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最繁华的地方要数江汉路,江汉路最聚集人气的地方又首推国货公司大楼,隔壁连着宏伟气派的璇宫饭店和凌霄游艺场,周围又挨着海陆饭店、冠生园、新新洋服、普海春西餐馆等一些旺家,可谓群星闪耀,烘托成汉口最热闹的地段。
那时,国货公司门前的敞地上围了不少人,大家正聚精会神地观看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只见一位满脸愁容的姑娘在唱——
高粱叶子青又青,
九月十八来了日本兵。
先占火药库,后占北大营。
杀人放火真是凶。
中国的军队,
有好几十万,
恭恭敬敬让出了沈阳城。
……
忽然,姑娘因饥饿过甚,唱不下去了。操琴的老父一再呵斥不行,就动了怒,拿起长长的皮鞭将女儿狠狠地抽打,女儿柔弱不支,躺倒在地。
这时,只听一声断喝:“住手!放下你的鞭子!”就见两位青年冲进了场内。
姑娘忙护住老父,呜咽道:“东北叫日本鬼子占领了,他们烧杀抢掠,让我们无处安身,只有流浪,逃亡,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
听到姑娘悲伤的哭诉,不少人被打动了,纷纷往场内投钱掷物,有人呼起口号:“我们不当亡国奴!”“打回老家去!”观众越围越多,一时情绪激昂。
有人认出了姑娘的扮演者罗佳莉,便叫:“哎,汉口之花!”
“是她啊,演得真好。”有人赞赏道。
宣传达到了预期的效果,罗佳莉和几个演员向在场的观众鞠躬,表示诚挚的感谢。众人却余兴未了,直喊着再来一个,有的还奔上前去跟她握手。见观众热情高涨,几个演员便乘兴与他们唱起了《保卫大武汉》。
却在这时,突然响起凄厉的警报声。人群顿时乱作一团,拼命往四处逃散。
罗佳莉跟在几位演员后面,心里只是叫苦,她是准备表演完就去找董子琛买船票的,这下又耽搁了。焦虑惶恐之中,脚步无形慢了下来,跟前面的同伴拉开了距离,她还浑然不觉。
“罗小姐,快跟我们走!”有人带着她往岔道里跑。
飞机隆隆的声音近了。几十架编列成队的日军轰炸机在武汉三镇的上空傲慢地飞过,他们处在一万多米的高空,避开了中国军队的防空火力。日机的轰炸首先对准汉口的机场,随后便在城市周边频频地往下投掷炸弹。
轰——轰——密集的爆炸声在四处响起。
这是存在罗佳莉记忆里的情景。后来她一直想,怎么就糊里糊涂地跟着人走呢?几个月前,她就在这附近被拐过,不承想,会在同一个地方出事。
她被带到一个地下室里。此后两天,她一直待在里面,没能出来。心里清楚,她又落入了周老板的魔掌,这一次恐怕在劫难逃。
黑洞洞的地下室有一张床的大小,只能容几个人藏身。躲进来的人就用一盏油灯照着,在她身边玩着纸牌。
“罗小姐,玩会儿怎样?”有人在逗她。
“上面现在炸得凶呢,多亏你遇到我们。”另一个在说。
“英雄救美人嘛。”
几位嬉笑一阵。
她始终不理睬。知道这是前奏,那老东西自会来找她的。与其这样,还不如被炸死。
此时,从门洞的缝隙,也能感知地面巨大的声响。她当时不知,这是日机为报复中国空军在九江炸沉日舰,正轮番地对武汉三镇进行狂轰滥炸。
罗佳莉蜷缩在地下室一角,阴森森的霉味一阵阵地袭扰着她,就像待在坟墓里一样。她觉得自己已死过去了,就这样死去也未尝不可,只是有点冤,她希望死得光彩一点。即使是被炸死,也比这样不明不白,死于另一个魔头之手要好。这时,才明白嫂子劝她走是对的。什么事都不能逞强,太由着性子,愿望跟现实总是有距离的。她与魏行健真心相爱,却时运不济,不能日日相依,夜夜相守,只能天各一方。她想着上次与魏行健短暂的相见,一时恍如隔世。心里伤痛难抑,泪水便止不住地往下淌,一滴一滴,渐渐浸湿了衣衫。
她被困在地下室时,嫂子宋香菊还在医院里救护伤员。
一批又一批血肉模糊的伤者被送进医院,不光是前线运来的,更多是被炸伤的平民,哀声不绝,忙乱不堪。
无线电里刚刚报出当日的伤亡数字,炸死炸伤的居民已达八百余人。
还未曾喘息,第二天的轰炸又接踵而至,也更为猛烈。日机七十余架分三路空袭武汉,那时地面就好似一口巨大的油锅,无数的炸弹扔进来,顿时掀起滔天的声浪、气浪,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蒋委员长行营是此次轰炸的重点目标,一枚枚炸弹雨点般地投掷下来,墙壁一面面倒塌,树木炸成半截,有的被烧焦。幸亏当时他不在现场,但死伤的卫士已达二十余人。
