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剧团设在大和街的一所小学校里。那曾是日本人开的一所学堂，专供日本侨民子女读书。抗战爆发后，在汉的日本人纷纷回国，旧日租界收回汉口市府管理，空置的小学校不久成为几家流亡艺术团体的驻地。
远远的，就能听到阵阵的乐曲声。再走近那幢房子，便觉每扇窗户就像个音箱，时而是婉转的青衣，时而是浑厚的老生，这边是急越的快板，那边又是舒缓的慢板……并非单打独奏，而是交汇一起，相向并行，还混合着二胡、锣鼓、铙钹、唢呐一些乐器的伴奏，热闹、庞杂，似一口热火朝天的炒锅。
罗佳莉来到抗战剧团时，只觉得新鲜。剧团设在小学校里，为的是便于排戏。其他几家剧团都在教室里排练，白帆的抗战剧团进驻得早，抢得先机，安排在小礼堂里，也比教室大不了多少。
抗战剧团在排练歌剧《台儿庄》，白帆是编导，正给演员进行讲解，佳莉进门时，也没作声，就坐在礼堂的后面，观看他们排练。此前她就知道，剧团成员大多由全国各地的流亡艺人所组成，吹、拉、弹、唱，个个功夫了得，各怀绝技，随便哪一位都可做她的老师。
佳莉只想来玩玩，散散心，也没想着要待久。不过是逃避亲事，害怕董子琛再次上门时，正好有个由头离开。当然，还有那次被拐的经历，一直是个阴影，由此与周老板有关的事，她都不愿触及，连同“汉口之花”
冠名的一些活动，也都回绝了。
这时候，台上的排练一度停止了，原是遇到一个情节上的处理，几个演员在争论不休。白帆一时拿不定主意，他已说得口干舌燥，准备起身倒点水喝。
“白先生！”佳莉叫了一声。
“哟，你来了，坐上前来呀。”白帆端着搪瓷缸子向她示意，又转头对台上几位说：“‘汉口之花’罗佳莉小姐光临现场！”
“欢迎，欢迎！”在场几位热情地招呼道。
“先生们好！”罗佳莉起身向各位鞠了一躬。
“我们这里有栀子花、茉莉花、狗尾巴草，就是没有‘汉口之花’呀。”
说评书的胡先生打趣道。
“这不有了吗？罗小姐就是来加入组织的。”白帆也不容罗佳莉犹豫，直接夸了海口。
“那好啊，这下齐活了。”胡先生一拍大腿道。
白帆后来告诉她，《台儿庄》准备在抗战宣传周演出，刚写好本子，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排练，还要忙着合唱节目，十分紧张。就问佳莉想不想参加他们合唱，佳莉只觉得好玩，反正待着没事，去唱唱歌也好。
排练一结束，大家就分头淘米做饭，忙得不亦乐乎。饭做好了，就把几个课桌拼成一个方桌，长条凳四下一围，两大盆热菜端上去，把各自的饭碗添满，便凑过来坐下，挤挤挨挨的，吃得呼呼直响，热气腾腾。少不了有人来几句冷幽默，把几位女同志笑得直喷饭。
罗佳莉在家本就娇生惯养，选为“汉口之花”后，时常被邀请出席一些宴会，享受过锦衣玉食，见识过灯红酒绿，一时还不习惯这种粗茶淡饭、风餐露宿的集体生活，但感觉他们很快乐，并不为工作繁重、生活简陋、报酬微薄所累。在他们看来，能从死亡线上逃离出来，与大家一起排戏，聚在一起畅谈，为抗战出力，便是一件幸福的事。
佳莉每天唱完了，照例回家，没有跟他们一起吃大锅饭。但她爱坐在一旁，看他们的表演，渐渐就吸引住了。那种影响潜移默化，也像是一种感召，在唤醒她的本能和激情。她喜爱舞台，只要一站在台上，她就热情洋溢，活力四射。她突然明白，自己答应白先生，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固有的爱好，她喜欢唱歌、跳舞、演戏……所有与艺术有关的东西，她都喜欢。虽然，她还没融入那个集体，一时不能适应那种生活，但她喜欢那个艺术氛围，喜欢看他们的表演，那一招一式，似行云流水，有板有眼。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她像是天生的材料，稍看过两遍，就能悟到演戏的要点，先生们在言语道断处的机括，她也能琢磨出一二来。私下里，她忍不住向白帆表明心迹，若有演戏的机会，她也愿意一试。
