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断桥,向西南走十八里地,就是界岭村。我在三个月后到过那个著名的地方。
当时正值盛夏。我有点走进热带雨林的感觉。到处是那种阔大肥厚的植物。茎杆理直气壮。卵形叶在热风里耸肩交谈。淡红色或淡黄色圆锥花序,分配着蔚蓝的天空。空气里饱含穿透力很强的柠檬香味,泥土像灌溉着烧酒,所有的昆虫鸟类,在发狂地唱歌跳舞****。
村头一群妇女,抽着胡萝卜状自制的粗大雪茄,她们整齐规化地用黑乌乌嘴唇和黑乎乎牙齿,表现着笑和表示好客。她们稍稍打量我,就认定是找于村长的。她们抢着说,在,在,他在。就是说于一强没出远门。然后这些女人一个比一个能飞,飞了一圈后,又一一飞回来。她们表示惭愧表示歉意表示力不从心表示对不起客人,她们又都诡秘地保证,半个时辰后肯定能见到于村长。
对比她们,于一强真是男子汉了。陈红这个骚娘们,烟抽多了抽亢奋了,大白天也拖人上床。丁柴,没什么大不了急事吧?没事就好,那就转一转,然后咱俩好好喝一盅。于一强果然半个时辰后跟我在村头碰头了,碰上了他就豪放坦白地谈烟谈女人。到我们界岭村,有顶好的烟叶,有陈红那样骚娘们,你不深入生活也深入生活,是汉子就挪不动窝。于一强继续着轻松继续着大嗓门。
他领着我从这片烟叶种植园转到那片烟叶种植园。他酷爱土地酷爱作物酷爱劳动。他每走到一段地沟,都要抓一撮泥土揉搓着送到我鼻尖前,表示他把泥土领导得多么肥。他喜欢用一片烟叶盖掉我的整个脸,表示他把作物领导多好。他见不得任何一根细小杂草,只有这种时候看不出他的表情,拔草就是拔草,劳动是态度不是姿态,他是一台自动的机械灭草机。
我们走着。我相信这种深蓝色的已经不太自然已经十二分夸张的绿,一定无垠无尽,一定淹没整个世界。我相信高大肥劲的烟叶,就是蓝天,我们是在渺小无望地穿越。
于一强不停地撕着新鲜烟叶不停地咀嚼,我注视着他的亢奋,非常害怕地瞅见他两边额角,一道一道青筋咕噜咕噜崛起。
于一强终于豪迈到顶峰。他所有的话都是宣言。丁柴啊,你以为是走在烟叶地吗?你是走在钞票上。什么******百万元村,老子今年拿下两千万!全村第一棵烟叶是我种出来的,界岭老百姓,财气都要在我身上蹭。没人敢跟我作对。两年前,我说要干村长,没出半月光阴,三十岁小村长自动退休。你刚来那几天,李西瑶同我牛气。大学生怎么着?破格提拔的青年农艺师怎么着?你必须到界岭种烟叶。连年种植的老烟地虫害、瘟病太多太厚,你必须好好带着大伙植保防治。令行禁止,叫你上午来就不能下午到。我又不****,你敢不来?还有我妹婿秋明井开的那个农业技术推广站(我已经不只一次听过他在说这话时使用“开”字),我让你开得下去才开得下去。你回农技站要给我广泛宣传,你们不能调皮,农技站就是为界岭开的,这季烟叶收获后我打算宣布,断桥农业技术站改名为界岭烟叶栽培研究所。
我真正天翻地覆了一回。当即想回敬他愚鲁张狂。可是我记得一个多月前在农技站大院里为了调解李西瑶和于一强的关系,还为了阻止于一强和于玲愚蠢地责骂秋明井,我的场面关怀和睁眼制止,被于一强搅得我留不住一点儿文化人脸面。这一次我就采用了比喻象征以及汉奸们的曲线救国,无论是一片苦心还是一片丹心,于一强都能轻松地结束:妈的,中午啤酒喝多了,要不。咱俩边蹲茅坑边聊?我以人格受辱者找了一次乡长。乡长说,于一强这个狗东西,他把一位著名的作家也不放在眼里。乡长又柔和地拍拍我的肩。于一强这人啊,操女人也告诉你。没心没肺,来硬的不来骗的瞒的。老丁,要么你试着再和他们打几次交道吧,狗东西活得还算耿直。
我当时就绝对认为于一强讲的是胡话也是真话。我来界岭,是劝于一强把李西瑶放回去。一个春季,她在界岭身陷囹圄。无论怎样补救无论怎样努力,还是误了塌天的大事(民以食为天)。八哥山基地被一场暴雨打击成泥沼。九一九小麦仍旧没解决倒伏没解决霉烂。试验农户们为此遭受五万元损失。九一九依然是理论亩产一千一百斤。九一九依然不能区试鉴定直至大面积推广。在那样的收获日子里,李西瑶享受着六月雪。她疲惫不堪,又黑又瘦,走动的身影给人黄叶西风的感受。我想以悲调的诉说触动于一强。我对他说,一个人的命运,有时写在一片烟叶上,有时挂在一棵麦穗上。你在烟草上成功你已经获得了快慰的宣泄,李西瑶呢,那是一棵脆弱的麦杆也能吊死她啊……我的说项,后边就更现实更圆满。让李西瑶一心一意吧,让李西瑶现在就着手。她是永恒的麦田守望者。她保证只要住进八哥山,下一个麦季一定解决问题。再往下说,我向于一强描绘了灿烂的世界。在九万平方公里的地域里,亩产一千一百斤的九一九小麦,那就不能真实地视为小麦,那是遍地黄金。那也不能看作粮食的富有小麦的兴旺,那是群山一起昂首振作,呼啸腾飞,我们美丽的庄园现代化农村,就在小麦地里蠕动启动。
我至今都在懊丧,我在那时为什么情不自禁理智地选择了“结果表述法”。于一强听后,笑得像鸭子。遍地黄金?从小麦地里启动、腾飞?哈哈哈哈哈,混球了混球了,不是小麦地里是烟叶地里。很简单就改正了,这件事,好办!