宋香菊得知江边一带被炸,便跌跌撞撞地往回赶。
沿路是倒塌的房屋,有的还在燃烧,浓浓的黑烟从里面蹿出来,四处弥漫着呛鼻的臭味。不少人在忙着救火,阵阵哭喊声刺激着人的耳膜。一些炸飞的血肉附在墙上,粘在电线杆上,落到地上……血迹斑斑,惨不忍睹。她的心慌慌地乱跳,手脚不停地发着抖,想走得快一点,腿却软软的不听使唤。
终于临近了,透过弥漫的浓烟,她恍惚看到巷子里一排被削去了半截的房子,顿时眼前一黑。
“宝琨——宝琨啊——”
她发疯似的叫喊着,朝那片废墟扑了过去。
英国记者霍桑背着照相机四处奔走,拍下汉口轰炸后的诸多惨状。
“真是令人发指的暴行!”他愤怒地叫喊着。
刘明泽赶到江边的轰炸现场,看到曾经熟悉的一切,已变得面目全非。那条走过无数次的巷道不见了,他每天迎着朝阳出门,披着星光回来,总要经过。碰到有店铺刚刚打烊,伙计正上着排门,会笑呵呵地跟他打着招呼。有的店铺还开着,门庭若市,就像李记牛肉面馆的香味,诱人前往。那些住户则坐在门口,悠闲地喝茶,自在地吃饭,天南海北地神聊着。他喜欢这样的市井生活,就像周遭弥浮的烟火气,让人感到踏实而温馨。他被吸引着,感动着,不觉走进了泰昌旅馆……可是,它已不复存在了,那幢带给他温暖和爱的二层楼房,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就像破碎的山河,破碎的心。
他满怀悲愤地记录着一幕幕惨景,也在四处寻找着宋香菊。
那时,裹着布单的罗宝琨已被放置在空地上,几个亲友正在将他的尸体入殓,宋香菊歪在一边,披头散发,面如死灰。
“老板娘……”刘明泽瞄见了她,马上奔了过去。
昏昏沉沉的宋香菊睁开眼,看了看他,木然地说:“宝琨正躺着做梦呢,就一下炸飞了,没个完尸……”
刘明泽的心抽搐了一下,不由抓住她的手:“香菊……”
宋香菊还想憋着,泪水却止不住,骤雨似的簌簌而下,“我是想让他早点去重庆的,还是没躲过呀……”
两天后,一群人抬着罗宝琨的灵柩,吹吹打打地走在汉阳蔡甸乡的一条小路上,宋香菊一路哀哭,被亲友搀扶着,小姑子罗佳莉红着眼睛跟在后面。
佳莉是刚刚放回来的。空袭之后,她被阿强安置到一处私宅里。周老板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再不把她关在外面,怕走漏风声,就接进了自己的家里,反正太太已让人送走了。
事情的发展却不遂人心愿。罗佳莉一直不吃不喝,且对他不理不睬,表情木然,势必抱着一死之心。向来果断的周老板面对这样的局面,也退缩了。况且,他已闻知泰昌旅馆被炸,周老板多少受些震动,但见楚楚可怜的佳莉,不觉动了恻隐之心。实在不能乘人之危,即便一时得到了她,也会遭到天谴的。他还算是讲点胃口的男人,也不乏一点江湖义气,还做不到如此下作。或因罗家的遭殃,罗宝琨的惨死,他内心的善念被勾起,也想表现一下大丈夫的仁义,便要人放罗小姐回家,并送一笔抚恤金给佳莉,但佳莉谢绝了,他便坚持让手下人帮忙料理罗宝琨的后事。
罗宝琨安葬在他父亲的坟旁,看着一锨一锨的新土渐渐埋没了棺材,宋香菊想着他们夫妻从此阴阳两隔,复又大恸:“你这一去,让我如何跟老娘交代啊……”
一旁的佳莉已哭成一团。想到前不久与哥嫂一起过中秋节,竟是与哥哥的最后一面。哥哥想要她一起走,她却一直含糊,磨磨蹭蹭。如果她早点答应嫂子,就不会有哥哥的惨死了。因自己一时的私心,便酿成如此惨痛的结果。她为此撕心裂肺,旁人还感喟这兄妹感情如此深厚,其实她是为自己的过失悔恨不已。
罗家这边哀声未了,又过来一支送葬的队伍,也是个被炸死的年轻人,那老母亲一路哭号,伤心欲绝,在场的人都受了感染,涕泣一片。佳莉见此情形,又触动了伤悲。哭了一阵,不觉又宽慰自己,有个人跟哥哥陪伴,在那边也就不孤单了。可是,那老母亲的哀声还在刺激着人的耳膜,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人间的惨剧,还在一遍遍地上演。那一堆堆新添的坟头,实在叫人触目惊心,都是好端端的大活人,突然就没的。他们无缘无故地死去,就像她的哥哥,并没招惹谁,只因这个国家遭了难,他们就首当其冲地成为牺牲品。而且,肯定还会有人跟哥哥一样惨死,还会有更多的新坟出现。
