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护士人长得很丑,密麻的雀斑,布满了塌鼻子的周围。所以,一见到子珺她有一种本能的妒嫉,再看子珺还有这样一个英俊的男人关切,更是没好话。就又说:已经让单位的领导用证明领走了。
走了,新海想我咋没看见。他想可能是自己刚才去上了趟厕所,差过了的。就朝回赶,一路上回味着丑护士的话,不知是啥意思。“用证明领走了”“干那种见不得人的事”?等新海赶到办公室,徐组长已经通知所有成员,十二个人就差副组长赵新海,到会议室开紧急会议,要求秦子珺先在单位会上检讨,然后再上大批斗会,游街示众警示教育。
当赵新海知道子珺是因为怀孕,自己偷偷堕胎的情况后,从心里怨子珺为何要对我隐瞒呢?这件事告诉了我,我们共同想办法,自己不是管公章,写个证明拿去,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当然他知道子珺不想给他说,主要是怕连累自己,他觉得子珺真是既善良又愚昧,尽管李月皓死无对证了,但那晚上不是报案了吗?可以去查笔录嘛,子珺啊子珺,你为何要这样糊涂啊。这种事是你一个人能承担得了的吗?现在,事已至此,唯一能救子珺的办法就是去公安局查那一晚上的报案笔录。
这场大革命运动,“大”就大在声势浩大举国上下各行各业齐参与上。人人都可以起来“革”别人的命,人人都有被别人“革”的可能。哪怕昨日是同甘共苦的战友,抑或是一母同胞的兄妹。立场不同,派别不同,尽管都是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也得拼个你死我活。更何况你犯了乱搞男女关系的滔天罪行,你就是人民的公敌,人人得而诛之。大家都会起来革你的命,而且无情无私无畏。
秦子珺被徐组长带回来的第二天,就被拉出去到城外的农田基建大会战工地上挂鞋批斗。因为全县各行各业都在这里分有劳动任务,各单位自己派人完成本单位的土方垫地任务,走资派牛鬼蛇神、四类分子基本上成了各行各业的劳动代表,再就是各行各业单位自派人监督他们劳动改造。这里有战天斗地的学生;有各公社抽调的基干民兵;有城关大队全部精壮劳力组成的长年基建队。
火热的战斗工地上彩旗飘扬,大幅标语横幅悬挂四周,地头有大型的语录牌,英雄事迹宣传表扬版报、壁报;有广播一天十二小时滚动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等革命歌曲唱片;朗诵毛主席语录“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阶级斗争是纲,纲举目张”;表扬当天发生的好人好事,宣读新的大批判文章和宣读近期新揪出的“黑邦”、“特务”、“走资派”、“流氓阿飞”、破坏农业生产的阶级敌人的名单,等等以示战果辉煌。
总之,这个上千人的会战工地,是一个最易集中开大会的地方,只要广播员一声令下:“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革命的战友们,你们辛苦啦,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导师、伟大的舵手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我们一定要提高革命警惕,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我们的革命和生产。毛主席他老人家又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最近,我们又揪出了一大批阶级敌人,我们一定要把他们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现在,大家休息一下,带上自己的红宝书到工地主席台下按连队集合,我们要召开大批判会。阶级敌人继续劳动,只许你们老老实实,不许你们乱说乱动,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最后让我们共同敬祝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把反动的走资派、敌、富、反、坏、右、黑邦分子押上主席台!”
随着喊声十几个男女被押上了工地边上搭建的木板高台。秦子珺在一夜之间已经变了一个人,头发散乱,脸上无血,戴着一顶纸糊的怪模怪样的帽子,上面写着“我是阿飞”的黑字,脖子上挂着一双很烂的草鞋,也许是学生民兵造反派还顾怜子珺才做过人流手术,失血太多,需要对之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的缘故,而没有给她挂那种沉重的大木牌。
拉上台子的每个人都先自己交待罪行,再由人民群众发言揭发批判,有时候革命群众对回答不满意的反动派还可以拳打脚踢,义愤填膺的用唾沫星子淹死你等等。
