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对自己说，你得注意，你面对的是一种感情，或一种精神的扑朔迷离的轨迹，而不是什么单纯的创作技艺。
技艺之所以成为可取的、被人津津乐道的技艺，那是因为它顺应或适合了情感传达的缘故。感情或精神的质地才是最重要的。至少，散文的创作是如此。
蔡世平的散文要结集出版了，他嘱我写篇序言。我确无为难之感，相反，我很乐意为他的作品说点儿心里话。我承认，其中也有着“战友”的情谊。我们曾从不同的时间及地点入伍，之后又在同一军区机关大院例行各自的“公务”，最终则在不同的时间及地点离开了大西北。就“心灵史”而言，大西北给我们留下的精神痕迹是一样的；作为一种抹不去的共通性，可以使我们虽隔千里而能倾听到对方的声息。
是理解，而不是偏爱。
世平的阅历不复杂，就如他在给我的信中所言：“一九五五年出生于湖南洞庭湖畔的一个小山村。一九七二年高中毕业。一九七四年入伍赴新疆戍边。一九八九年于兰州军区转业回湘，任《岳阳晚报》副总编至今。”
他是一位名副其实的“业余作家”。就是在他给我寄稿时，仍奔波在灾情颇为严重的防汛抗洪前沿。
他的这种异常忙碌的生活景况，也就注定他断了现在就去操作长篇大作的念头，而只能见缝插针地写些“有感而发”的杂感随笔，就如古代的文士于从政之余写些诗词散章一般。当然，古今论文，少有谈及长短的。所谓文不在长而在精，说的便是文章高下，绝不在于长短，而在于精湛，在于有血有肉，有见地有文采。这是一种作文的境界，要进入这种境界，自然不是人人可为的容易事。
我和世平的想法是一致的，即他的散文还达不到篇篇是佳作的境地。这是大实话。何况，谁能做到篇篇是精品呢？所谓“炉火纯青”，也大抵是一种形容，一种抒写功底的笼而统之的肯定。不言而喻，世平的创作离所谓的“炉火纯青”还有距离。读者可以感觉到，我是在以一种写序者不常用的方式肯定着世平的散文创作。我想，这样的肯定之于“业余作家”是公道的，也是推心置腹的。
世平的散文是朴实而富有感悟力的，且显现出相当出色的文化修养一一它不是标贴，而是自然而然地熔铸在不同对象的不同叙述中。他的散文与花哨无缘，也与那种青春期抒情的一览无余无缘。他确实做到了有感而发、为事而作，绝少无病呻吟的抒写。他寻觅着一种可以称之为“大气”的传达方式，一种尽可能阔达的表情形态，然而，这一切又不是空泛的、抽象而无所依托的。他的散文拥有强烈的叙事特质：人与事是他的主要抒写对象，过去的或现在的。于是，我们也就在各式各样的人事回忆及今昔描写中，感受到了历史的沧桑变迁，感受到了人生的悲壮苍凉，或感受到了生活的乐趣及阅世的各种滋味。大约得力于世平的悟性或观察的细致入微，他的叙事能力构成了他的散文创作的一种风景。一篇三千字左右的《津门看球》，竟是那样生动活泼，趣味迭出，打球的，看球的，各种路数，各种招式，各种对垒，各种心态，以及各种结局，写得头头是道，娓娓动听，写出了生活的热烈，写出了活泼生命的斑斓璀灿。
世平的“爱情”颇为复杂：他既爱洞庭湖，又爱大西北。两种“爱”交融汇合在一起，便形成了他独特的情感姿态。我们读世平的散文，万不可淡忘了他在大西北的那一段“当兵的岁月”。他爱新疆、爱黄河，更爱那片浩瀚土地上流淌的无可替代的精神与气质。这种刻骨铭心的爱渗入的创作，便使他的作品多了一些粗犷有力的成分，也多了一些与楚文化相通相异的独特色彩——那是一种独特的豪放，一种独特的细腻，一种潇湘弟子俯瞰西部高地而滋生的独特遐想。就我对世平作品的印象而言，写得既显真情又见悟性，还是要推那些涉足大西北生活的篇章，如《戍边六记》、《看马》、《黄土高原》、《南疆犬吠记》、《蕨》等。我们不必讳言这些作品所留下的稚拙渍痕，但因为是作者亲历的缘故，其中不乏感悟的灵性及独特的见地，且让人感到亲切与相通。他的《戍边六记》，分别是“记别”、“记吃”、“记笛”、“记湖”、“记风”、“记花”短短千字文，却从不同的角度记述了一个边地军人的情感历程，以及那种与从军生活相关的精神启示。