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不择言?听闻你十四岁就以”美姿容,神情萧散,专心翰墨,善弹琴,尤工格律“而美名远播。当年父皇打算礼聘(3)你入宫,当面向你父亲问起你来,你父亲曾不无骄傲的说:‘吾女幼而好学,慷慨有过人之节,为父亦往往有可喜之处。’(4)”连寡人少时的太傅都对你赞不绝口,说什么此女笔力矫亢,词气清洒,落落名士之风,不似出女人手(5)。你到给朕解释一下你是如何口不择言。”
我惶恐而无言可对,只是重重的低下头,跪在泥土之中,放弃的等待着又将降临的惩罚和厄运,眼前依旧是帝王明黄色袍服的下摆,刺的人双目生疼。
“宸国夫人,朕已赦了你父亲,本想让他重归朝堂,但他自请归老于图婆(6),如今他已携妻带子远赴南洋经商去了,朕望你在宫里接下来的日子里,检点言行,好自为之吧。”伴着声冷哼,人翩然而去,眼前只剩泥土。我萎顿在地,嘤嘤哭泣。
多少时日没有这样哭过,心中百般滋味,连自己都理不清楚。乐是亲人出得生天,举家平安;愁的是从此再无牵挂,从此更加是想见无期;喜的是帝王不曾深究我之不当;悲的是以后真真是飘零的浮萍,没了根茎。
英明如父亲,爱我如父亲,然总是儿子随他行走天涯,重建家园,而女儿,终只是相隔天涯,各自相忘,再不得承欢膝下。
又想着片刻之前的危机,后怕之余又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总是这样自己的命悬于他人一念之间,动则是咎又百口莫辩。自己的人生走到哪,哪里是死路。这一个个的帝王将相都是尊贵无比,而我就是这眼前的一寸泥土。
忆及过往前尘。每每辛酸不遇,总想是时运不济,只需耐下性子,便有守得云开日出之时,不曾想,日往月来,离开父母羽翼的日子就是这样的在风雨之中苦苦挣扎。走了这么久,好累好乏。回头望,才忽然明白:这满满的天地,就是一块儿被男人打造了千年的纯钢,不是男人化作了女人指尖的绕指柔,而是这世道分明就早已变成男人手中的笔墨,信笔疾书,描画这万里河山,千年青史,让世间的点滴全都丝丝纹里熨和而稳妥的体贴着他们对生活的理想和需求。如此的舞台之上,帷幕之下,我的人生,一个女人的一生又有什么胜算?
在每一场命运的角逐中,我都是一个失败者;每一次不公降临的头上时,我都想那是一次意外,在太多的意外之后,我才明白幼时父亲所给予我的是在家庭那一小方天地里的特权,那才是一个美丽的意外。
注:
(1)深省昨非,细寻今是——这两句话是抄朱熹这SB向宋宁宗上表请罪承认自己引诱两个尼姑作妾,承认自己搞“伪学”时说得话。
(2)陈后主《玉树后庭花》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杜牧《泊秦淮》里的名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说的就是这首《玉树后庭花》”
(3)古代的遴选制度。后宫女子入宫有三种情形:一种是礼聘和采选,一种是进献,一种是劫夺和籍没。礼聘的大多是名门贵族,或者是仕宦人家以才、色、德闻名的女子,入宫后是有名有号的后妃。例如徐惠才、武则天。——《嫔妃》张春晓著。
(4)苏洵曾说:“女幼而好学,慷慨有过人之节,为父亦往往有可喜之处。”这里他夸的据说是苏小妹,有说后来被她老公虐待,年纪轻轻就死了。
(5)陆昶《历朝名媛诗词》中对后庭的诗词作过许多评论,其中评李冶(李季兰):“笔力矫亢,词气清洒,落落名士之风,不似出女人手。”这个李季兰是个道姑,象鱼玄机一样,私人生活为时人所诟病,但才学极高。本文乱借一下历史。
(6)爪哇古称图婆,地处南洋交通要冲,商业发达,人口稠密,物产富饶。
帝王篇(二)
这个女人,无论何时何地都总是那副魅惑众生的模样,让我每次总是不由握紧了掌心,似乎是怕自己忍不住会伸手扼住她纤细的脖颈。
夜色里,月光下,回头看到她伏在泥土中低声饮泣,残红尤在的落花大朵大朵的飘到了她墨绿色的裙幅上,随着她的身体一起微微抽搐着时起时伏,我竟忽然有了一种让自己嫌恶的冲动:我想看着那或朱或碧的色块都化作碎片,随无绪的夜风一同四散飞去。
恹恹的天色让人胸闷,我烦躁的挥袖离去。
