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中途去的,没太多时间欣赏整场表演,还得赶赴其他地方。在台前拍了几张演出剧照,让该剧编导兼主演白帆谈了一下创作过程,就匆匆离去。却没想到徐瑷会在那里,一直眼巴巴地等着他。
总是这般匆匆,错过了无数的相遇,也留下太多的遗憾。有时来不及回味,也就没太多的伤感,心仿佛从躯体里剥离开,游走在红尘之外,无关儿女情长,只有世间苍生。他虽是凡夫俗子,但赶上了这个波澜壮阔、风起云涌的时代,作为一个有信仰、有责任感的青年,此时考虑更多的应是国家的兴亡,民族的安危,已无暇顾及个人的感情。不是遗忘,而是暂时地抛开。哪会有徐瑷想的那么复杂,会爱上罗佳莉?或许有过一点好感,也仅仅是蜻蜓点水的一瞬,就随风而散了。
旅馆门前站着几个人,一个警察模样的人在看客房登记簿,宋香菊与另一位警察正从楼上下来。
“老板娘,房间住满了,安全也得保证,防火防盗不能放松……”
“这是自然。每天都在检查房间,对外地人尤其注意。”宋香菊赔着笑脸,见刘明泽进门,朝他点了下头,又去应付两个警察,给他们泡茶递烟。
说话的警察即是周老板手下的那个老王,如今进了警察局分驻所,掌管这一带的治安防务。宋香菊平日打点也不少,此次例行检查也没过多的刁难。
“不瞒你老板娘,”老王坐在靠背椅上,慢悠悠地吸了口烟,凑近小声道,“此次排查上面很重视,因发现汉口市内有敌电台的波段,近来几次敌机空袭,都有定点的指向,可能跟这有关……所以对外来人员一定要留意。”
“你们放心,我们这儿住的多是文化人,白天都出去演出采访,宣传抗战,忙到很晚才回。”宋香菊答道。
“没事就好。你们安全,我们对上也好交代。”
“那是。”宋香菊满面笑容,又把一包红金龙烟塞进他的口袋里。
“多谢老板娘的款待。”老王也不敢耽搁过长,随便交代了几句,又去赶往别处检查。
等两位走了,宋香菊便跟少春叨嚼:“这能查出什么来呢,真有特务不会来我们这儿,那发报声隔壁左右都听得到。”
“他们都是例行公事,倒让我们陪了半天的时间。”少春也嫌烦。
两人在楼下闲聊时,楼上的刘明泽已在清理自己的物品。床上放着几件干净衣服,叠得整整齐齐,那是他前日换下没来得及洗的,清洁工都帮他做了,一定是老板娘的吩咐。房间也收拾得很干净,几样家具在灯光下闪着油漆的光亮,地板擦得发白,似乎这屋里所有的摆设,都在无声地告诉他,这是个值得留念的地方。他在此住了几个月,已把这里当成了家,每一样东西,都留下他的印记,都有一段珍贵的回忆。
他的东西不多,除了衣物,就是几本书籍,一只皮箱足足装满,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就清理完毕。他打算即刻就走,一些文稿都放在杂志社,当晚还得回去工作。本是刚才进门时想跟老板娘说明,见她正忙,一时也开不了口。
他再次环顾了一下房间,简单的桌椅,两张木架床相对摆放着,白帆的床铺放着几张看过的报纸,还有两本《前沿》《抗战戏剧》,显得稍稍有些零乱。他俩有时就背靠着床架,翘着腿,无拘无束地高谈阔论,谈时局、谈人生,也谈他们惦念的女人。床的一边摆着藤椅,写字桌靠在窗户的右侧,平时摆放着一些书报和材料,那盏镶有梅花形罩子的白炽灯悬在头顶,是他夜里的伙伴,灯光照着他,也成了照亮一个女人的心灯……不能再想下去了,他拎起皮箱,就往外走。楼道不太亮,两侧的房间里飘出断续的说话声,他瞥了一眼斜对面那间房,门虚掩着,有灯光从里面泄出,一时恍惚,像是徐瑷还在等他。但他分明知道,那房间里的人已换成另一对夫妻。
他呆了呆,正要往楼梯口走去,却见宋香菊端着个托盘上楼来了。一见他拎着皮箱,陡地一怔,急急地问:“刘先生,这是要去哪儿?”
“老板娘,”他迟疑了一下,几分艰涩地说,“正要告诉你……我准备搬出旅馆了。”
“怎么可以……”宋香菊顿时变了脸色,拿着托盘往房间里走,“你来,你来,我有话对你说。”
进了房间,她把手上的东西一放,惨白着脸问刘明泽:“怎么突然要走?是不是旅馆哪点没做好?”
