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未知的何止是恋爱啊
裹好大衣，顶着凛冽寒风，奔北师大看心理医生去。
最近持续懒得见人、懒得说话，因此看心理医生这事儿也变得有一搭没一搭，编借口推了好几次，终于不能再推了，遂约好周一晚上见面。这次再不开车，因此不但没迟到，甚至早到五分钟，徘徊在楼道里接连打了数个工作电话才推开心理医生的门。
当年在北大看心理医生的时候，因为诊所设在北大校医院，我很容易把自己定位为“病人”。北师大的这个比较有趣，一出电梯，看见的首先是各种实验室的牌子。听他们称呼我们这样的人为“来访者”，我直接就把自己跟小白耗子划上了等号。
作为一只已经其实说不出自己有什么问题的小白耗子，我本以为这次跟从前一样，BB一个小时左右，交了钱就完了。谁知道，BB到了快结束的时候，心理医生忽然问我，“张巍，你觉得我们的互动有什么问题吗？”我吓一跳，赶紧问她，“您什么意思？”
心理医生说了半天，我终于听懂了，原来她觉得我们这样每周见面，已经持续了半年多，但是我来回来去就是那点儿事，一点进展没有，但要命的是，她觉得她建立了跟我的“连结”，这使得她每周在见我之前会有情感期待，而且每次见我的时间都超过一小时，可这样的连结并没有在我身上出现，这使得她有挫败感，以至于不得不去寻求她的督导来辅导她！
我靠。我骤然间就尴尬了。我吓得赶紧开导她说，其实你对我就跟我对我的研究生一样，如果我约了她们上课，她们不来，我也会胡思乱想瞎琢磨，如果她们反应我的课上得不好，我也会难受一会儿的。真的真的，就跟这个一样。
她问我，那么你为什么拒绝跟别人产生除了付钱诊疗之外的其他连结呢？
她要是个男的，我估计我会误会她爱上了我。幸亏她不是，而且我十分确定她在我身上寻找的是认同、信任或者友谊。但是很抱歉，我对她，真的没有。想了想，我解开了本来已经裹上的围巾，重新坐下来，认真告诉她，你的这个问题，上一个北大的心理医生也问过我，而且我很确定，最后她也是因为同样的问题拒绝了继续为我诊疗。在我看来，我付钱，你诊疗，这不是最轻松愉快一清二楚的人际关系吗？我们为什么要做实际生活中的朋友呢？做了朋友，我还要不要给你钱呢？
她继续盯着我问，那么你到底为什么要拒绝人际关系中的连结？按照你自己所说的，你已经没有任何亲密的朋友，你所有自认为的好朋友都不在北京或者来往不多，跟你聊天逛街唱歌的都是你学生，你们的关系基本上都是你找他们，他们就出来；你不找，他们也不找你。你为什么要这样的人际关系？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太棒了，我一下子就被问住了。想了想，我回答她说，不，我不怕暴露隐私、阴暗面或者不那么光鲜的一面。我从小就不怕这个。我怕连结给我造成的压力，比如你是我的好友，我一定要经常见你，或者有事没事就打电话互相通报情况，我想我并不是反感这个，我只是本能的恐惧。
可是你最大的恐惧不就是孤独感吗？你怎么能一边中断着你跟世界的连结，一边寻求世界跟你的连结，你这不是个悖论吗？心理医生继续咄咄逼人地问。
我呆住了。无言以对，拎起包匆匆告辞。
一路上我都在回想上一个北大的心理医生。她也跟我说过几乎一样的话，比如她“每周都期待我来”、“我来使她很愉快”、而“这一定是有问题的”。
我想我还真是挺棒的，我有本事叫两个四十多快五十的女人在我身上分别看到她们三十多岁的样子，由此产生对我的认同感和焦虑。我成功地带跑了两位牛逼的没事就上《心理健康》杂志当专家的心理医生，出于对治疗不了我的恐惧，她们分别作出同样的决定——提出请我换人。
我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啊。我怎么觉得我自己就是一出HBO的小众cult黑色喜剧电视单元剧呢。
棉棉与毛毛
据说我小时候死活不肯上幼儿园，被连哄带骗送去，非要抱着我妈的一个破毛背心不可。那个毛背心后来一路抱了十七年，直到考大学才扔到了西安。我给它起名“毛毛”，看着它简直破成了毛线絮絮还是舍不得放手。大学二年级冬天，全家人去瑞丽。在边境这边我妈忽然告诉我她搬家时候把毛毛扔了。我简直不能形容我那时候的椎心刺骨，一怒之下独自一人走到了边境那头，逛了两三个小时才回到酒店，把我爸急得一看见我就一把拽过来偷偷说：“毛毛没丢！我给你偷偷捡回来了！”