她合唱时很用功，就想表现好，获得先生们的认可。她像海绵一样，随时随地吸取知识和营养，与他们相比，她开始感觉到自己的肤浅和渺小，也反省自己因虚荣一度沉迷，险些误入歧途。幸亏及时醒悟，遇到这些好人，她的生命轨迹也发生了奇妙的改变。
抗战扩大宣传周首日，汉口最热闹的地方当数中山公园体育场。
成千上万的人拥向了那里，但见旌旗飘扬，锣鼓喧天，军政要员、各界名流悉数到场，一些演出团体已聚集在此，准备在广场歌咏大会上放声高歌。
大会开场后，首先由政治部三厅厅长、大会主席郭沫若先生上台致辞：“盼以万众之声打击敌人，振奋我军将士，安抚受难同胞……”
随后，田汉先生也致辞道：“希望恢复革命精神，并将民族斗争歌声扩大至全世界……”
广场一片欢腾，群情激荡。随后，由冼星海先生指挥，乐队伴奏，全场高唱起《义勇军进行曲》：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起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
罗佳莉站在队伍中，随着剧团队员们绕会场一周，一边大声唱歌，一边呼着口号。一曲唱毕，又接着唱《大刀进行曲》《救亡军歌》《中华民族不会亡》……他们不停地唱，整个运动场已汇成了一片歌声的海洋。
随后，歌咏队就走出会场，沿着街道开始游行，从中山公园出发，顺着中山路、民族路，再往江边……长龙般的队伍，歌声如潮，引得众人争相观看。
“哎，她不是汉口之花吗？”有市民认出罗佳莉，便叫了起来。
“是她，蛮漂亮呢。”有人附和。
佳莉听到一些人在议论她，向她招手、鼓掌，唱歌的劲头也更大了。
这是一个全新的感受，她在做让人称道的事情。如果魏行健知道，也会赞扬她的。她对抗战的热情从这一刻开始点燃，因为爱，她也要努力进步，做抗战的一分子。
那是革命之始。她后来想。
歌剧《台儿庄》排练到中途，剧中女主角谢小菱的扮演者因疲劳过度，由伤风感冒转成支气管炎，无法演唱。可节目两星期后就将在剧院公演，一时又找不出B角代替，白帆心急如焚。有人就提议让罗小姐试试，但白帆觉得她有些娇嫩，跟剧中农村女青年泼辣的气质不符，没有同意。
那时，罗佳莉正端着淘米水来到操场边，给几株蔷薇浇水。近来合唱演出的次数很多，有时忙晚了，一时顾不上回家，就随演员们一起吃起了大锅饭。现看他们排戏紧张，总当个局外人似乎不太好，就跟着几个女演员学着做饭做菜，倒觉得新鲜有趣。
在礼堂门口沉思的白帆看到这一幕，不由朝她走了过来。
“你想不想参演《台儿庄》？”他问了句。
罗佳莉朝几分犹疑的白帆看了一眼，莞尔一笑：“想啊，怎么不想？”
那样子，似乎并不感到突然。
“哪你现跟我去熟悉一下角色，看行不行。”
白帆把罗佳莉带到小礼堂，开始给她讲戏：“这个女青年是个主要角色，出场最多，有大量的唱段，想到你有过演京剧的经历，上场应该不感到生疏，但进入角色是个难点……”
白帆说，时间短，任务重，对她是个很大的考验，希望她能担当起这个角色。罗佳莉当然明白他后面的潜台词，是骡子是马，遛一圈看看。
罗佳莉从白帆的眼神中读出了不信任。白帆就是这么个喜怒形于色的人，什么都做在表面，藏不住心。这对骄傲的罗佳莉无疑是个刺伤，她已习惯于鲜花和掌声，怎能容忍人家的轻视？虽然她知道这些艺术家眼光高，得到他们的认可不太容易，能跟他们同台演出也算是幸事了，但她还是不想勉强。由此憋了一口气，就想演好，让人刮目相看。
她不敢懈怠，从早到晚都在排练场里，吃着简单的饭食，一直紧张地排练，几天下来，累得腰酸背痛，口干舌燥，但白帆并不满意。他平时稀里糊涂，大大咧咧，但对待艺术创作，是有名的“拼命三郎”，要求得近乎苛刻。平时，他批评其他演员时都不讲情面，对罗佳莉这个新手，就更不讲客气了。佳莉挨他的骂不少，说她只是机械地表演，没进入角色。罗佳莉被骂得晕头转向，不明白自己每天起早贪黑地反复排练，背台词、练发声，怎么叫还没进入角色？
“你没从内心感受到角色的革命热情，”白帆向她点明了要害，“或者说，你自身对抗战的热情还没真正被唤醒。”
