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桔直到今天还能记起母亲讲这段话的表情,院子里有棵树,很高,树叶也很茂盛,所以遮住了从天而降的一部分的阳光。母亲的脸一半处在阴影里。鲁桔觉得母亲那时的表情更像是个梦中人。她怎么突然就会讲起了肖邦呢,还有狂风大作、雨声不断的马略卡岛,这一切,和小院和穿着旗抱哼唱评弹的母亲又有什么关联呢。母亲胖了,鲁桔不知道母亲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胖的,或许从那天,那天她们在院子里谈论钢琴曲的时候,肥胖的沖子就早已根植于母亲的体内,母亲再也不唱评弹了,她的那些演出用的旗抱,再也不能适合于母亲肥硕浑圆的身躯,而鲁桔,她则再也没有在家里那张大床上看到过那沖耀眼的、闪烁着的白光。
傍晩的时候,雨停了一会儿。但鲁桔家的院子要比外面的街道地势低些,所以雨水仍然积在那儿,好像还高出了些,水汪汪的亮着,显得有些恐怖。天还是闷着,直觉得身上潮,让人感到每个汗毛孔里都能往外渗出水来。
每逢夏天鲁桔和母亲睡得都很早,母亲总是觉得很累,她常在坐着看电视听收音机或者做别的什么事情时,让脑袋很快地垂到了肩膀上,嘴唇边还爬着些涎水,头歪着,在肩胯上面很小的那块空间里时高时低地晃动,那模样就像鲁桔在童话书里看到过的那种瞌睡虫。有时候母亲也会在突然之间像被什么东西惊醒了,她猛地抬起头来,眼睛亮得吓人,腼膜岁月。
仿佛森林里的母虎嗅到了猎人的踪迹,或者是听到了什么行迹可疑的声音,那声音里还捎带着风的腥味。但这样的时候并不多见,多数时间里母亲变得迟钝而缓慢,鲁桔和她说话,她总要隔了好长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然后再木木地回答。母亲的房间里有一张她青年时代的大照片,琵琶遮面,青丝低换,旗抱的开衩很高,露出饱满圆润的腿部曲线,鲁桔在那张照片下面走进走出时,下意识里总觉得这照片上的彷佛是个陌生人,是和这个家庭曾经有关的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定格在那张挂在墙上并且被放大了的照片上,微微笑着,那笑容在晩上看来竟然还是有些诡秘的。
母亲从来都不看那张照片,但她仍然让它保留在墙上,让它成为那老墙中的一部分。一些时候也有几个母亲的朋友或者同事来看她,其中也有一两个单独来访的男人,他们会带些礼物来,通常那些礼物都是送给鲁桔的,他们总是称赞鲁桔长得秀气,就像母亲的青年时代。讲完这些话,他们就和母亲进房里去了,鲁桔家房子不大,鲁桔住一间,母亲住一间,剩下一间就是烧菜吃饭或者洗澡用的了。所以说母亲有朋友来时,那囘放着大床的房间也就是当然的会客室了。有一次吃过晩饭,鲁桔正在洗澡,在晔晔的水声里听到有人敲门,然后母亲穿着拖鞋啪哒啪哒跑去开门了,接下来是两个人的对话声,一男一女,女的是母亲,男的声音则听不大清,两个人好像还争论起来,但刚刚高起来的声音很快又被压了下去。鲁桔匆匆洗完澡,走到母亲的房门那儿,却发现门关着,鲁桔小心的推了推,门从里面保险上了。鲁桔有些好奇,把耳朵凑了上去,房间里很静,静的就像是没有人一样,但鲁桔好像又听见一种悉悉索索的细碎的声音,有点像女人在擦眼泪,又有点像故意压低了声音的耳语,但再仔细地听,就什么也不像了,鲁桔下意识地没有去敲门,她很安静地回到自己的房里,平躺在床上。那个男人是谁?是父亲?还是那个上次送她笔记本的饯叔叔?那个钱叔叔的眼睛可真怪。鲁桔想着想着睡着了,并且再没对母亲提起过这件事。后来,母亲眼光怪怪地看着鲁桔,看了好长一会儿,说,你真是个早熟乖巧的孩子,简直就不像是我的女儿。
