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在他的随笔《无价之人》中说：“金钱也能生成一种****主义，决不会比政治****主义宽厚和温柔。这种****主义可以轻而易举地统治舆论和习俗，给不太贫困者强加贫困感，给不太迷财者强加发财欲，使一切有头脑的人放弃自己的思想去大街上瞎起哄，使一切有尊严的人贱卖自己的人格去摧眉折腰。中国文人曾经在政治****面前纷纷趴下，但愿今后能稳稳地站住。”我读过韩少功的两本散文选：《夜行者梦语》（知识出版社，沪版）、《海念》（海南出版社），而这两本散文选集都选有《无价之人》，所不同的是：《海念》这本选集中的《无价之人》才有我上面引过的那段话。这是一段很精彩的话。今后的文人如何“稳稳地站住”？归于一点，那就是首先要做一个拥有人格尊严的人一作为前提，作家有了那么一点儿“无价”（或“勿谈价”）的精神，才可能以宁静的目光投向人世，投向值得关注的、各式各样的人生风景，投向斑斓人性中的美丽、孤寂、荒芜、甚至罪恶，才可能徐徐燃起自己的生命火焰，才可能造就人类的光……人，确实是“无价”的；而一切卓越的有利于人类前景的创作，便是“无价之人”的“文”：无论是文义文采的“文”，还是文质彬彬的“文”。
尽管我们对文学、对世界、对人自身的探究是无止境的，但我还是觉得韩少功是那种相对成熟或健全的作家，早先在读他的小说时就有这种印象，如今再读他的散文，这种印象便显得更清晰更深刻。老实说，读韩少功的作品需要相应的智慧及感受力，这不仅仅因为他的作品具有一种突破叙述结构及语言表达的精神张力，而且还在于他异常明显地处在永远的思索状态中。他虽说“对理论常常不能太认真”，但他的投入却认真得令人目瞪口呆。他往往以随笔、杂感之类的方式诱惑你走进一片刨根问底的天地，而且使你获得茅塞顿开的情智启迪。人是什么？性是什么？真实是什么？自由是什么？祖国或民族是什么？“后现代”是什么？都是他的散文话题。他是以自己的方式来探索或诠释这些话题的。既不是无的放矢，也不是学院式的高谈阔论。这些作为重要概念或可以成为学术命题的话题，倘若进入天空晴朗的学院或研究所，那是可以演绎为一本本专着的。但韩少功不会这样做（即便是那本学术味甚浓的《面对空阔而神秘的世界》也没这样做他只是以“心想”的方式，即一种独特的、与“目前”相关的、且富有挑战性的思维形态，仅仅提出见解而已。然而正是这些见解，如“寻根”、“东方的重造”、“米兰——昆德拉之轻”、“佛魔一念间”等，曾一领风骚于中国文坛，而且今天读来依然鲜亮活泼，依然富有生气与给人以思情的冲击。
就中国诗文的传统而言，“见解”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概念，所谓“文贵独创”、“文必己出”，其中就包含了“文”的“见解”的因素。我曾在一篇短文中说过，散文是一种大家或“大家”的文体，一种自由凝练、更富传统艺术精神的表情达意方式，其要旨既不在于一般意义上的修辞，也不甚重视所谓的“结构”，更不是花言巧语式的“抒情”；它看重的是见解与风骨，而文采也仅仅是一种传达见解的手段，或一种体现风骨的形式。我想，以此来谈论韩少功的散文，大约是比较切合实际的：暂且不说完美，而只说见解、风骨、文采三者倶备。在传达见解与体现风骨的过程中，韩少功的“文采”也有一种特别的诱惑力：他那种东方式的综合抽象能力，时常表现在“意象”或各种比喻方式的把握与运用上，因而富有意味的扩张感及触发想象的可能性，富有令读者产生内心呼应的感染力度―深沉而不是故作深沉状，自然而不是烂漫天真；充满哲学情趣，但又不是那种哲人的哲学（只是简捷的生存阐释，甚至就是生活本身的描述很文学，但又不仅仅是文学；很尊重自己的人格，然而又严戒排他性，可谓“看透”与“宽容”并举，有傲骨而绝无自以为是的傲气……“文如其人”或“人若其文”，“文采”中自有作家的见解在、自有作家的风骨在！
这，便是我读韩少功散文的基本印象。
无论视野还是思路或学识，韩少功都可以被认为是中国作家中的佼佼者。他不仅实实在在、有感而发地关注世界，而且更注中国的事情：文学或世态，特别是那种潜在的或初露端倪的社会文化变化。即便是在抒写旅外生活的《访法散记》、《重逢》等作品中，读者依然可以感觉到他的思绪是怎样坚实而又轻松地落到了与他息息相关的故土上。在他的作品中，祖国、故乡、家园，乃至民族精神、民俗风情，都是很重要的概念，而这些概念一旦与他的独特感悟相融合，就会徐徐散射出动人的光辉一一我们把韩少功称为“中国人”或“中国现代作家”，是最贴切的，也是无愧的。当然，在他感受各种各样的、包括“米兰——昆德拉之轻”、“美国佬彼尔”、“安妮之道”在内的“人的生存状态”时，那种人类的意识（或存在的意识入电同样是浓重而悠远的，但其中所蕴含的中国人的目光及自尊（极为正常的自尊），也如基石般地铺垫着他的感觉及阐释。这自然不可能是褊狭，而是作为人类一员所应有的健全感。人的精神状态（平常心）之所以具体到无法超越自己的生存背景，那是因为必然的社会性及绝无可能摆脱的文化血液造就了个性的缘故。倘若打一个古老的比喻：世界是一本大书，那韩少功只能按照自己的方式及程序来阅读它……于是，我们便看到了阅读者的个性及独特的心得。
作为“中国人”或“中国现代作家”，韩少功的精神轨迹的独特性，自然不是或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散文涉及了儒、佛、禅、道之类的联想，而是在于这种联想秩序对于人的自我认识、对于“东方的重造”所拥有的思情启示及精神价值。不能说独醒者唯韩少功，但我们的生存风景确实多了一些迷惘或麻木，也多了一些表层的或形式上的装饰，而对于传统的理解，也时常处在僵化或偏执的摇摇晃晃的格局中。
韩少功散文的理性气息虽然浓重了一些，而某些篇章也难以一目了然一一一览无余也不是他的抒写品格。但韩少功毕竟是一个出色的小说家，他具有理性思维难以企及的直觉能力，以及那种捕捉形象的才华。如他在写到“诺曼底祭日”时，便有这样的感悟：“即便是正义战争的胜利也不值得庆祝，不应该庆祝一这种胜利应充满着沉痛与哀伤，充其量只是一种非失败的失败。”战争实在是人类的大悲哀。这里的结论（作为战争感受）与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达到了惊人的吻合。韩少功的阅世本领就在于，他能感觉到人的生活进程中的那些重要而精彩的东西。他写了不少记述周围人事的作品，其中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有作家也有底层小人物。对于这些人物的抒写，且不说充分地体现了他的文字功夫——更值得称道的是，他的洞观总能准确而有意味地捕捉到对象的精神世界，写得虽然随意，但其中的品性、感情、直至一些细节、场面以及所流露的体验与感叹，却让人难以忘怀。
我最后想说，因了“无价之人”的“文”都是一些真真实实的生命体验，都是一些耐得起体验的体验，因而若要想多收获一些，不妨多读几遍……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