身边的老宫人薛贵赶上前来,凑到我耳边说:“皇上,听说前两日八王又派人给宸国夫人送来不少东西,还听说八王乘退朝之时,还亲自前往解忧宫……”
“够了,不用说了。”
“奴才该罚,奴才多嘴。”
“好了,宣宸国夫人亥时初御书房觐见。”
“遵旨。”
从冲动之下宣了旨之后,我已经在御书房的书案之后坐了近一个时辰,眼前的奏章竟是无论如何也瞧不下去,我的自制力似乎从未如此不济。我对这个女人的愤怒经过在那么长的岁月中滋长蔓延之后,此时茂盛的再难以驾驭,我坐在这里,一次次的想将手中的奏折狠狠的砸到地上,或是将御案上的九龙蟠云盏重重击碎,然而这么做只能在短时间的宣泄之后让我更加忿忿难平,即使得来了九五至尊,也无法消除区区个女人带给我的挫败和侵犯,凭什么她会总有如此的存在感。
十丈之外的门谨慎的发出了吱嘎声,带进了些微的风,我看见我的食指跟着略略的颤动了几下,我凝着神听完薛贵禀告宸国夫人已在殿外侯旨,然后低声说:“先让她侯着吧。”
“是。”老太监退了出去。
就如此僵直于龙椅之上,我强耐住一阵阵涌上的惶恐:似乎一直等待的就是这一刻,似乎丝毫不曾犹豫的杀到这把并不舒服的椅子上也是为等到这样一番情景——不再是个孩子,不再是个躲藏在角落里被疏忽的人,不再是帝王的儿臣。我等待的时刻正是像现在准备好的一般——一个可以把握一切的男人,御座高处,龙椅之上的帝王,万众瞩目的天之子。
我盯着刚沏上的一盏茶,直到不再有热气升起时,我把它端在了手里,又等到手里的触觉已冰冷时,我沉着声叫薛贵宣宸国夫人进殿,然后我垂下眼盯在了不明所以的簇簇丛丛的蝇头楷字上。
“奴婢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记忆里,她清越的声音总是伴着父皇低沉的笑声从后宫的各个角落无数次的刺进我的耳膜,她忘形之时,常常对父皇称“我”,父皇对此似乎从来是无知无觉。而登基后在母后的寝宫里再次见到她那日起,听到得一直就是这声不快不慢的“奴婢”,声音却再不清越,一字字游魂一样呻吟出来,好像那不是她在说话,而是声音自己不知从殿宇的哪个角落飘了出来。只是这“奴婢”二字听来和宫里其他任何一个人说的又都不一样,究竟哪里不一样,又让人寻味不出个所以然来。
“奴婢叩见万岁……”
“嗯。”
我的目光仍旧停在奏折之上,她便静静的跪在下边,约有一柱香的功夫,我抬头向她望去,她头垂得很低,只是眉宇紧紧地蹙到一起,眼角在不停的抖动。夜晚的宫殿里微微有些凉意,但她肩头的纱衣已经粘在了肌肤之上,清冷的烛光之下,泛着荧白的光泽。
玉质柔肌,态媚容冶——想来蜀主帐中肤如月下聚雪的甘后便是这般光景吧。(1)宫里寻常这个年纪的妇人早已再难让人眼光停留,可这个妖孽一般的女人,怎么就会如此的摄人心神呢?
“宸国夫人,朕听闻近来你与八王过从甚密,可有此事?”
“皇上……”
“可知挟媚道,淫乱宫闱,罪当如何吗?”
“陛下容禀,奴婢绝不敢无状至此。奴婢幼时便与八王熟识,八王于我如父如兄,八王怜我体虚多病,旧伤难愈,故而常常送些滋补之品,绝无淫乱宫闱之事啊,请皇上明鉴。”
“听闻妇人专以柔顺为德,不以强辩为美(2),宸国夫人倒是于言辞事上甚为了得啊。”
“皇上,奴婢,奴婢曾受九年冷宫之苦,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是不敢有半分僭越的,更何况是此等有违纲常伦理的苟且之事。”
“有违纲常伦理的苟且之事?女色者,世间之衰祸(3),宸国夫人如此的美不胜收,听闻私下里又是性情如火,父皇当年就专爱你这般的性子,不肖说旧情未了的八王,便是朕也有些情不自禁了。如此说来,朕离你口中这有违纲常伦理的苟且之事也是不很远了?”
“皇上,奴婢,奴婢……”
跪在下面的她如风中之落叶,抖得越来越厉害,胸口不停的起伏着,我居于御座之上,于是看到的是道深色的暗影一直向下逡巡,直至消失在丝绸的深处。案上的烛焰跳了几跳,偌大的殿宇之中,忽然归于寂静无声,只剩光中的我和影中的她。
“八王曾为你家人呈情,但赦令发出已是半月之前的事,倒不知宸国夫人直至今时还频频私会八王,又所谓何事呢?不成是还有更重要的事相求八王?”
“皇上,奴婢绝无……”
“好了,既然你为一己私利可委身于他,到不如求朕来得直接?你说呢?宸国夫人?”