罗佳莉被这么一说，还真有些迷茫了。她一直无忧无虑地生活着，即便知道战争已临近汉口，她还是不会着急。这多少跟她的个性有关，她比较闲散，跟母亲一样，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自顾自地玩得昏天黑地。除非大水冲了龙王庙，待不下去了。当然，她也是一朵娇花，虽然世道不平静，她还是被呵护着，没经历什么风浪，也没受过多少委屈，有委屈都是自找的，也算是化险为夷了。
她对那些颠沛流离的难民，对那些眼泪和哀伤，对于战争的残酷，还没有深切的感受，自然，她的表演就不可能深入角色，达到震撼人心的效果。这也是白帆对她犹豫不决的原因。
剧团里常收到一些抗战报刊，有《新华日报》《申报》《战时青年》《抗战》《武汉青年》等十几种，有时也买些回来。空闲时，白帆就组织大家学习，还将有些文章进行整理，编成节目上台表演，或在街头对市民们做宣传。
那天，白帆把一本刚出的《武汉青年》递给罗佳莉，要她念一下发刊词。罗佳莉看了看，然后大声朗读起来：
武汉是中华民国的圣地。
二十七年前，在武汉的革命青年，他们拿热血洗涤了异族的腥膻，拿头颅粉碎了清朝的统治，这光荣而壮烈的史迹，还是很新鲜的。但现在更强更凶的敌人正在豕突狼奔地向我们圣地进攻来了，我们能忍看国家的圣地，受人的玷污吗？忍令这光荣的史迹付诸流水吗？我们有热血有决心的青年，在这个国家民族存亡续绝的关头，只有承担这一个伟大的时代所交给的责任。起来！我们为了民族的生存，为了国家的尊严，把我们最高的精诚和热血，最大的坚毅和牺牲，拼着所有的一切力量，踏着先烈的血迹，来展开这历史上最光荣、最壮烈的一幕，保卫武汉，保卫国家！
……
这段文字，在舞台上，或是街头巷尾，被一遍一遍地朗读，被传诵，也在无形地影响和改变着一些人，当然也包括罗佳莉。
白帆把那些杂志和报纸拿给她看，上面有不少日军屠杀中国人的内容，有的还配有图片，又把有关台儿庄战场的报道给她看，让她知道中国军人如何顽强地浴血奋战。
“你再想想，如果日军打到汉口，你眼看着最亲近的人惨死，会怎样？”
佳莉正看到一个中国军人死亡的图片，触目惊心，听此一句，身子倏地一抖，仿佛看见魏行健被枪弹击中，倒在血泊里。她眼前一下雾了，报纸落到地上，人已捂着脸摇摇晃晃地跑了出去。
清莹的蓝色之夜，落到灯光处，那泛泛的蓝便散开了，笼上了一层温暖的橘黄色，照着人脸，几分像是戏里的样子，有种迷幻之美。
光明大戏院门口已停有不少车辆，比往日更显得热闹。这个夜晚，国民政府政治部三厅将在此举行抗敌戏剧演出，不计其数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观摩演出盛况。
那时，罗佳莉正在演出后台候场。以前上台只是好玩，观众多是市民，表演节目也是她最拿手的。这次可不一样，《台儿庄》是抗战重点剧目，不少政府官员、社会名流都到场祝贺，大报小报的记者也蜂拥而至。
罗佳莉被现场庄严隆重的气氛震撼着，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但内心里，她的表演欲也在蠢蠢欲动，感到兴奋，也免不了紧张，涂着油彩的脸似一只熟透的桃子，尤显得生动好看，神采飞扬。
最紧张的要数白帆，此时对赶鸭子上架的罗佳莉，还捏着一把汗。她的成功，就意味着全剧的成功，她要是演砸了，结果可想而知。他把罗佳莉拉到一边，还在最后时刻提醒她一些要紧的地方，佳莉只是点头，像是懂了，白帆拍拍她的肩膀，少不得给这个即将登台的新人打气：“要专注于角色，充满感情。你已经不是第一次登台了，要相信自己……”
她点点头，带着白帆的嘱咐，往台上走去。
帷幕徐徐拉开了。
夕阳斜照中，台儿庄运河的岸边，帆影点点。罗佳莉扮演的谢小菱摇着船由远处而来，船头坐着两个士兵，船上满载军火。
谢小菱清脆的歌声响起——
台儿庄，台儿庄，
年年月月在运河旁，
春天的鲜花开遍原野，
秋天的流水映着月光，
青青的麦田迎着风摇荡，
弯弯的路上走着牛羊，
千万只美丽的小帆船，
运送新煤到长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