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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艰难决定(2)

实际上,平时马海伍机的这些子女们对马海伍机也是不管不问的,这么多年,他们没有主动给马海伍机添置过一件衣服,买过一次药,给过一次生活费。的确,他们每家都不富裕,可是,现在依火不吉不在了,他们是不是应该对马海伍机今后的生活有个说法呢?

另外两个是女孩,嫁了人,也不说话。其中那个大的,叫阿枯的甚至也拿了瓶啤酒在喝,看样子,已经喝了不少,眼睛都有些迷离了。

锅庄里的火忽然爆了一下,发出啪的一声。依坡抬起头,看看自己的几个兄妹,说:“你们几个也说说,怎么办吧。”

没人出声,尤其是依火夫哈,低着头喝着啤酒,就像没听见依坡的话一样。那个小一点的乌嫫叫阿来,虽然没喝酒,却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尔古尔哈环视了一下大家,尽量用平静的口气说:“大家都不富裕,可是,都比我强一点吧?我现在除了新添的债务,房子能不能保住还是个问题,要是房子保不住,叫我们孤儿寡母的住哪儿?总不能叫阿妈也跟我们受苦吧?”

“你什么意思啊,你不是要把阿莫赶出去吧?”依火不吉的大妹妹阿枯忽然厉声说道,此时她的眼睛忽然不那么迷离了而是像刀子一样。

尔古尔哈看看阿枯,阿枯的表情有些扭曲,看起来似乎很愤怒。于是,尔古尔哈淡淡地说:“你不要紧张,我说什么了吗?”

阿枯哼了一声,声音尖锐地说:“你是不是想着嫁人啊?不吉可是尸骨未寒啊,你也太着急了一点吧?”

尔古尔哈正想说什么,谁知道,后面忽然有人说:“我阿莫嫁人又怎么啦?家里这么难,你叫她一个女人怎么支撑这个家?她才三十多岁,以后的路还长着呢,难道就叫她一辈子守寡?”是阿依,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站在了身后。

“阿依,大人的事情,你别插嘴。”尔古尔哈呵斥着阿依,心里却感到顿时有了底气。他们这些人要审判自己,可是,自己的背后有孩子们。

“我怎么不能插嘴?就看着你们欺负我阿莫?”阿依一副不服气的样子,现在的她已经脱去彝家衣服,换上了平时穿的校服。

“阿依,别乱说。”阿来在一边劝着阿依,她不像阿枯那样咄咄逼人。

阿依显得很恼火,大声地说:“我怎么是乱说?你们看看自己,这么多年怎么做的?阿妈是你们的阿莫,你们做得怎么样?我阿达没了,阿莫又没有了工作,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你们想过没有?别说我阿莫没说要嫁人,就是真嫁了,那也是因为这日子没法过了。你们做儿女的,这个时候不负责,不怕家支里的人笑话你们吗?”

“阿依,一边去。”尔古尔哈怒道,话虽然这么说,她心里还是希望阿依继续说下去。

阿依不服气地走到了一边,显然是怒气未平。尔古尔哈看着大家,尽量显得低调地道:“孩子不懂事,大家别生气啊。”

“这孩子,到镇上读了几天书变得像头人(彝族话:主子)了。说话这么没大没小,这以后可咋嫁人啊?”阿枯撇撇嘴说,她身上穿着一身显得很新的彝家衣服,还带了些银饰。她的家境稍好一些,不过,平时也不管马海伍机。

尔古尔哈很想反驳阿枯两句,想来想去还是忍住了。他们兄妹明摆着这是不想养马海伍机,但是,还是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自己为什么要给他们这个机会?有时候,沉默就是最好的反击。

“这孩子多大了?”依坡看着阿依问。

尔古尔哈回头看看,显得很尊重依坡的样子回答:“阿依今年十六岁了。”