鲁拮想起母亲讲这句话时眼光坚定,就如利剑一般,这样的时刻鲁桔常常为之精神一振,母亲再也不是缓慢迟钝的那个母亲了,这种时刻鲁桔觉得母亲就像是躲在房间暗处的先知,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从她嘴里冒出一两句惊人之语,比如说母亲根透了一个人,她就不再说根了,母亲笑眯眯的,非常不屑地轻声提着那个人的名字:XX死了,前几天死的。母亲的语调是如此舒缓,不容置疑,让听者几乎不得不有种信以为真的错觉;又比如说这个夏天下的雷暴雨,母亲就会用手指着远处的某个地方,斩钉截铁地说,发大水了,那儿的房子要淹掉了。这样的话鲁桔知道是不用呼应她的,母亲自言自语一阵,又会黯然神伤,沉入她另一种缓慢的如同睡眠般的世界中去了。
临走的时候,孔墙借了盒磁带给鲁桔。是鲁桔自己提出来的,鲁桔在孔墙的书架上看到了它,不由轻声叫了起来,哟,肖邦的钢琴。孔墙笑了,把它从书架上拿了下来,然后递给鲁桔,拿去听吧。孔墙说。鲁桔接过磁带时,觉得孔墙的手指仿佛是无意地在她手上掠了一下,凉凉的,又带着点热气。
吃完晩饭,魯桔和母亲看了会儿电视,都觉得有些困了。鲁桔在地板上铺好席子,忽然就想到了那盒磁带。天可真黑,雨暂时停了,但是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鲁桔两手枕着头,躺茌席上,天呐,钢琴的声音茌夜里,在黑暗着的夜里就像一颗颗星星在跳动闪烁,屋子里仿佛有无数的萤火虫不断跳跃舞动,忽远忽近,时多时少,鲁桔第一次感到音符竟然也是有着颜色的,有些像是小小的雨珠,从屋顶上清脆作响地掉下来,有些让鲁桔想起院子里雪后的黄昏,母亲很晚才回家,鲁桔一个人站在窗前;忽然,鲁桔又听到了沐浴时晔哗的水声,一双手轻柔地触摸着鲁桔裸露的肌肤,一些水汽升了起来,那双白白的,被水蒸汽浸泡得圆润而柔长的手,不断在鲁桔的眼前晃动,院子里也发出些声响,鲁桔侧耳细听,却是隔壁房间母亲幸福平静的鼾声。这个夏夜里只有钢琴声悄然流动,好多事物黯然无声,好多入们醉了或是睡了,谁也不会在这个潮湿暧昧的雨季,注意到鲁桔家阴湿小院里传出的琴声,鲁桔住的这个城市很小,所以只要一场倾盆大雨,就足以让它变成一条汨汨流动的河,把城市泡在水里,把小院泡在水里,同时也把所有像夏夜琴声那样的声响浸泡在水里。人们无法分辨琴声。
第二天母亲起得很早,母亲忽然兴致很好地对鲁桔说,我们去觞园吧。
觞园是处小园林。觞园的外面有几条小河,临河是弯而有着青苔与树藤的老巷。母亲抓着鲁桔的手,有些曰光了,槐树影映在岸边的墙上,似鬼影般让人感觉有着奇异的清凉。母亲已经很久未去觞园了,鲁桔很小的时候常跟母亲去觞园,觞园里有个小茶室,母亲所在的那个评弹团有时就在那儿唱上几曲。母亲弹琵琶时,鲁桔就会悄悄溜出来,觞园里有许多白墙,白墙被刻出许多花纹,有的是葫戸形的,有的则雕成花纹的漏窗,鲁桔踮起脚尖,就能看到白墙外面的芭蕉或者是竹子。觞园里总是很静。还有些关着的油漆斑落的门,鲁桔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略略推动,它们却总是发出极为刺耳的吱嘎声,那声音与觞园的宁静与琵琶的叮咚是那样的不相谐调,就像鲁桔听过的一些鬼故事的开端。鲁桔的父亲只到觞园来过很少的几次,就在这很少的几次中,父亲结识了那个背影长长细细就像蛇一样的评弹艺人,而自从那个年轻的涂着血红嘴唇的艺人莺声一曲,唱到“原来你是假心肠一片待红妆。”眼风一飘时,父亲终于曰渐憔悴,形销骨立,而母亲的琴声也由饱满而转为黯淡,香影全消了。
这天早上鲁桔跟在母亲身后,进了觞园。看大门的女人正剔着牙缝,她眯着眼睛,有些奇怪地看了看鲁桔母女俩。
因为连曰的雨,觞园里所有的门都浸透了水,即使用了很大的力气推上去,门庭洞开,却仍然悄然无声。整个觞园都淹在水里了,她俩走进去,脚下便踩起晔晔的水声。
或许就是在这天晩上,鲁桔接到了孔墙的电话。开始的时候,鲁桔并没有听出孔墙的声音。是鲁桔吗?电话那头一个男声在问。鲁桔迟疑了一下,嘴里嗯嗯地应着,心里却有种莫名的近似于激奋的预感,还没等到孔墙把第二句话讲完,鲁桔就叫了起来,我知道了,是你呵!