她突然抬起了头,眼睛瞪得很大,她的眼光如此分明,发着幽兰色的光彩,带着点惊诧,带着点怒意,忽然让我自己都不曾了然的心绪无处遁形。业火无名而起,我的手重重拍到了几案之上,白色的玉戒瞬间碎成了几块,散在指间。
注:
(1)及后生而体貌特异,年至十八,玉质柔肌,态媚容冶。先主致后于白绡帐中,于户外望者,如月下聚雪。——《太平广记蜀甘后》
(2)司马光《家范》:夫天也,妻地也。夫日也,妻月也。夫阳也,妻阴也。天尊而处上。地卑而处下。日无盈亏;月有圆缺。阳唱而生物;阴和而成物。故妇人专以柔顺为德,不以强辩为美也。
(3)《菩萨诃□法经》《大正藏》第十五册页286上。
暗
我怎么也不曾料到这晚会第二次见到皇上,一步一步都是忐忑,反复想着究竟为何会让皇上此时单独召见。
然而书上的故事总有情由因缘才生,真实的人生却全无逻辑线索可循,我自以为能受到的不公,该吃下的苦难都过去了,却不知道命运可以如此不停歇的滑向悲惨的谷底。
我要见到的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和其他女人的儿子,是如今金銮宝殿上的九五之尊,作为居于高位者,他固然可怕;但在此后可怕的一切发生前,我全然忘记了他的可怕还可以是作为一个男人。我以为面临的会是询问、训斥还有降罪,却决不曾预计面临的竟会是这样的暴行。
我在风里等了很久,我又在御座前跪了很久,在帝王开口说话前,我的膝盖已经疼的打抖,帝王开始问话,却始终没有叫我平身。那晚上年轻的皇帝问了许许多多的话,他先问八王,我想与八王来往之事,我确有私心,可是我又如何能承认以我之境地,八王便是唯一的救命稻草,这是绝境之中的挣扎,况且于实也真不曾做下他所指摘的罪状。
我的辩解和否认触怒了龙颜,我听见御案上的轰然震怒,可是现在的我实在已是没有什么可牵挂和连累的,于是心里似乎就没了惧怕,倒是膝盖上的疼痛已是忍无可忍,几乎是希望他立即宣人把我拖出去,我便不用继续跪在这里。
可是他的讯问似乎没有止境,不知是否是因为疼得钻心,还是他的话越来越不能让我明白,我死死并住要冲出来的泪水,把头抬高了些。
头越来越昏,听到皇上还在说话,在质问我,好像还提到了子高将军、七皇子……我只是兀自疼的发狂,想要喊叫呻吟,想要扯散头发,冷汗布满了额头,一滴滴粘在睫毛上,又不能抬手擦拭,这更叫人觉得难以忍受。
就这样,跪在那,全副身心忍着像是要撕烂五脏六腑的疼痛从膝盖爬满全身,等我再次凝住心神的时候,就又是看到明黄袍子的下摆遮住了眼前的视野。总算等到帝王开口叫我起来回话。我用了所有的力气,想用双手支撑起身体,试了几次,竟是全没用处,我只是绝望的等着龙颜大怒,好快快有人来把我架出去。汗水也许还混着泪水在眼前变成好大的水滴,笔直的坠落,啪的一声摔在地上,在静默中分外清晰,然后越来越多的水滴接踵而下,我想伸手擦一下,抬到半空,竟被一把带住,然后我整个人也跟着被拖了起来。
“宸国夫人,对朕说话。”
我想在这还有些清冷的夜里,我满脸的汗让他狐疑。可我已经耗尽了所有的体力,已没有一点办法再来维护身为一个奴婢最后的一点尊严和得体,只得挂在他的胳膊上说:“皇上恕罪,奴婢想是跪久了,一时没了知觉。”
只是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出卖了我,他放开了手,我全无反应的撞在了冷硬的地面上,想他终是放弃和我这么个废人浪费辰光,该叫人把我带出去了。
我伸手摸向膝盖,想把缩在一起不听使唤的腿展开一些,尖锐的痛刺得我几欲昏厥,胸口像是被巨石一遍遍的重击,嘴里泛满了甜腥的味道。
“你究竟怎么了?”
他过大过硬的手掐住我的下巴,向上抬起。因为忍耐疼痛咬得紧得不能再紧的下颌被他的骨节挤压的像要裂了一样,重心也愈加的不稳,被他拖着向前伏去,不知如何作答,只是心里不觉惨然欲笑,想:女人生个下巴,是不是就如同牛的鼻子,是叫男人牵来引去,他要你跟他说话,就把你的下巴拽住,往上拎起来?似乎这些个男人都会这样,只是有的轻点,有的重些。
“朕在问你话,回话!”
这样被抬着下巴,身体又完全站不起来,哪里还能够回什么话,倒是一连串的汗混同着泪滚到他的手心里,算是替我回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