“不是,主要是工作太忙,没时间过来。”他笑着解释。
宋香菊听了,半晌没有出声,末了几分凄苦道:“知道你们总会走的,还是不愿这么快……”她说不下去,大滴的泪已滚落下来。
“在这里住的几个月里,承蒙老板娘的关照,感谢不尽……”他在克制着,尽量显得平静一些。
“没什么,”她掏出手帕抹了下眼泪,“只想你们在这儿住得舒服,就像家里一样。”
“我会记住在这里的日子。”他也动了情。
“有空还是来看看……”宋香菊含泪凄然地一笑。
“会来的,”他答应着,拎起皮箱,又回转身,对她说了句,“要保重自己,不要太操劳了!”
宋香菊呆在原地,听到那脚步声渐渐远去,心仿佛被抽离出来,人在一点点往下坠。痴了半天,似有香味幽幽地进入鼻端,是托盘里的面条,还在往外咝咝地冒着热气。她感觉到了,不由奔到窗前,对着楼下的那个身影喊:“你忘了吃面啊!”
刘明泽没吱声,只朝楼上挥了挥手。走了几步,胸中一阵揪扯,眼前顿时起了雾,他掏出手帕擦了擦脸,又在黑暗中继续前行。
宋香菊歪倒在刘明泽的床上,闻着那丝丝缕缕的气息,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她强忍着不出声,以免影响到隔壁房里的人。
龚云素正在读《诗经》,当看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几句,想到沈仲明对她的冷淡,心中又平添了一层郁悒。
也没在意这边屋里的动静,但是宋香菊在窗口的一声叫唤,还是把她惊动了。
要说她迟钝,也多少感觉到老板娘对刘先生不同一般的关怀。她的房间就在隔壁,每天晚上雷打不动的宵夜,可不是一般房客能享受到的待遇。她有时看书晚了,肚子饿,偏偏闻到一丝那窗口飘过来的香味,就有点受不了。老板娘也问过她两次,晚上要不要加餐,她又含糊其词。也是怕人家麻烦,自己又吃不了几口,免得浪费了。此后,老板娘也没吭声,照例给刘先生预备着,也附带了白先生。有时白帆想到了,要把自己一份分给她吃,她也不要,一要老板娘就必须得做了。后来,她就放了些饼干预备着,晚上要饿了,就冲一杯牛奶,吃几片饼干。虽说做夜宵不在旅馆服务内容里,一些客人因怕花钱也没声张,但老板娘雷打不动地专侍一人,多少让旁人看不顺眼。
除此之外,宋香菊对她还算不错,她是孤寂惯了的人,平时就待在房间里,也不爱跟其他房客搭讪。宋香菊先也觉得她不好接近,自出了沈仲明与徐瑷在房间里的风流事,让云素痛不欲生,宋香菊也受不了徐瑷勾引刘明泽,与云素同病相怜,对她也有了一份同情,便常常嘘寒问暖。渐渐发现,云素其实是个很善良的姑娘,孤傲只是得到的温暖太少,对人有防范之心。她对云素关心多了,云素对她也不再排斥,还时常跟她聊上几句。那次为少春堂客治病,她就毫不犹豫地找沈仲明借车。
宋香菊知道云素的心事后,就常常开导她,也希望她跟白先生有一个圆满的结果。云素知道老板娘是为了她好,但她偏偏是个痴情女子,心已所属,很难再转到另一个人身上。虽然一时寂寞,还是觉得沈仲明不会忘记她,她也会一直等他。
此时,隐约闻到隔壁房里的哭泣,她这才明白,老板娘对刘先生怀有一份感情,所做的一切,都是感情的倾注。现在刘先生突然离去,对她的打击可想而知。
她曾猜想,像老板娘这样漂亮又能干的女人,该是怎么样的男人才能配得上她。那次她看到老板娘的丈夫,形象猥琐,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
听说他时常过来要钱,有一次还打老板娘,实在是可鄙可恨。才知热情爽快的老板娘,也有这些不为人知的伤心事,她就觉得老板娘有些可怜。老板娘对刘先生倾注一份情感,也是心灵的寄托。即便是隐匿的,却也短暂而苦涩。云素触动了自己的心结,对老板娘不觉有了一份同情。
隔壁的哭声好像停了,一时安静了下来。又听到关门的声响,想是老板娘锁门出去了。她到底是要强的,不愿让旁人看笑话。云素想到这点,也就没过去。
突然有人敲门。她一打开,老板娘红着眼站在门口。
“云素,肚子饿了没,把这碗面吃了吧。”不等她开口,就把托盘里的碗放在桌上。
“我不饿。”她知道是为刘先生下的面。
“吃了吧,我看你晚饭吃得不多。”宋香菊执拗道。
要在平时,云素肯定会黑下脸,硬是不答应,但已知晓刚才那一幕,或者说,老板娘也知道她在这边听得一清二楚。如果拒绝,恐怕老板娘只会更伤心。她就没再坚持。
