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得有这样细细梳理自己的机会。
这次在“中国作家档案书系”的催动下,我第一次这样认真严肃地面对了自己。人生与文学,在我的生命中相缠相绕,已经无法将它们区分开了。此刻,窗外是西北天空的炎炎夏日,是我熟悉又依赖的异乡土地,笔下是遥远幽长,散发着古旧气息的家乡老屋,人,就在这二者之间辗转腾挪,有时撕裂得让人心疼,有时哽咽得让人说不出一句话,这就是文学。
人生是积累,是一种厚积薄发的准备,写作是一条布满荆棘的不归之路,在文学面前,没有谁敢做轻薄小儿状,我自视对什么都看透了,看明白了,不透的惟有文学。工厂和农场的生活对我来说,从来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以前不敢提这样的话,怕人说我是“拒绝走与工农结合的道路”,现在看来,是那种特定的年月,特定的环境,将一切都扭曲了,其实在哪儿都一样。我们经历了过去,我们的生命就有了厚重,我们的文学就有了思考,这是我这一代作家常常引以自豪的。一个作家的成熟,从经历到文字的准备得十到十五年。一夜成名固然也有,那是天才,是凤毛麟角。我不是天才,我是极普通的人,普通得近乎笨拙,所以就蜗牛一样,一步一步地爬。
1994年以前我虽然写了大量散文随笔,到底极少进入小说创作,也很少想过小说的事情,我的职业是报社记者,新闻和文学是两回事,这之间没有任何通融可言。本书所列出的写作流水账,已将大部分新闻报道,诸如通讯、报告文学之类去掉了,它们不能进入文学之档。但是它们确实是我进入社会,了解社会的一条最佳途径。没有那十几年的社会积累,没有那些文字磨砺,我大概也不能这样顺利地进入小说创作。
我从日本回来不久,赋闲在家,人静下来了,心也静下来了,才认真地考虑了写“家族題材”小说的事。我在日本研究的是“二战”,和文学没有任何关系,在海那边,我学会了怎么看中国人和中国文化,就像我们在海这边怎么看日本人和那狭长的島国。以前我的文学创作写得很游离,论其原因,一是因为年轻,二是因为文化素质到底没提上去,視野过于狭窄。1995年调入西安市文联,搞文学创作成为正当,不用再担心领导说“不务正业”而偷喻摸摸,一切都走上了创作的正轨,很舒心也很顺利。近些年也是赶上了好时候,改革开放,思路的拓展和文化政策的宽松,给我们创造了一个自由驰骋的宽阔天地。这其中,我个人的经历,民族的习俗,包括北京那座大宅院所賦予我的一切,不知不觉地走向了我的笔端,于是就有了《梦也何曾到谢桥》、出现了《谁翻乐府凄凉曲》一类的小说问世。这些本属于我个人的心曲能得到广大读者,包括年轻读者的理解和喜爱,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这是我们社会进步的表现,是人性的共同,是文学的美丽。常有读者问我作品素材的来源和写作契机,提出它们在我身上真实程度究竟有多少,他们喜欢将生活中的我和作品中的“我”等同起来,这让我尴尬。家族的熏陶,年轻时的磨难是一笔財富,今天,我们翻弄这些財富,是与历史相对的会意,是走过人生的豁达。我珍惜它们,愿意与我的读者共享它们。
2000年以来我一直在秦岭深山体验生活,和闭塞的山民与野生动物进行着直接对话,我几乎没写什么,但在我的生命里灌注了与京城大宅门、日本留学生涯完全不同的感受和体验,我将精力投入到自然生态和野生动物保护中,这是发自内心的乐意。我常常为这片山林而感动,这感动不是记录在文字上,而是融化在我的心里,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很多时候,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这感动还存在……
热爱生命,关注自然,享受生活,净化灵魂,这是作家写作的初衷,也是一切善良人生活的初衷。让我们回到我们的原来……
叶广芩
2002年6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