件事就是装修房子。房子的全款是我家出的,父母希望心蓝家能出些装修款。心蓝父母也是很明理的人,很快就将装修款打了过来。这笔钱装修整个房子已经足够,但心蓝说:“我也有钱,我也要出一部分。”
心蓝在杭州工作了两年零三个月,所攒的钱只有两万块钱。她将这点钱盘算来盘算去,只够装修一个房间。自然,装修的就是她那文艺小天地。
“这间房子就属于我,可以吗?”装修基本竣工时,心蓝对我说。
“整个家都是你的呀。”当时,我整日徜徉于小窝终于筑成的快乐之中,随口答道。
“不,你好好听,我的意思是,这间房里面只放我的东西,门钥匙只给我。如果我愿意,我可以把自己锁在里面,你们不进去。”心蓝摇着我的胳膊说。
“哎呀,分那么多你我干吗?”
“行不行呀,我想要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小空间。”
“好吧好吧,它是你的,我不进去。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