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迪的这本《生命的追问》(作家出版社,一九九七年)以其独特的(很多时候是轻松活泼的)叙述,呈现出一种清新,一种纯正的淡泊平易,一种生命追问中的坚忍与热情。
作者在那篇《为文学而战》中说:“人是什么?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他们为此争论不休,做着各种假设、推理、论证,拼命挖掘生命的存在,生命的体验,生命的充实,他们实践着古希腊德尔斐神庙石柱上的箴言:认识你自己。”尽管认识自己是一件艰难的事,甚至是一种永远的但又泳远不可能最终抵达的理想,可在这本《生命的追问》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作者实践这一箴言的信心与毅力。我们在谈论《生命的追问》的时候,不必过多地涉及或过分地“追问”作者生命旅程的多灾多难,因为我们是在探讨她的散文。实际上,作者所试图“追问”的,绝不止于她自己的生命意义,而是一种关于人的存在的意义,只不过这种“追问”是从她自己开始的。我突然想到另一个“更多地用脑的人”一这是小说家史铁生自己给自己下的定义他在他的长篇小说《务虚笔记》中谈到了“生日”:他说他生于某年某月某日,只是一个“听来的传说”,因为那个时候对于生命,“是一片空白,是零,是完全的虚无……”人的“生日”有很多次,都在生命的“途中”。这个“生日”或“途中”的概念很适合解释海迪的散文——生命的追问永远在“途中”,“途中”不断认识自己,也就不断创造着生命的“生日”,意义便在这“生日”之中。
我想,这种在回忆中的“追问”,是海迪散文最富魅力的特点。海迪虽为九十年代的哲学硕士,但我们从这本散文集中读到的,却是一位善良、坚强、执着、本色的女性作家的丰富感情。
阅读之于作品的选择,享受着最充分的自由。就我的兴趣而言,最让人动心动情的,是海迪那些富有童心或以少女的目光回首往事的作品。如《永远的凝望》、《美丽的清贫》、《苹果酱,山楂酱》、《芭蕾仙子》、《树高千尺忘不了根》、《初一到十五》、《我和老奶奶和大黑狗》、《死是美丽的》、《汉堡包和贴饼子》等等。这些作品把一个纯洁透明的情感世界推到了我们的面前,弥漫起一种返璞归真的气息,一种让人回味的质泽。当然,这里描写的并不是童话的或寓言的世界;它同样传达着一个时代的声音。那是一种精神的自慰,也是一种精神的哭泣。在作者活泼天真的叙述中,渗透着被淡化了的惘然与凄楚,以及只有那个时代才可能的、归根结蒂是由人自己制造的痛苦或无奈。我们同情那个时代,但在深深的哀怜中怎能丢弃“追问”?事实上,海迪的这些作品越是纯洁透明、天真无邪,我们的回味也越是陷入一种难言的复杂与沉重。
亲历及体验,在海迪的散文创作中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虽然真实或非虚构的概念可以诠释一个作家的创作,但不可能是全部。只有那种亲身经历的体验,那种由“生命的追问”造就的诚挚而独特的感情,才可能是卓越的散文创作的源头。而与此源头相关的,便是作品所体现的见解、文采、风骨以及那种与无病呻吟决然不同的“有感而发”。当我们读到《青春,你是一首难忘的歌》、《孤独的碎片》、《钢琴课》、《别了,我的卡尼达大学》、《生命的追问》等作品时,感到的是人的光辉和置身于精神家园的亲切和苦涩。追问生命不会不触摸到“途中”的“忧”一的确,作品中的海迪或生活中的海迪也微笑着、轻松着,有时还在晴朗的天空中呼喊着,但在很多很多情景下,她也有着止不住的忧、止不住的泪。这,才是生命的真实处境。人说“写忧而造艺”,不管是否可以找到替代它的另一种说法,海迪的散文(或“追问”)之所以具有动人的魅力,大约不能说与此无关。这是中国艺术的传统,海迪是中国人―作为作家,能抚摸或感受到生命在“途中”的“忧”,则是一种认识人生(或“认识你自己”)的开始。
人又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又说“进亦忧,退亦忧”。“忧”只是现象。倘“忧”而格外热爱生命,“忧”而更加珍惜光阴,这便是一种境界一我们从海迪的散文中读到了这种境界。她说:“无论怎样,'我的精神都会永远奔跑着……”海迪是个谜,我只是发现。在人的海洋中,海迪的生命闪烁着常人无法企及的美丽光彩。我从她的散文中读到了她的存在,读到了她生命的顽强、善良、热情以及永远的思考与追问……
一九九七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