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之以往的衰落,如今的散文是进步了。但它是如何进步的?而以后的进步又将以怎样的姿态出现?却都是一些含混、模糊、摇晃的问题。当然,面对逐渐好转的散文景况,好心的乐天派们也时时抛洒着温情脉脉的微笑;在他们的幻觉中,好像散文的春天已经降临。其实,散文的航道中坚冰还厚着呢。或许还会发生一场缓慢而强大的风暴。什么叫“积重难返”?学吝&;的景况就是。陈规陋习经营了整整一个时代,文学观念落伍了,生活观念也滋生着不合时宜的锈斑。几十年了,那些专事散文创作的作家们依然唱着云空碧净小桥流水的赞歌,套板连着套板,模式叠着模式;忘却了朱自清,也忘却了鲁迅,他们只记得《雪浪花》、《荔枝蜜》。他们还不假思索地畅谈“传统”,其实,“传统”与他们毫不相干。所以我说,散文创作的春天是要降临的,但还要等待一些日子。
今天的散文世界有点儿“热闹”。而这样的“热闹”恰恰是一种叫人笑不出声来的“热闹”。
首先是图书市场的各种散文选本成“抢手货”或“热门书”。这都是一些怎样的选本呢?一些是从图书馆里找出来的,如朱自清、林语堂、梁实秋、郁达夫、周作人、徐志摩、丰子恺等等。而另一些则是“厚积薄发”的收获。泱决大国,几十年或十几年还编不出一册散文选?其实,这一类选本中,鱼目混珠的现象也是经常可以见到的。诸如《精选》、《大选》、《鉴赏文库》、《散文大系》之类真的就是当今散文创作的精品检阅吗?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只是一册选本买到手,回家翻翻连呼上当也来不及了。说实在,当选家也不是靠剪刀糨糊可以频频得逞的。选家之难,难就难在选。选什么?不选什么?怎样的作品是佳作?怎样的作品是庸品?其中就有一个陈旧落俗的散文观念,势必模糊佳作与庸品之间的界限一萝卜青菜一锅煮,煮出一册册浑浑噩噩的“精选本”,便是很自然的归宿了。选来选去,就那样的套路,就那样的模式一“热闹”是“热闹”了,但无补于当今的散文革新。在我看来,真正拥有启迪价值的,是那些从图书馆里找出来的现代作家的作品,而不是或主要不是那些按作家的名次顺序剪贴下来的所谓“当代名篇名作”。
但我这样说,并不是为了贬损当今散文已经获得的成就。不是的。要说散文世界的“热闹”,这些年也真的是不平静。而散文世界也平静得够长久了。一潭死水,波澜不惊。就如我在前面说的,那些专事散文创作的作家们依然唱着杨朔式的赞歌,像是桃花源中人,不食人间烟火,情倒是优美得很,文字游戏也玩得潇洒,可谓此情此景,此山此水,甜蜜的微笑中透露着雅致平和,至于悠长的思考,深刻的见解、独特的感觉、不同凡响的领悟,至于人生、现实、苦痛、血泪、精神的创伤、情感的绝途、人类前景、世界风云,大都拱手推给了小说家与诗人的苦思冥想。说来也是天意,卓越的小说家与诗人们(还有那些并不专事散文创作的文人学者们),也果然是一副天生我才必有用的架势,他们除了摆弄“名副其实”的文字之外,也确实把一些精彩的自以为是的散文作品贡献给了死气沉沉的散文界。这就是我所说的这些年散文界的“不平静”,也可以说是一种奇异的“热闹现象”。倘若不信,我们不妨东南西北地算计一番:周涛、贾平凹、余秋雨、宗璞、汪曾祺、林斤澜、金克木、张承志、蒋子龙、王蒙、朱苏进、莫言、楼肇明、谢冕、南帆、张抗抗、高建群、斯妤、雷达、舒婷等等,等等,不就是一些小说家、诗人、或一些并不专事散文创作的文人学者吗?他们的主要成就是小说,是诗,是学问,但他们的不怎么讲究规矩与章法的散文创作,却似一股强劲的风,吹得散文界活泛与激荡起来,而散文界也因此而显出了自己应该显出的鲜红血色——几十年来,散文受尽了虐待与冷落,像是一个被凌辱的涂脂抹粉的使唤丫环,这血色才是它的本相呀!当然,散文界不是散文家的散文界,更不是张三李四的散文界,但散文界的这种“不平静”,能够使那些“长于散文创作”的诸子感到平静吗?而这种“主客失调”的“热闹现象”,能够使那些久挂着“散文家”头衔的作家们笑出声来,而不感到某种精神压力的存在吗?这是一种徐徐而至的悲哀与尴尬呀。不过,遮尬与悲找都是一'些表面现象。“面子冋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主客失调”的倾斜现象——即是“散文家”的写不出精品,不是“散文家”的却佳作迭出,其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原因呢?