《看马》从汉代的“马踏飞燕”写起，以马为话题，所传达的则是作者的一种崇仰，一种对于西部犷悍之美的肯定与张扬一一“大西北，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大块大块的草原和湖泊，大块大块的戈壁和绿洲，随便隆起的就是横空出世的山，以及一年四季、日日夜夜淌着铜汁的河。它们草草率率而又认真仔细、松松散散而又结构严谨地搭起了马的窝巢。天上经常是豪华的太阳照着，有时也陡然降下一场风雪、一场雷雨、一场冰雹……就在这样的窝巢里，马们繁衍生息，争雄斗勇，完美了一部英雄的史诗。”正因为如此，所以作者要把“马踏飞燕”置放在每天可以看到它的书房里，并期望得到“天马精神”的鼓舞与激励。这篇《看马》，在世平的散文中不能算是最好的作品，但它却是作者的一篇精神宣言，或一种崇尚的表白，或一把阅世的钥匙。即使在那些与大西北生活无关的杂感随笔中，我们也能隐约觉察到“看马”神情的存在。
世平是一个道德感、责任感及是非观念都很强烈的作家，而他的这种情性一旦与底层感受相碰撞、与“马踏飞燕”的气质相融会，那贯穿在他的杂感随笔中的精神火花也就不可避免了（他的这些短小精悍的杂感随笔大都署名“野风”）。《母亲的微笑》、《崇拜粮食》是两篇让人难以忘怀的作品，是那种缺乏底层生活体验的人绝不可能写出的文字。前者写了包含在母亲微笑中的善良与坚忍，那种决不向苦难艰辛低下高贵头颅的劳动者的品格，那种足以使美好成为永恒的人的顽强精神；后者则从孩子浪费粮食写起，却深切地倾诉了对粮食的亲近与感激，以及那种把粮食视为图腾的宗教般的崇拜，可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读后让人感慨万千。当然，世平的这种感情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曾经有过的艰辛生活还原给他的。
世平是农家子弟，但又不仅仅是农家子弟。他的散文往往是一种民族传统美德的重显，或一种“文化”或“文明”在特定生存状态下的体现。“文化”或“文明”不是一种抽象的东西，更不是一种挂在嘴边的标语口号——从某种意义上说，所谓“现代意识”或“精神文明”，只不过是传统美德在新的历史状态下的发扬光大而已。而正是在这里，我们感受到了世平的责任感、是非观念、乃至忧患意识对于现实的意义。倘若把世平的一些作品仅伩理解为一个正直的农家子弟的感慨，那就完全误解了他的声音。世平曾有短作《又读唐诗》，写得虽则有点儿不尽如人意，而且往往可能给人留下为农民伸张公道的形象，实际上读唐诗《悯农》仅是一种契机，题旨则在于对中国社会及生存大环境的提醒，甚至是对不正之风、浮躁之风、享乐之风的猛烈抨击。无疑《又读唐诗》所传达的“思绪如山”的感叹，既与《母亲的微笑》、《崇拜粮食》的思情一脉相承，又与整个时代的景况息息相通。
我之所以特别强调散文创作的“有感而发”、“为事而作”，本意自然不仅仅在于对散文传统及其艺术精神的承袭，更重要的是倡导散文创作与时世、与生存状态的密切联系。我们不能把散文视为优雅漂亮的文字游戏，或把杂感随笔之类的文字看作是一种调味的摆设一不难想象，倘若散文远离了时世、远离了人的生存状态，那散文的意义也就所剩无几了。正是从这一角度出发，我们也就感觉到了世平那些杂感随笔的活力一他那种卷入现实的态度，那种既能入世、又不就事论事的思路，构成了这些“小作品”的重要特点。我们应该看重这样的特点。
我想，如果世平能够多读高手的作品，也多读自己的作品，双管齐下，也就可以琢磨出一些对自己有用的经验：以智慧换取智慧，并以智慧发挥更大的潜力与才能。所谓“扬长避短”，所谓真正寻找到自己，也算是一条创作的路。
一九九六年九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