因这彻骨的悲痛,佳莉才明白,抗日对她已是别无选择,生死相关了。
空袭一天天频繁,大街小巷的恐慌也在蔓延,流言说日军正从四面八方涌来,马上要对汉口进行新一轮的轰炸,还会施放毒气。国军为了阻止进攻,会炸毁一些堤防用作防御,江水一旦漫进来,大多数的房屋因地势低洼会被冲垮,还有许多难以预料的灾难。又有不少人在捆扎行李,卖掉所有的家当,带着孩子和铺盖卷,准备逃离汉口,往西迁徙。
中国人走了,却有几千名外国人留了下来。彼此还在自我安慰,以为他们的存在能使汉口避免遭受同南京一样的厄运。法租界作为非军事化“安全区”,可以帮他们安然躲过日军对汉口进行最后袭击时的轰炸和攻击。但许多中国人被排除在“安全区”之外。在炸弹的轰鸣中,一些女人带着孩子拼命往租界里逃,却被设有密密麻麻电网,垒着层层沙包的栅子阻挡在外。日本轰炸机绕过了挂着外国国旗的“安全区”,直奔中国军队的所在地,并发动猛烈的袭击。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把处在汉口的中国人赶到长江以南的乡下,进而占领汉口。
早些天,周老板已让人送走了家人。现在看形势严峻,他也准备着启程。
这时,他想到了一个女人。此时才知道,这女人一直是他的牵挂,放弃不了,也是他遭受罗佳莉冷遇的挫折后,突然感受到了。罗小姐还是小了,不太懂事,有些沧桑感还是好些。对徐瑷,他是难以忘怀的。何况她跟太太的关系不错,带上她,以后在一起也不会有摩擦。两个女人都聪明,会把关系处理好的。
他坐车前往咸安坊的那座私宅,准备把房子交人代管。当然,他主要是跟徐瑷提出,要带上她一起离开。
徐瑷却不在。她还在海军俱乐部里玩。先是等刘明泽,左等右等没来,她就跟其他记者混熟了。与法国记者皮埃尔的关系也从一般的聊天,到了共进午餐的地步。
“我知道刘先生,他跟霍桑走得很近,他们都是****分子。”皮埃尔为了讨好她,免不了透露一些信息。
“霍桑现在哪儿?”徐瑷也听说过这位大记者。
“到共产党根据地延安去了。”皮埃尔似乎对这位同行十分熟悉,“他一向喜欢冒险。”
“你呢,”徐瑷莞尔一笑,“你就不喜欢?”
“我对政治不感兴趣,只对女人感兴趣,”皮埃尔的蓝眼睛滴溜溜地对着她,“尤其是像徐小姐这样的漂亮女子。”
“你们男人哪句是真话?”徐瑷躲开他的目光。
“我说的都是真话。”
……
这一来二去,也像似是而非的调情。徐瑷在百无聊赖中,有个人愿这么陪着她,倒也不坏。
“你还准备在中国待多久?”她问。
“待不了多少时间了。”
“你一走,可是少了个朋友呢。”徐瑷要逗他一下。
“你要舍不得,就跟我一起走吧。”皮埃尔马上接口。
“跟你去法国呀,太远了。”徐瑷摇了摇头。
“怎么远呢?就只想着刘先生啊。”法国人倒不避讳。
徐瑷不答,只是笑笑。
直到下午,徐瑷才回到住所,却发现周老板在房间里坐着,不觉吃了一惊。但她还是强作镇静,表现得漫不经心。
“稀客呀,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她勉强笑道。
“我等你半天了,”周老板冷着脸问,“你蛮忙呢,上哪儿去了?”
“去朋友那儿玩了一下。”徐瑷一脸轻松道。
周老板顿了顿,舒缓了一下表情:“你倒有闲工夫,不怕空袭啊。”
“我去的是法租界,不要紧的。”
周老板看她蛮不在乎的样子,脸一沉说:“汉口怕是守不住了,你打算怎么办?”
“还没想好呢。”她依旧装聋作哑。
“跟我一起走吧。就这两天,到时我派人来接你。”周老板的口气很硬,像是发布命令。
徐瑷顺手拿起一把扇子玩着,没吭声。
“你赶快把东西整理一下,随时就走。”周老板说完站起身,扫了她一眼,就调头走了。
徐瑷呆坐在那里,一时烦躁不已。
就这样了,当人家的姨太太,做供他玩乐的花瓶?她问自己,等了这么久,还是这么个结局。她要是将就了,就做了笼子里的金丝雀,被他温柔地圈禁起来,哪还有什么自由自在的日子?
不行。不能跟他走。她后悔自己太软弱,不敢回绝他。想他一定是在罗佳莉那儿碰了钉子,就想起她来。她也后悔自己眼皮子浅,答应他的太太,住在这里,就等于进了他的牢笼。拿了人家的手软,她不答应还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