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访谈录里,莫言说过这样的话,他说:写作时,我是一个皇帝。这话自然有前因后果。比如说,当时莫言正回答一个关于原着与改编的问题。他阐述道:写作时是个皇帝,而改编的时候,则变成了枪手。当然,这话还可以往下延伸。仍然打比方。比方说,在一篇必须与书斋有关的文字里,这样的联想或许是成立的:对于莫言来说,无论在高粱地,红树林,无论是否身陷幸福时光,写作的现场都只有一个——它是恣肆的,浓烈、壮观、威严,并且狂放不羁联想仅仅是联想。我们也不能由此便下断言说:莫言的书斋就是金銮殿。这是写实派的说法。拘泥了。但联想又必须以事实为基础。这里的事实,我暂且把它归纳如下:我认为,一个作家与书斋的关系,也间接说明了这个作家真实的写作姿态。其中存在很多秘密的通道。
曲折,扑朔迷离,有时还具有某种欺骗性一无论如何,这都是件有趣的事情。先来说说斋名。现在给书房起名字的人少了。至少,在我一些年轻的作家朋友里面,斋名这两个字,多少是有些滑稽的。还不太合时宜。甚至对于写作这件事,大家也重新冠名为写字,或者干活。恨不得分工更细些,归类为刨工、钳工、木工、漆匠。反正需要解构,解构得越彻底越好。也需要落实,落实成彻头彻尾的体力劳动者——纯正的学人姿态,雅致的斋名,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以现实贯穿始终的21世纪,总让我们有些蒙羞之心。那么,反正先落到底吧。看看窗外,车如流水马如龙。我们就自称为手艺人,自称为写字工。我们是码字为生的。这总可以了吧相对于斋名,书房的布置或许能提供更多的信息量。我一直相信,对于具备洞察力的人来说,一两个小细节,其实就能洞破气场。当年,胡兰成第二次去看张爱玲时,说,她房里竟是华贵到使我不安。还说,三国时东京最繁华,刘备到孙夫人房里竟然胆怯。
张爱玲房里亦像这样的有兵气。这房,是指书房,客厅,还是书房兼客厅,我们暂且不论,但兵气二字,却很有些直指人心。盛大,炫目,尖锐,底下则是旧上海的电车当当当来去。整个是一副带刺的俗骨。又有着刻薄背后的凛然与清寂。现在的《张爱玲散文全编》,大家把它当作小资生活的陪衬,与月份牌、老式留声机、爵士乐队并排放在一起多少是有些错了。这误会的起因,我想,多半是因为他们没有进过张爱玲书房的缘故。我有个朋友,是着名的藏书家。家里的藏书数,是两万,还是三万?记不清了。只记得密密匝匝的。像长城上的砖块。他有没有斋名?好像也有过。挺雅的一个。但书实在是太多,需要分作两处:家里一处,外面再租个房子。这情形后来终于有了改观。那朋友新买了房子。那是我见过的最有气派的书斋。整整的一个楼面。我坐了会儿,聊天,聊装修,聊贷款买房的数字,聊书房里那些羊皮的顶灯。至于斋名,忘了问,他也没有再提。或许已经没有了吧。也很自然。说说我自己。我是摩羯座的。根据星相学的说法,受土星控制的摩羯座人,尤其当有几个行星同时处于你的星座时,你将是一个具有现实主义思想的人。但同时又容易被热烈的情感所征服。这话似乎有些自相矛盾。
星相学上还说:你表情平静而淡漠,喜欢离群独处。你深居简出,喜欢把自己关在象牙塔中。如果按照这个说法,摩羯座人是相当享受书斋生活的。也没错,现在我确实有个还算不错的书房。面积不小,也放了些书。书房是朝南的,外面原先连了个大阳台,后来打掉了,装了一整排的窗。秋天还没深,阳光就照进来半屋子。像催促花开、灌溉草长的暖房。一个摩羯座的人在暖房里读读书,多少是件好事。但星相学上又说啦:绝大多数的孩子降生到这个单调乏味的世界以后,都能记得自己经历的各种重大事件,十年或二十年都不会忘记。但摩竭座的孩子却很快地忘掉了。大多数的小摩羯座人,只要有几个月的时间就会忘掉他们是从哪里来,以及他们与生俱来的神奇力量。我要说的是,我之所以喜欢这个书房,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在这个书房的正北偏东面,有一个非常神奇的建筑。一座无梁殿。明朝万历年间的。我一看到它就给镇住了。说得邪乎些,它唤起了我许多似乎是与生倶来的冋忆。这种感触,我认为在两种机缘下可能产生。第一种:一些无法解释的情感。第二种:一些可遇却不可求的阅读体验。我在无梁殿附近散步的时候,有时会遇到几个熟人或者朋友。他们也住在这个小区里。其中有个挺有名气的学者,有一次聊天的时候,他告诉我说,之所以选择这个小区,是因为这个建筑特别,但又不过分邪乎。像是以前见过的。反正一讲不清了。
我不知道这位学者是不是摩羯座的,但我知道,他肯定有一个相当不错的书房。至于具体的阅读体验,还是少说几句吧。至少,到目前为止,我的个人阅读是极其有限的,而我对于阅读的喜好,也有些鸡零狗碎,不成体统。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岁月的消长,有时候会多多少少,甚至是彻底地改变一个人的阅读趣味。与成长一样,阅读,从来就是一个不断发现与不断否定的过程。从根本上来讲,我喜欢一种含混而又复杂的表达。含混却又精确,模糊却又透明。很多年前,我就一直很喜欢《巴黎圣母院》里神父克罗德这个人物。他被敲钟人卡西莫多从钟楼上扔下去的时候,嘴里说着:啊,都是我爱过的人呀!我特别悲哀。我知道从认识水平上来说,这是存在问题的。我甚至一直希望克罗德神父能和艾斯米拉达好——我不太喜欢神与神相爱,我更喜欢神与魔鬼的结合。当然,必须是带着神性的魔鬼。因为我一向认为,带有神性的魔鬼,其实最接近人。最后,我想说明的是,不管阅读趣味会是多么千差万别,也不管你的书房是温室还是其他的什么,对于——种彻底的书斋生活,我表示怀疑的态度。因为在我看来,写作是一种纷杂、繁芜,甚至是让人伯仲难分的生活之后的东西。写作表达一种姿态,这姿态最终是明确的,但它必须穿越种种不是那么明确的过程。写作特别需要与生活荣辱与共。我现在特别喜欢这四个字:荣辱与共。我觉得在一个好作家的身上必须具备这种东西。我对不带杂质的纯洁性表示怀疑。我喜欢污泥上开出来的花。好了,一个摩羯座的人坐在书房里,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了。其实,我对我的书房真的没有太多要求。但有一句话或许还是有点道理:真理是圆的,因为地球是圆的。但书房,毕竟还是一个我们可以退守的地方。
2002年1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