他说好办,那一定是我难办。我后来无论怎样跟他说,他只急着一件事:中午的酒咱们怎样喝法?
在许多日子里,李西瑶和秋明井都经历着斗争和失败。
大概是李西瑶被强行指派赴界岭指导种植烟草的第三天晚上,东风吹兴了天爷的****,它畅快淋漓地倾泻着。李西瑶极认真地做完了当天烟叶种植的技术工作,然后淋着雨赶了十几里山地和翻了一架陡岭,从界岭摸到八哥山。她在雨的浇灌下和手电筒的照耀下,生活生存。她在麦地里摸着看着丈量着试验小区危险区域和采集标本。她成了一位完整的泥人返回断桥农技站时,是凌晨四点。
秋明井没有睡,他亮着灯开着办公室,等到四点。他相信李西瑶住在界岭了或住在八哥山沈二虎家了,他相信这是无望地等待。他的灵魂在雨夜到处飞翔,他一再听见它在说,你是站长,你是基层农业科技战线上的老同志了,你不要让李西瑶成为孤独的最后的农艺师。他接受了灵魂的忠告。在凌晨四点,他就接受一位泥人夜归者。
秋明井轰起了老董烧水煮辣汤炒腊肉,叫醒于玲帮忙换洗,掀翻王丰床铺要他贡献烧酒……秋明井在那个深深的雨夜里,把整个农技站闹开了锅。
六点钟,一切结束。秋明井亲自在李西瑶房里生的那盆炭火,连床上的被窝都烤热了。他最后一次剔掉烟炭加上熟炭后,悄悄退出,掩上房门。
李西瑶说,秋站长,我想和你谈谈。
现在?
现在。
不不。你太累了,无论如何,你要睡一觉。
不是太累,是太感动。我想,我现在一定要谈谈话。
结果秋明井犯了个错误。他以为他要充任一次倾诉的对象。他拙劣地表演着愉快,很开心地坐在李西瑶对面。
李西瑶一开头就亮出了杀手锏,她建议他们今天不搞观点对立不搞理论分野。一谈起烟叶和小麦,就成了商品农业和吃饭农业,就成了解放和保守,成了红界岭和黑八哥。一谈起于一强和沈二虎,就是市场经济和自然经济,就是深化改革大步小康和温饱自乐小富即安。李西瑶说,政治家思想家哲学家理论析辩,有时和樵夫村妇吵架雷同。李西瑶强烈要求这一次不理论也不吵架,她和他,都平平和和摆事实。
李西瑶首先摆。如果这一季完成了九一九小区科技指标,接茬播种选用掖单12紧凑型玉米,一亩地年产2400斤,麦秸玉米秸搞氨化饲料养牛,这样综合效益比种烟叶至少高出七至八成。
秋明井只好陪着摆。他说事实是远远没搞成,区试鉴定、推广和整个完成,周期一般七八年。他说事实是高科技育种是农科所工作,是小小的农业技术推广站不必要的行为。他说事实是今年卖粮到处打白条。
这样说下去,注定他们断送文雅丧失文明。那个早晨的七点三刻,断桥农业技术推广站许多人都听见秋明井站长和李西瑶农艺师大吵大闹。
于玲这时候出面,是历史的在所难免。于玲痛哭全站三个月没发一文工资,痛哭欠债八万八千,痛诉时时人身安全受到威胁。于玲说,我哥攀不上李大农艺师,烟叶大不了减点产,就是一季不收,我哥他们照样盖小楼喝酒吃肉。我哥他们要是不在牙缝里剔点儿给农技站,随你多大技术多大学问,那也是只臭不硬。于玲还是把她的战旗升了升舞了舞,她说九一九还不知道要多久,科研经费又贷又借却是九万。于一强是冤大头,他凭什么要填这九万元债坑?他少收烟叶,大不了也就少收七万八万!
