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她打开炉膛,先热上米饭,然后在案板上切菜。她准备做个红烧鱼、清炒白菜,再来个香菇肉片鸡蛋汤,家常小菜,但也要把握火候,调理得当,才色、香、味俱佳,让人家吃得爽口。这些事也可以让别人来做,自己省心省力,但她还是不放心,生怕做得不好,何况也融入一份情感在里面。她为了一个人,也在暗暗地磨炼技艺,本来不爱下厨房,做菜也是勉强为之,现在却每天热衷于此,当成一份享受了。
厨房里雾气升腾,她的身影在白色的雾气中晃动着,像魔术师一样展示她的技艺,不一会儿,手中就变出了几盘鲜嫩诱人的菜肴,香气从厨房里飘出来,在店堂里弥漫。
宝琨一脸疲惫地荡了进来。
少春一看到他来了,不觉一惊,忙起身招呼:“老板来了。”
宝琨把手上的大褂搭在椅背上,不等坐下,就催着少春给他泡茶,“累了一天,一口水都顾不上喝,渴死老子了。”
“老板又在哪儿发财呢?”少春把泡好的茶递给他。
“还不是帝主宫那里忙生意。”宝琨屁股歪在靠椅上,迫不及待地端起茶杯,“哎哟,这么烫,先给一杯温开水来。”
少春又给他倒了杯水,怕他嫌烫,拿杯子来回地倒了几次,才递给他。
宝琨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放下杯子,嗅到后面厨房里飘出的香气,耸了几下鼻子问:“谁在里面做好吃的?”
“老板娘在给客人准备晚饭。”少春答道。
“什么客人?”宝琨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不等少春回答,宋香菊已端着个托盘出来,一见宝琨坐在那儿,也不吱声,只示意要少春端上去。等少春上了楼,她才问:“怎这时候来了?”
宝琨本是来向她要钱的。有生意朋友搞到一批帆布,就撺掇他进一点,卖给军队,现在是急需品,能赚大钱。他近来不敢去赌博,就在帝主宫附近撮虾子。赚了点小钱,就想玩点大的,可本钱不够,就来打旅馆的主意。一来见宋香菊忙着给客人送饭,半点关心他的话没有,还这般责问他,顿时蹿起一股火。
“老子不该来,是不是?”他鼓起眼珠子嚷道。
宋香菊道:“我是看你没回家吃饭,饿着你呀。”
“你还晓得我饿,你做过几顿饭给我吃?”
“家里有王妈做呀,我还不是陷在旅馆里没空。”
“就有空做给别的男人吃。”
“做给客人吃你也有意见?开个旅馆就那么容易?”
“你别给我找借口,哪个不晓得你个婆娘的心思,这一条街有名的……”
他还没说出那两个字,宋香菊已涨红了脸,气道:“你又是哪根筋绊动了?”
“你别跟我装正经,别人都跟我说了,你每天讨好那个记者,想人家的心思……”宝琨见她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宋香菊气得直颤,冲着他骂道:“又是哪个烂舌头的东西胡说八道,你不撕他的嘴,还由得人家糟鄙自己的堂客,你还算是个男人吗?”
“老子不是男人?你想再找一个是不是?”
这时少春从楼上下来,听到吵嚷声,忙劝道:“快熄火,快熄火,我在楼上客房都听见了,让人家客人知道多不好。”
宋香菊听刘明泽已闻见楼下的吵闹声,一时无地自容,就独自跑到小厨房里,呜呜地直哭。
这边少春只得劝宝琨:“老板大人大量,还是体谅一下老板娘。这旅馆说大不大,也有好几十张床位,麻雀虽小,肝胆俱全,什么都要老板娘操心,哪点没做好,口碑出去了,客人就不进门。老板娘每天忙得没个闲空,哪有心思想别的?”
宝琨把眼一翻:“你别卫护她,这婆娘跟我不是一条心,我知道。”
少春说:“老板也别想多了,你要不信,有空多来看看就知道了。在这里嚼多了,影响也不好。”
宝琨鼻子一哼,没再往下说。他是来要钱的,也不想把事情弄僵。想着跟宋香菊一闹,怕是开不了这个口,不如试探一下少春的口气。磨蹭了片刻,便问:“少春,这几天客房的进项怎样?”