秦子珺是第五个被拉出队列交到人民群众手里的反动派。不明真象的学生见子珺闭口不说一句话,就气急败坏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是一顿辱骂:“破鞋、臭流氓阿飞,你老实交待你是怎样用美人计的糖衣炮弹勾引拉拢干部下水的,你的居心何在,你要达到怎样的反革命目的,那个被你拉下水的臭流氓是谁?你老实交待,你必须向人民低头认罪!”这时有人站起来呼口号:“打倒流氓反动派!无产阶级专政胜利万岁!毛主席万岁!”接下来就是一片“交待”和“老实交待”的声音。
“再不交待就小心给你也‘驾飞机’、‘灌香肠’、‘跪碗渣’”。这些酷刑子珺知道是什么,前一段时间斗争当权派时,造反派对那些顽固不化的走资派经常采用一些极端的做法,除了国民党严刑拷打时用过的坐老虎凳,钉竹笺,烙铁烙身等又发明了更加惨无人道的“驾飞机”,即用绳子把两手反剪到背上后再吊到半空中;“灌香肠”就是往人嘴里灌大粪水;跪碗渣就是把碗砸成碎渣后双腿膝盖跪在碗渣子上。云安已有十几个人受不了这些酷刑回去就自杀了;还有些人经受不住折磨,叫认啥就认啥,反正好汉不吃眼前亏。
子珺还是不说话,脸上的汗水往下直淌。
站在台下的赵新海心里象有一把钢针在扎,他真想冲上台子为子珺表白,但他知道那是无济于事的,只能越抹越黑,非但帮不了子珺,搭上自己还会给子珺招致更大的伤害。
看到那些毫不相干的群众竟然怒不可遏、激愤成那种样子,他真不知道这个世界怎么了。秦子珺好象就是曾经咬死过他们儿女的五步蛇似的,发疯的谩骂,吐唾沫,掷土块,手舞足蹈,暴跳如雷,个个一幅要生吞活剥秦子珺的样子,真让人费解。赵新海感到天要塌下来了,他真恨自己,一个堂堂七尺男儿,竟让子珺受到如此欺凌而自己只能束手无策。
看到远处站着的两派组织的一些人,都在看热闹。
王敏、贾帆几个同学也站在“忠总部”一派的人堆里。他们好象也在隔岸观火,似乎都觉得子珺是曾经隐藏在他们身边的美女蛇,自己没被咬伤是幸运是侥幸。
正当大家义愤的时候,一个中年农民模样的人站起来呼口号:打倒臭流氓!批臭害人精!打倒无产阶级专政……他正要喊“打倒无产阶级专政的死敌”之类的话,可是在太多的人面前半句喊到这里一下子卡了壳,不知道应说“的敌人”还是“对立面”,还是“与无产阶级专政较量,作对的一切人”,总之他没喊完而卡在了最关键的地方。当场就有几个人站起来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拉到了台子边上,结果他手里刚才举起呼口号的毛主席语录竟然颠倒着,毛主席的头像朝下,何其反动的家伙,大家齐声怒吼,说:你这么反动,想变天是吗?是不是批这个女人你心疼了,你是隐藏在革命队伍中的反革命分子,今天终于按奈不住了,公然与人民作对,与无产阶级较量,拿绳子来,先绑了再说。
于是,基干民兵,很方便的就拿出了绳子,把这个人捆了个结实,斗争的大方向一下子就转移到那个人身上。
主持大会的人接过别人手中的电喇叭,对大家喊:同志们,阶级敌人自动的跳了出来,这是好事不是坏事。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象今天这样的敌人,我们看到了他的气焰何等的嚣张,公然与无产阶级专政对抗,不要怕,我们有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怕什么?下去大家好好议一下,过几天专门为他开批斗大会,大家要勇跃揭发他的反动罪行。现在进行下一个。
那一天的会一直从上午开到晚上八点多。那个被胜利冲昏头脑的运动积极分子无意间救了秦子珺一驾,让她躲过了一场非人的酷刑。据说当晚就把会场上连姓名住址都未搞清的那个人投进了监狱,因为他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性质最严重,是公然向无产阶级挑衅的典型。
被批斗一天的子珺回到宿舍就病了。造反派还是答应把她送到医院打针吃药,但已不是由赵新海去送,而是派了两个女学生送去。
子珺是严重的贫血,医生告诫那位学生说:要及时治疗,不能再参加大批判会,否则将造成严重后果,至于什么严重后果,医生没有明说,是终生不育还是生命悠关,医生却讳莫如深。
最后由文革领导小组集体研究决定,给秦子珺几个月的病假,回家休病。病好后过来进牛鬼蛇神劳教班劳动改造。因为她现在既没有公职,又没有学籍,就不做开除公职的决定。
秦子珺的未婚怀孕,赵新海已被列为重点怀疑对象,但子珺始终也不愿说出自己被强暴的事实,所以,也就无法交待那个导致她怀孕的臭流氓男人是谁。
新海希望子珺说出那一晚上的事,倒不是为了给自己洗清嫌疑,主要是让子珺早日脱离遭批斗受折磨的处境。他担心子珺不能承受这身体和心灵的双重磨难,但他知道子珺是决不会在那种大会上说出被人强暴的事实的。当然说了也没人相信,还会带来更大的羞辱。
一切百口难辩。新海就去找公安局去查那一晚上的问案笔录,人家告诉他:造反派在砸烂公、检、法时,把许多案卷、笔录档案都有意识地烧毁了,我们也无法为你提供证明。新海说那一晚有两位同志同时在场问案,可否回忆着给开个证明,人家说是怎样的两位同志?新海却无法提供。他真后悔那一晚没有再回来报一次案,他真恨不得去揪出那个流氓,押到子珺面前要他们自己交待,为子珺洗清冤枉和耻辱。
可是他又到哪里去抓那两个坏蛋呢?新海觉得自己简直快要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