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些时候,晚上做梦,我就梦见自己跟着父母一起到上海去了。童年时确有几次,我们全家同去上海。除了外公外婆亡故那两次,余下的那些,我既记不清准确的时间,更好像是没有目的与缘故。它们清洁如画,简单得就如同晚饭后到楼下院子里稍作散步似的。我跟在大人们的后面,看着马路上的野景,我不知道大人们的目的与忧虑,所以我就以为他们和我一样没有目的与忧虑。我不加人他们的生活,我不加人他们对于外公的仇恨和对于外婆的怜悯,因为我还无法加人。当我走在上海街头的时候,我搀着父母的手。街道是那样的空旷,又长又宽,好像没有尽头。树叶很大,当车子很少的时候,满街都是树叶的声音。我总是经常能听见,童年时我们一家人走在上海街头发出的脚步声,啪——啪啪啪啪,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移动的脚步,和父亲母亲移动的脚步。我走了几步,跳一跳,然后再走几步,再跳一跳。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想。但我也是迫切地想到上海来,因为这儿的奶油糖有着更浓郁的奶香味儿,姨妈经常在我的口袋里放上几块巧克力,而母亲则会在回家时采购一些物品。我们总是满载而归,除了我们那儿确实无法买到这些商品之外,很可能也是为了解一解母亲的乡愁,因为这样的习惯,她整整保持了20多年。她每次去上海,总是大包小包地回来,眉目之间充满喜色,把大街小巷已经到处可见的东西从上海拎回家来,打扮出一副活脱脱的近似于回家探亲的样子。
忽然的,就在忽然之间,我想到了一个问题,怎么在我对于童年的记忆之中,在那些干净、明朗的空气、树叶之间,在我蹦蹦跳眺却又略带忧郁的步履里,会一点也没有留下四舅的点滴的气息。甚至,真的,没有人提起过他,说起过他的名字,房子里也没有任何物品被人告知是曾经属于过他的。四舅、你的四舅,仿佛我也没有听到过这样的称呼。那么,我究竟有过这样一位四舅吗?我的母亲究竟有没有过这样一个性情怪僻的兄弟?仿佛,没有。是的,从来都不曾有过。这个家庭里清一色的都是女儿,乖巧听话,对她们的那位父亲既恐惧又憎恨。没有人顶撞过他,从来都不存在过这样一个人,也从来都没有过那个像海豚般飞跃而下的形象。但是,又是为什么,在我的头脑里如此清晰深刻地保留了这样一个影子,一个带着病态的叛逆者,一个敢于直面他的父亲而又与他的姐妹们格格不人的精神病患者。面色永远是苍白的,眼光迷茫而又疯狂。这个形象就如同是刻在我心里似的,我在这个家族中找不出任何类似的相同者,他的出现就像是长空中的一道闪电,我仿佛一下子不能体会到其中的深义,和那种强光过后残存在气流中的神秘气息。只有一点是可以肓定的,在我的潜意识中,总是暗暗盼望着某种打破常规的事物。
为什么一定要去写外公呢?我的善良的母亲好几次这样问我,我的这个奇怪的行为在让她感到奇怪之后,还多多少少地有些刺痛了她。善良的人们总是认为善就是善,为什么要远离那些看得见的,并且被所有的人都公认为善的旅途呢。我突然那样强烈地想描述我的外公,这让我的母亲有点失望。我很理解她,就如同在我的内心深处非常爱她一样。善总是让人感动。但我又应该如何来解释我的感受呢?那些弥漫着的海潮的气息,那些浅滩下面的暗流,那些荒凉与颓废,那些埋藏在腐烂的森林之木深处的地母的体味那些拥有简单的善的人们有福了,但我又应该怎样让我的母亲得以看到:在她所认为的虚幻的背后,在她所认为已有定论的某些事物之中,将有着怎样令人惊叹不已的真相——不是指它的过程或者本身,不是指它表露在外、赤身裸体、无可奈何只能被公众用标准来衡量,公众也津津乐道于这种衡量的部分。这真相来源于更广阔的时空,它们无视于一切准则,它们没有形状,也不接受约束,它们凌驾于我们的生活之上,俯视我们,宽爱我们。它们隐藏在万事万物的背后,隐藏在善的后面,也隐藏在非善的后面,隐藏在是的后面,也隐藏在非是的后面,它们使一切在最终得以融合,汇聚,奔流以及消失,就像那包容所有的海洋,是狂喜也是绝望,是挚爱,也是死一样的永远的漠然与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