少春虽说是个副掌柜,却是什么都做,人勤快、嘴巴又紧,宋香菊让他收房款,也是对他放心。但见夫妻俩闹不和,也不想掺和一些事。知道宝琨拿过几次房款赌博,把老板娘气得要死。听他这一问,想是又在打主意,便说:“房款是进了点,但客房用品购置了一些,其余老板娘都让陈会计入了账,这得问他。”
宝琨一听入了账,就知道没戏了。那陈会计是个铁公鸡,只听罗太太一个人的,你要从他那里抠出一分钱,就好比让公鸡生蛋。
“你手上没有刚收的?”宝琨直截了当地问。
“没有。”
“你别骗我?”
“不信去问老板娘。”
宝琨见少春滴水不漏,知道找他没用,便气道:“知道你小子跟她是一条心。”
“老板你别这样说,我们是做工的,出了差错都不好交代。”少春不卑不亢地答道。
“不跟你说了,”他起身拍了拍屁股,对少春道,“你跟宋香菊说,要她给我准备点钱,我有急用。她要不给,回家找她算账。”
少春见他出了门,便去厨房找宋香菊。
天已经黑下来了,厨房的小窗户透进一点路灯光,宋香菊一动不动地坐在暗处的小板凳上,眼神凄然地对着窗口出神。发觉少春进来,便问:
“刚才刘先生都听见了?”
“可能没听见,我是在走道上听见的。”少春不想再刺激她,只能含糊其词。
宋香菊没吭声,只是无声地流泪。
“你早点回去吧,也累了一天了。”少春催促她。
“回去又要吵嘴。”
“他让你准备点钱。”
“不管他,找他的老娘要去。”
此前宋香菊对宝琨多少还念及点夫妻情分,他这一骂,可是伤了心。
她不会再对这个男人心存丝毫的眷念。
饭菜已经变凉了,还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香味在房间内流窜着,密切地包围着他,诱惑着人的鼻腔和肠胃,他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已经暗下去的天色,把他轮廓分明的脸蒙上了一层阴影,不甚清晰,像虚化了的雕像。第一次,他不愿开灯,就在暗处坐着。白帆没回,又有两天没回了,待长了,彼此就像兄弟一样,见不着,就有些挂念。他没搬走,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舍不得白帆,那么一个热情率真的同伴。想白帆没搬走,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在这里。彼此珍惜这个缘分。
他心里也清楚,除了白帆,还有一层原因是宋香菊,她力所能及地照顾他,为他做夜宵,每天忙到很晚才回家,最初以为是老板娘服务周到,却不知是他来了之后,才开了先例。心怀感动,与老板娘无形亲近了一些。但那次宋香菊被打,他才知道如此聪明能干的女子,也难逃悲苦的命运。从那时起,他对宋香菊就有了不一样的感情,他把她当成自己的姊妹,他要关心她、爱护她,他对她没有过徐瑷那样的爱恋,但她确实是个受人欢迎,让人愉悦的女子。这种感觉是常态的、温暖的,也给人轻松。
他劳累一天回到旅馆,想到那张热情的笑脸,香味扑鼻的饭菜,就有了回到家的感觉。他没有尝过多少家庭的温暖,别人对他好一点,他自然惦念不忘。但他又是个克制力很强的人,外冷内热,一般不会做在表面,对老板娘虽说关心,却没有过分的表示。他知道自己把握好一个尺度很难,但他还是尽量做得得体一些。
却没想到,还是会有风言风语。那话竟然是从她丈夫口里出来的,事情就严重了。败坏他的名誉是小,他可以离开。但宋香菊怎么办,还得在这儿经营旅馆,还得做人。刘明泽由此感到自责,不该让老板娘为他做这做那。他可是只顾自己,不为他人着想。这一来,就真要离开泰昌旅馆了。但这个决定,实在下得艰难,就像一把刀子,横刺一下把他的心割裂开。那些温暖的情景,与白帆共度的日子,与宋香菊的美好记忆,与徐瑷在一起那些刻骨铭心的瞬间……都是在这个旅馆里存下的,是他来到汉口后最难忘,也是最珍贵的记忆,从此不再有了。他不愿离开,也是因为如此。
想到了离开,忧伤便像暗夜里的云层,沉沉地压迫着人,那云层外的几点星星,就是他的激情和爱恋。它们挣扎着露出来,又流星似的消失了,就像他和徐瑷的爱情,闪耀着璀璨的光华,惊心动魄,却瞬间即逝。或因短暂,更令人难以忘怀。
也只能如此。他叹了口气,努力地转移着思绪,手上的工作太多了,今天夜里,就要把日机又一次空袭的报道写好,赶紧披露出去……为了心中的信念和使命,只能舍弃现时的快乐,也包括爱情。
想清楚了这些,他才起身,轻轻拉亮了电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