果然战事很快平息,李西瑶关门闭户,败阵收兵。
钱是硬道理。
李西瑶注定双重身份生活着:农艺师,债户。
她确认自己病了,发烧。她又相信她很痛快,很热烈。头痛的感觉很厉害,那也一再认为是冲动是眩晕。
炭火还在旺着,暖洋洋地使人想脱掉衣服。脑勺下的枕头也可以是麦垄。只要一直瞪着眼睛就能一直出现奇迹,房梁在纷纷撤除——群山在纷纷撤退,屋瓦飞扬——乱云散尽,八哥山麦地原来这样广阔,大山里的蓝天原来这样广阔。
1989年中国中部山区,一件很重要的事一个不错的爱情故事,与两个念农业大学生有关。侯孟平李西瑶许多年后都进入了重要名册上了史书。1989春天,他们的另外一些事迹进不了史册,然而活着的人和死了的人,都极为珍惜重视。
李西瑶躺在麦地,侯孟平糟蹋青青的麦杆,使她枕得舒服些。旮旮旯旯充盈着草莓气息。阳光波动流淌。春风飘拂着花雨,成天整日淅淅沥沥。草蜢蹦来跳去,夸张着生命。一万只八哥鸟绝对唱着八万支歌曲。她和他心在宣言,工作是神圣的,生活也是神圣的,决不放弃成就,决不放弃享受。侯孟平这时做了个小麦授粉的动作,李西瑶响应了他。后来侯孟平很流畅地哭泣,他觉得在八哥山太阳底下,李西瑶实在美得颤心眩目。他一再对她的乳房说,我们把世上的美好的舒服都贪婪地孕育。李西瑶就舒服地微笑着,她觉得能哭一哭的男子汉没什么不好,会把真话当做傻话的形式说出来,没什么不好,舒服也是一切,没什么不好。
在剩下时间里,他俩又转到生长不育株小麦地里。那里有个窝棚,那是哨兵。今天放假,教师和另外两位同学上山区小镇了。他俩一些重要的话重要活动,都可以毫无顾忌。侯孟平看着小麦回黄转绿,很愉快:简单地说,基本成功了。李西瑶也很愉快:成功得使我们自个都感到太早了。侯孟平:早是早了点,我的汗水泪水也流得不迟。我在农村上学,为研究小麦,挨了老师多少克,遭了父母多少打。他们普遍定论,我不务正业荒废学业,是痰迷心窍,应该求救神经科大夫。李西瑶:小麦专家,白马王子,差一点儿与痴呆疯傻为友。他俩就伙劲儿哈哈哈。笑过后,侯孟平谈起了一件重要的事,西瑶你说我是不是不光明不光彩?我跟我的导师们在某些观点上不能共同情操。我佩服他们,他们又不能是我。我既要成功又要成果。我的事业一定为科学为进步为大众,但又一定是——我的事业。李西瑶说,没错,我想我也是这样。
这个男生这时很紧很紧地抱住她,更多的意义是不可失去她。他寻到了她的舌子,决不放松。
后来她总算获得了说话机会,你刚才讲的,不只是思想吧?
他说,对。
她说,老师也好,同学也好,如果窃夺成果,那就立刻变成贼!
侯孟平惊喜地看着她,这个非常文静非常漂亮的女孩,还能非常直率非常刚强。
她觉得她说得很平常,她就继续平常地说,世界上许多大科学,他们的良师益友好伙伴,在科学家生前无私支持,愉快当助手,在科学家死后,两肩担当未竟之业,顶着巨人竭蹶前进到底。
一年后,这话成了谶语。李西瑶不相信自己是巫女,不相信口出灵咒,但是她赶到八哥山哭坟,浊泪血红,痛悔痛诉那次有关“科学家死后”那句失言,特别是那句话不该面对本应和她白头偕老的人不该在茁壮旺盛的八哥山小麦地里,口舌无遮拦。
在那片小麦地里,侯孟平也说了错话。他说关于明年麦季的杂交工作,基本没有了难度,他将不同任何人合作,他将完全单独地一个人完成。他确实胜利地完成了杂交小麦良种。
他也完全单独地一个人完成了坟。
时间依然欢笑、悲哀地前进。他走向坟墓,她走向毕业分配——不,她走向八哥山,走向断桥农业技术推广站。
这是绝望走向,又是壮丽辉煌走向。在八哥山那条混账的山道上,在慢慢停止腹泻如山洪的担架竹床边,哭得像牛吼的沈二虎依然听清了侯孟平最后之声。他说——
所有的资料交给李西瑶……
断桥是一座很不错的石拱桥。行人通过率大约15分钟一次,这在深山,已经足见重要与繁华。断桥对于农技站和它的推广漫延的土地,对于农业技术和它的沟通、掌握者——农民,更是诗情画意得有如彩虹。农技站后边的高山,接近半原始,完全是另一世界。就连凡事天下知三分的教练老董,也对这云雾峰峦,绝望和茫然。所有的山民们若是朝这云雾大山走去,那就是掳掠山脚下的山货或上农业技术推广站办事。而所有的农技站人员若为白色革命绿色革命金色理想,非断桥没有道路没有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