“哦,这孩子十六岁了,是个阿米子(彝族话:美女),也该嫁人了。”依坡声音低沉地说。

“阿依长得漂亮,聘金一定会不少。再说,阿呷也十三岁了吧,也可以定亲了。两孩子的聘金可是不少呢。”阿枯在一旁道。

的确,彝家的很多女孩子,十几岁就可以定亲了。按照彝家风俗,媒人在了解了男女命宫相合后,男方就可以到女方家提亲,双方杀猪观胆后,如果吉利,婚事就可以定下,男方就可以下聘金了。按照现在村里的行情,两个孩子的聘金除了还葬礼欠下的债,可能还够还那个镇上的拉惹的钱,这样房子就保住了。依火家的兄弟姐妹们忽然提起这件事,显然是事先商量过的。

让两个女儿嫁人的确是改变目前困境的一个办法,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办法。可是,尔古尔哈不能这样做,这样做,这两个孩子一生就要在大山里了,就会重复村里很多女孩的命运,早早地嫁人,早早地生孩子,然后,还是吃洋芋,她们的孩子将来还是上不起学。

“是啊,我找媒人,找有钱的人家。收了聘金,你的日子就好过了,家里只剩下你和阿莫、伟古啦。”依火夫哈忽然显得很兴奋,说。

“我不嫁人,我要读书。你们别出馊主意。”一直在一边收拾东西的阿呷忽然在一边跑过来大声地喊道。

“你喊什么?没有家教。家里都这样了,你还读什么书?”阿枯嚷道。

阿呷一脸的不屑,顶嘴道:“我不读书,我家还得这么穷。我要读书,我要考大学,我要挣大钱。”

尔古尔哈没有制止阿呷,孩子虽然只有十三岁,但是,因为读书,见识明显强于没读过书的柏果(彝族话:大姑姑)阿枯。而且,从内心来讲,她也乐见两个孩子跟他们吵。自己不能吵,有个形象的问题,她们吵,能把有些自己不能说的话说出来有什么不好。

“你们都是什么心肠啊,我阿达刚死,你们就出这样的主意,还是亲戚吗?”阿依也参加了战团,冲过来嚷嚷着。

“我们心肠怎么啦?你说清楚,我们的心肠怎么啦?”阿枯跳起来,指着两个孩子喊道。

“你心肠怎么啦你自己清楚,是不是我们嫁了人,你就不用养阿妈啦?别以为别人看不出来你的心,你们别找借口,赡养阿妈这是你们推脱不掉的责任,你们不养是犯法的。”阿依伶牙俐齿地说。

“你血口喷人!我怎么不养阿莫啦?小小年纪就胡说,我撕烂你的嘴。”阿枯骂道,上去就打阿依和阿呷,两个孩子也毫不示弱,跟她撕扯到一起。

尔古尔哈没有动,她冷冷地看了依坡一眼,依坡似乎有点不自然,大喝一声:“阿枯,别闹了,还嫌丢人不够啊?住手。”

依火夫哈和阿来站起来,赶紧拉开阿枯和两个孩子。阿枯似乎余怒未消,嘴里还骂着。她的嘴角似乎被两个孩子挠破了,流着血。

依坡喝道:“都给我坐下。”阿枯有些不服气,阿来拉着她坐下。然后,让阿枯擦血。阿枯不服气,还想站起来,却被阿来按住了。

阿依和阿呷没有明显的伤痕,只是阿依头发有些乱。阿呷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尔古尔哈瞪了她一眼,阿呷赶紧忍住了。

依坡脸色阴沉,看着尔古尔哈,问:“你打算怎么办?”

尔古尔哈不紧不慢地回答:“我是不能叫孩子不读书的,她们必须读书,必须离开这座大山。”

“你叫孩子读书,怎么读,读书这么贵?”依坡皱着眉头问。

“我想出去打工,不打工,总在这山里,债什么时候能还清?”尔古尔哈平平淡淡地回答。

“你要是出去打工,家怎么办?阿莫怎么办?”依坡向床上看看,马海伍机没有什么动静,似乎睡了。

尔古尔哈不舒不急地说:“这事就需要大家想办法了,我要是真出去打工,最开始不一定能带孩子,孩子们可能就要去镇上读书,住在学校。阿妈在家里,一个人,还有病,真是叫人不放心啊。你们看看,拿个主意?”