孔墙约鲁桔第二天去他家听钢琴,孔墙说这两天他有了几张新的唱片,想来鲁桔是会喜欢的。孔墙话不多,三句两句就把电话给挂掉了,好像料定鲁桔是非去不可似的。这时母亲有些狐疑地探出头来,朝着满脸兴奋的鲁桔张望了几眼,是谁呵,母亲边说边走到院子里乘凉去了,仿佛并不真正等待着鲁桔的回答,鲁桔在地板上铺了竹席,依稀觉得耳边又传来了雨声,听着听着,鲁桔眼皮有些发涩,虽然很想站起来看看夜雨的大小,但终于还是沉沉睡去了。
鲁桔再次醒来,天已亮了,仍然还是下着点雨,只是不很大,像软软的银针那样飘着。鲁桔穿了一条小碎花的褚子,撑了把伞,走出去。到了巷口的时候,鲁桔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忘记了去孔墙家的路是怎么走的,有条河,河边是座废弃的老屋,然后就是黑漆的楼道里涂满了色彩与圏案的墙面。鲁桔能够记住的只有这些了,但这个城市里有着太多的河与老屋,鲁桔又怎么能在那么多相似的里面找出孔墙家独有的那座呢。天空中飘着一股雾气,街道与巷子里人都很少,这让鲁桔感觉有些奇怪,忽然,鲁桔隐隐的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而且这正是孔墙的声音。
一座两层的小楼,门前却是青石板的地面,两块小小的草坪被分隔开来,上面长着几棵树,是那种极其精致的树形与绿意,鲁桔仰头的时候还发现门檐上刻着些龙凤的花纹。
鲁桔顺着木板楼梯上了二楼,楼上很暗,孔墙正坐在一张深棕色的木质椅上,点着一根烟,然后他就把烟掐灭了,迎着鲁桔走了过去。孔墙的手软软的,还有点冰,这双软软的又有点冰的手,却死死的抓住了睿桔的那双。他握着她,手上有着沉沉的分量。他朝着她轻柔的笑着,她看见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却又听不到里面发出的声音。
鲁桔顺从的跟着孔墙往里走。屋里空荡荡的,床却很大,鲁桔坐上去时觉得它是那样的厚实而松软,人陷在里面,有沖永不再想挪动的備懒与疲惫。床上挂了一顶很大的蚊帐,白罗纱的,显得很干净,它同样也是松松软软地垂在那里,还发出一种若有若无的肥皂粉的香味。
孔墙走开了一会儿,回来时手里拿了块长长的布条。
来,过来。孔墙的声音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
孔墙用那块布扎住了鲁桔的眼睛。那块布可能是手绢,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孔墙的手里用了点力,扎得很紧,这让鲁桔感觉有些疼,她好像还轻轻地叫了一声。但布织得并不很密,透过缝隙,鲁桔还是能够看到外面,看到屋子里的摆设。只是屋子里忽然变了一种色调,昏黄的,只有黄昏时的屋子才可能有这样昏黄的色调,所以鲁桔知道其实那还是因为那块布的缘故,鲁桔记得那好像是一块淡桔色的布,旧了,洗的有些发白。
你就听我的吧,把这个扎上。孔墙手里拿着那块布,显得很可怜的样子,鲁桔从来都没有看到过孔墙这种可怜相。好吧,鲁桔说,好吧,那就扎上吧。然而,透过那块桔黄色洗得发白的布,鲁桔仍然还能看到孔墙,她能看到他,这让鲁桔隐隐有些得意。他的脸有些变形,也是由于他扎了她的眼睛,所以感觉兴奋的缘故吧,他的嘴里轻轻地无法抑制地叫着,然后他把鲁梏按倒在床上,鲁桔非常清晰地听到了木板床发出的嘎吱声。
鲁桔的梦是被一只从梁上跳下的老鼠惊醒的,鲁桔发现盖在身上的那条小毛巾被给撂到了一边,而自己,则浑身燥热,身上渗出了许多汗水。鲁桔给刚才做的梦吓了一跳,连忙侧耳听了听里屋的动静,幸好,母亲总是睡得很沉,她的呼嚕声在夏夜里显得有种异样的神秘与寂寞。
因为昨晩的梦的缘故,鲁桔在真正面对孔墙的时候,多少显出有些尴尬。鲁桔甚至一直觉得自己的脸红红的,像是发烧的样子。今天临走的时候,鲁桔在衣橱前面徘徊了很久,她下意识地选了那件小碎花的连衣裙,白底小蓝花,还夹着几片棕绿嫩黄的叶片。在面对孔墙的时候,因为眼睛不敢直视他,便垂下眼睑,于是就又看见自己身上穿的这条碎花裙子,心里恍然又跳回到昨夜的梦里边去,鲁桔已经回想不起在那个梦里,这条小碎花裙子是什么颜色,好像是没有颜色的,只有一些软软的银针一样的雨丝在裙边飘着,颜色则模糊在那里,只在后来,在扎上那块淡桔色的布条后,她才重新审视了孔墙与孔墙身后的世界。
看样子孔墙确实已经等了好久了,他还给鲁桔烧了一大锅绿豆汤,锅盖掀起着,往外咝咝地冒着热气。孔墙今天在腰里扎了条围裙,看上去很温柔的样子,他忙里忙外,有一次他的手绕过鲁桔的肩膀,到她身后的柜子那儿取一件东西,他手臂上的皮肤轻轻地不经意地碰到了她的发丝,有一种凜冽而温热的感觉传递了过来。那一刻,鲁桔能非常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觉得自己紧张得都快要晕过去了,所有的感觉神经都绷紧在那里,幸好孔墙很快就拿了东西又跑到厨房里去,鲁桔偷偷地喘了口气,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