原因并不复杂,就在于散文写家的思情素质与艺术修养。也可以说是'写家的感觉或悟性。但这感觉或悟性,却不是从天空中落下来的,也不是面壁参禅的结果,更不是特异功能所致,而是一种生活修炼的结果,一种长期进行文学摸索的收获。感觉与悟性大约人皆有之,而感觉或悟性的“质地”,则显现出人与人之间的巨大差别。现今正热恋着散文界的评论家韩小蕙女士,曾很有见地地把散文创作分为四种境界,抄录下来就是,“一靠个人才气灵动地写,此以天分取胜;二靠独特的人生经历直抒胸臆地写,此以真情取胜;三靠深刻的思索研究智慧地写,此以思辨取胜;四靠渊博的学识形而上地写,此以书卷气取胜。”并认为,“能达到以书卷气取胜者,才是大家”。其实,都是一回事,即一个散文写家能不能写出精品佳作,就看写家的思情素质与艺术修养如何。而且说穿了,这四种境界哪能分得清清楚楚?天分、真情、思辨、书卷气,对于一个优秀的散文写家来说,总是互相牵连着渗入他的思情素质与艺术修养的:哪一样不需要?都需要;只是作为传达形态,不同的写家具有不同的倾向、不同的风格或不同的审美趣味罢了。但我很同意能达到以书卷气取胜者,才是大家的说法,因为这“书卷气”之中,总是隐含着丰富的天分、真情与思辨。不过,以“真情”取胜者,也不仅仅局限于“真”,其间还有“真”的质地问题:因为是艺术创作,所以还得要具备天分的才气、思辨的智慧、渊博而富有见解的书卷气,否则也难以成为一种真正的散文境界,更出不了动人心扉的散文珍品。
思情素质与艺术修养之于散文创作的重要性,与这种素质与修养之于小说、诗或其他类型的艺术创作的重要性,在本质上是一样的。一个写家的思情素质与艺术修养深厚了、丰富了、扎实了,就会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就会目光敏锐,感受独到,就会悟到他人所不能悟到的东西。这就是那些小说家、诗人,以及那些并非专事散文创作的文人学者们,可以写出散文精品的奥妙。这也是那些曾经创造过几篇佳作的“散文家”,终于碌碌无为而空挂一个虚名的原因了。水管里是水,流出来的只能是水;血管里是血,淌出来的、滴出来的都是血。再去说这个道理,真是有点儿无聊了。但散文创作从来也没什么理论,也不会有什么理论,这“水管”与“血管”的理论,也许就是最完美、最终极的“散文理论”了。
我在上面罗列了一串能写一手好散文的小说家、诗人与文人学者的名字(很不完整),这些散文写家的“自我”,即他们的思情素质与艺术修养都是出类拔萃的:不仅仅是才情、灵气或一般的“艺术感觉”,实际上他们都是一些富有悟性与见解的人,一些“知识结构”相当出色的人。据说余秋雨的“专业”是中国艺术文化史和戏剧美学,因而散文写作之于他,仅仅是一种业余活动。他写了不少游记访古一类的作品,且不说其中的抒写自如、行文优美,就说作品所包含的意蕴及见地,也大大高于一般的游记访古作品。读他的作品,不仅可以获得艺术文化史实欣赏的享受,而且可以经历深刻的精神启示与情感熏染——一种自然而然的文化陶冶。一般的创作理论都很推崇“艺术感觉”,但这种“艺术感觉”不是也不可能是纯粹的灵气或真诚的产物,它与创作者的“知识结构”是否雄厚博大相关,也与创作者的文化积累及艺术素养是否丰富精深相关。不难想象,那些知识贫乏而又不肩于思索的人,那些文化积累及艺术修养很差的人,即使给他们一个俯瞰黄河或瞻仰长城或游览敦煌莫高窟的机会,他们会收获一些怎样的“艺术感觉”呢?这是大可怀疑的。因为他们对黄河、长城、敦煌的过去与现在不甚了了,也不知道历史上的文学艺术曾经与它们产生过怎样的关系。于是,他们也就很难理解自己的对象,很难领悟到对象所可能包含的意义,更不知道自己的“艺术感觉”究竟与已经产生过的作品有些怎样的不同(是重复还是独创他们的审美思索往往处于休眠般的麻木状态。在黄河岸畔、在长城脚下,在莫高窟面前,他们可能产生过惊叹与激动,但这种惊叹与激动缺乏新鲜感,缺乏独到的见地,缺乏精神启示的发现,缺乏艺术创造意义上的价值。这大约也是我们所见到一些散文之所以平庸浅薄的重要原因。
至此,我们还能对“艺术感觉”说些什么呢?其实,散文创作中的“悟性”也是一种“艺术感觉”,但“悟性”又往往是与“见解”联系在一起的。倘若“悟性”之中不包含“见解”,那“悟性”也就不成其为“悟性”了。所谓“悟性”,就是感受到人事物理景观之中的某些意味,或某些于人类生存景况有启示的精神内涵一就是以审美的特别方式领略到包括社会人性在内的存在世界的某种奥妙。无论“悟性”还是“见解”,都是一种亨擎莩坪,而现今的散文所缺少的,也正是这样一种发现。不过,传达“悟性”或“见解”的方式,大凡因了不同的写家而显现为不同的形态。譬如,贾平凹的散文要含蓄模糊一些,所以显出一种柔和优美的文品,而周涛的散文要直截机智一些,所以显出一种阳刚崇高的文品。但无论如何,“见解”之于散文创作,是一个学;宁喷念。这一点在周涛的散文中显得尤为突出。他的散文集《稀世之鸟》以及即将被推出的长达十万字的散文《游牧长城》,都具有这个特点。他的作品几乎不讲求那种流行的“章法”,那种所谓“形散神不散”的规矩,写来皆成文章。其中的奥秘在哪里?就在“见解”。这些“见解”化作精彩的段落,星星点点遍布全局,以至于撑持了整个作品的勃勃生机,并给人以长而不烦、累而不疲之感。
中国的古典散文是很讲究“见解”的,譬如那些传诵百代的“谏”、“疏”之类的作品,不仅必须具备见解,而且还需“见解”的精当出众,直至传达“见解”的高超文采及不同凡响的说服力,否则真会丢了身价性命。如今的一些“散文家”一讲散文创作就以传统继承者自居,其实,他们与“传统”毫不相干(大不了“丢了西瓜,捡了芝麻”)——当代散文界究竟是如何丢掉了传统?是如何丢掉了传统又自诩为继承了传统?那只能留给下一篇文章来谈了。
一九九三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