“怎么着,你是不是想把这个家丢下不管啊?”阿枯又嚷了起来。

尔古尔哈平淡地反问了一句:“我在家里种地就是管这个家?”

阿枯愣了一下,嘟囔着,说:“你要打工?肯定是要出去找男人吧。”

尔古尔哈淡淡地笑了一下,不疾不徐地回答:“不吉死了,我现在是单身,我找男人犯法吗?”

“这么说,你是决心找男人啦?你找男人,我阿莫怎么办?”阿枯厉声道。

尔古尔哈正要说什么,阿依在旁边道:“阿妈是你阿莫,怎么办你自己不清楚吗?阿枯柏果,你是不是应该担负起你自己的责任?”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的。”依火夫哈在旁边呵斥道。

“我这话有问题吗?你们是阿妈的亲生骨肉,这个时候还说这些话不觉得丢人吗?”阿依一脸鄙夷地说。

“我们怎么丢人了?”依火夫哈脸色很难看,阴森森地问。

“丢不丢人你们自己知道。”阿依哼了一声,然后脸上显出一种鄙夷的神情。

“阿依,大人说话你不要乱插嘴。”尔古尔哈觉得应该适可而止了,开始制止阿依。

阿依撇撇嘴,说:“一群没良心的,有这么对待自己阿莫的吗?丢人。”然后,拉起阿呷走到一边去了。

阿来试探着问尔古尔哈:“阿珉,你真的决心改嫁吗?”

阿枯在旁边讥讽道:“你没看昨天她跟吉伍学才嘀咕那么半天吗?我看她早就三心二意了。”

依火夫哈在一旁添油加醋道:“人家以前可就是有来往的呢。你们不知道,今天吉伍村长还给阿珉送药来着。”

“行了,别说了。我们走。”依火依坡忽然站起身,转身就要走。

“站住!”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后面传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马海伍机已经站在了众人身后,阿呷扶着她,但是,看得出来,她明显站不住。尔古尔哈知道,马海伍机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已经是不容易了,她哭得太厉害了。

尔古尔哈赶紧站起来,扶住她,马海伍机的身体抖个不停,不知道是因为虚弱还是因为气愤。尔古尔哈扶着马海伍机坐下,她的几个儿女没一个上前来扶她,都在一边冷冷地看着。这种情形叫尔古尔哈很是心凉,这毕竟是他们的亲生母亲啊。

马海伍机喘了一会儿,声音低哑地说:“你们的阿达死得早,我把你们拉扯大,你们就这样对待我啊。”

几个儿女表情漠然,没人说话。依坡似乎有点愧疚,另外三个居然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马海伍机接着说:“尔哈这里都这样了,你们还有良心没有?你们就这样对待尔哈?”

马海伍机几个儿女还是不说话,依火夫哈居然又坐到锅庄旁边喝起了酒。

“怎么?你们几个怎么不说话?”马海伍机又问。

“你能干活儿的时候帮着他们,现在身体不好了就要我们养?没道理嘛。”依火夫哈嘟囔着。

“就是,就是。没道理嘛。”阿枯附和道。

“这话说的,你们不养,难道叫家支里别的人养?你们也好意思说这话?”阿依在一边讥讽道。

“行了,别说了,先回家睡觉。”依坡也不跟马海伍机打招呼,转身就走。马海伍机的几个儿女也都站起身来鱼贯而出,没有一个人再看马海伍机一眼,尤其是夫哈,起身时居然还顺了两瓶啤酒走。

依火夫哈和依火依坡的媳嫫也跟着走了,留下了满院的东西,一片狼藉。

阿依和阿呷开始收拾残局,尔古尔哈看着马海伍机,说:“阿妈,你先睡吧。”

马海伍机喘着粗气,摆摆手,说:“你忙你的吧。”

昏黄的灯光下,她脸上的皱纹越加得深,眼神空洞,无神,只是没有一滴眼泪。尔古尔哈明白,她已经是哭干了眼泪。

月色如水,月亮的清辉撒在院子里,整个院子显得那么凄凉。尔古尔哈领着两个女儿收拾着那些东西,心里却一阵阵涌上难以形容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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