“那我下去了。”宋香菊似乎也在回避,生怕云素问出什么。
等宋香菊下楼来,少春便告知,刘先生的房费已结清了,目前最低价八折,给他打到六折。宋香菊拿着账单看了看说:“还是收高了。”
少春咕哝一句:“每晚的宵夜,都没算呢。”
“那有什么,人家住了这么长时间。”
少春看了她一眼,没有吱声。
宋香菊收拾了一下,就打算回家去。
从门里出来,习惯性地抬头望了望二楼那扇窗户,每天都是如此,她要看到窗户的灯光,心里才会踏实。总是夜色已浓之时,她在幽暗的巷道里独行,那橘色的灯光就一直在眼前浮现,前面的路也变得温馨而明亮了。
此时,那窗口是黑的,没有了灯光,它消失了。夜色朦胧中,巷道蜿蜒幽深,她孤单而疲惫地走着,眼前一团漆黑,再没有一盏灯照亮她了。
“老板娘,回家呀。”
昏暗的路灯下,一位涂着胭脂,点着鲜红蔻丹的女人笑嘻嘻地招呼着。这女人一直在附近晃悠,对泰昌旅馆自然不生疏。
宋香菊嗯了一声,不想搭理,就走过去了。
“老板娘,”女人对着她的背影喊,“你别走啊,我有话跟你说呢。”
“什么话?”宋香菊扭头问。
“我看见刘先生拎着皮箱走了,你怎没留住人呢?”女人有些可惜,她对刘明泽也有一份难掩的情感。即便对方不理睬她,她也厚着脸皮向他献媚。她每天在附近出没,也是因刘明泽吸引着她。
“人家要走那是人家的事。”宋香菊甩出一句,又往前走。
“可人家说,你跟他蛮好呢……他可比你那男人强多了,别让他跑了哟……嘻嘻……”
宋香菊像背后中了一刀,不由一哆嗦。她终于明白,刘明泽是因为避嫌才走的。这小街小巷,捕风捉影已成了一种消遣,本是一粒芝麻,就会被人津津乐道地说成一个西瓜。流言来无影,去无踪,却会阴阴地伤人。
她在旅馆里待了几年,总是在风口浪尖上,成为人们的话题中心。她已是名气在外了,有一点事别人就会联系到她的风流,她的不正经,她为记者做夜宵,便是勾引人家,就不难想到了。
走了好,免得玷辱了人家,以后倒可省点事,不走夜路了。她狠狠地想着。虽这般自我安慰,但忧伤还是一点点地袭扰着她,像暗夜里阴冷的风,侵入心骨。
走进家门,听到佳莉房里有人说话,想小姑子两天没出门,倒是总有人来找,不由往那门里瞟了一眼。见里面坐着一位身着军装,剪齐耳短发的姑娘,再一看,竟是佳莉的闺中好友玉倩。
“哟,玉倩,好长时间没见到你呢。”香菊招呼一声。
“香菊嫂子,你回来了。”玉倩勉强一笑。
“我是看呢,怕是认不出来,那么斯斯文文的玉倩,一眨眼成军人了……”
她正在说,小宝从隔壁罗太太房里跑了过来,直往她身上扑。香菊见玉倩面有悲戚之色,想是有什么心事要跟佳莉说,便拉着小宝出去了。
宋香菊一走,佳莉接着又问玉倩:“你回来就是参加他的葬礼?”
“是,明天还得返回武昌去。”玉倩答。
佳莉心里不好受,一时也找不到别的话安慰她。两个相爱的人,突然就走了一个,对玉倩的打击可想而知。得知他驾驶飞机与敌机交战时坠毁牺牲,玉倩当时就瘫倒在地。今天回来参加他的葬礼,明知又会伤心,还是忍不住要来,非要送他最后一程。
玉倩恋爱的事,并没告诉家里人,她义无反顾去军官训练营,就是受了他的鼓动。佳莉瞧着玉倩晒得黝黑的脸,不由得感叹,爱情,真的把这个文静的姑娘改变了。
佳莉本想跟玉倩谈谈她的事,眼见玉倩这般悲伤,对她无疑是个刺激,也没心思提了。只是陪着玉倩难过,末了还是安慰她:“他是为保卫国家而死,应该为他感到光荣。你有过他这样的爱人,也算是值得啊……”
玉倩听此一言,复又落泪,一时忧愤道:“他不会白死的,我要为他报仇。”那哀绝中迸出的一股狠劲,跟以往柔弱的她判若两人,佳莉不禁一震。对玉倩刮目相看时,她便有些自愧不如了。
“你最近在忙什么?”玉倩缓过劲来,转而关心起自己的闺蜜。
“没忙什么,有时随抗战剧团宣传一下。”佳莉一时觉得没什么可说的。
“听说你现在是‘汉口之花’,出名了。”
“我也不知道,一时觉得好玩,就报了个名,谁想就选上了。”佳莉调皮地一笑,“还是你好,以后当长官了,见你还要敬礼呢。”
玉倩摇了下头:“我可不是做长官的,以后也得出生入死……”
“做什么?”佳莉不由问。
“现在还不能说。”玉倩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
佳莉望着她,一脸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