父亲节，想到的关于我爹的好段子不多，毛毛这段却历历在目。我跟我爹自打青春期以后就很少交流，关于他，我抱怨仿佛比爱多得多。我跟我娘永远在一起，但是在灵魂这一块儿，不得不说，张家人的血液是相通的。虽然他是个男人，但是作为我的很少交流的父亲，他更理解这个完全没有安全感的女儿，在抱着一个破毛背心十七年以后，“毛毛”已经成为她生命过去一部分，带来安全、稳定、恒久不变的爱与关怀。
2010年，我三十三岁。人生首次怀孕。我爹妈在得知情况后匆匆赶来，也是我爹从行李里拿出一团破毛线给我说，“我把毛毛给你带来了”。自此以后，我左手抱着我的毛背心，右手搂着我的小乖熊，简直睡得那叫一个暖和。
因为有我这个前车之鉴，我儿子上幼儿园也成了我们家的大问题。拖到三岁半才报名，动不动还病假外加送出国旅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总算哄得现在不用每天晚上焦虑到睡不着觉了。他提出上幼儿园的唯一条件是要带上我妈的一件破睡衣，根据我家的革命传统，睡衣根据材质，被命名为“棉棉”。
棉棉比毛毛还要不经造啊，他才上了两个多月的幼儿园，棉棉已经破成一绺一绺的了。我揪心的想，难道我要学习经典儿童绘本《阿文的小毯子》，等到棉棉彻底不能用的时候，给他把棉布裁成手帕？他愿意我们剪掉他已经烂的一塌糊涂的棉棉吗？如果棉棉没有了，他会不会难过得晚上睡不好觉呢？
因为我本人是个直到三十七岁晚上睡觉还要抱熊和毛毛的妈，所以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我儿子要抱个破睡衣去幼儿园有什么难堪。幼儿园发给我的照片里，我儿子总是孤独地站在某个角落羡慕地看着别的小朋友玩耍，可是他身上有棉棉，这会使他的孤独感少掉很多吧。就像那些在人群中慌张失措的时刻，那些我总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度过的深夜，我起码能紧紧拽着小乖的毛爪子，还能抱着毛毛，我靠它们的温暖熬过了多少次啊！
远远的，我看着我儿子慢慢的长大了。他是一个奇异的存在，那么像我，从相貌到隐秘的习惯。可是我们一点儿也不亲，或者我们亲的方法跟一般人不一样，我坚信在灵魂的深处，他知道我爱他，我也知道他爱我，就像我埋怨了很多年的亲爹，我从来都相信，在为我捡回毛毛的那些时候，他一定是深爱着我的。
父亲节，先祝我爹节日快乐。然后，跟我儿子说声对不起，妈妈把你的爸爸搞丢了。最后，希望你好好努力，将来成为一个最棒的爸爸，把咱们家毛毛棉棉的传统发扬光大，妈妈盼着那一天。
我没说过吧？还是说过很多遍了？
我爱你们。
爱我，尊敬我
我是粗人。粗人的意思是没文化，想装逼也装不像。所以我从来不讳言自己不喜欢《读书》《书城》这样的经典小布尔乔亚杂志，但是我确确实实狂爱了很长一阵子《万象》。当然，我说的是有毛尖写电影，须兰写画评，凯蒂写书评，迈克写八卦，沈胜衣写歌词的那些期，后来越来越没劲，虽然约到的稿子常常包括了董桥李欧梵各路名家，我也不爱看了。
我不记得毛尖写《教父》是不是在那些期的《万象》里。但是那一篇的题目我到现在还是振聋发聩。《尊敬我！爱我！》——豁大的两个感叹号，在以婉约派见长的女作家文章里端的少见得很。更别提内容了，毛尖在那篇文章里，拿奥逊威尔斯跟科波拉相比并论，将教父三部曲的主题归结为“孤寂”。不过，她又说，科波拉“是电影世界里的威尔第，他不精打细算，他感情充沛经得起挥霍，然后，他一步步地把你拉向他的世界……最后，他走进我们，说：‘不过，你要尊敬我，你要爱我！’”
身为电影学院尚未被开除的人民教师，某版《外国电影史》教材的撰写者，真不好意思跟大家承认，我对《教父》的爱一直没培养起来。但是我家有个号称每半年起码要看一遍《教父》的胖同学，我有幸陪他看过几次，跟当年电影学院上大课的情况很像，这位清华自动化毕业的仁兄，居然要按pause键暂停下来给我讲解导演手法背后的男性情意结。我往往一边惨叫跳开，一边哀叹，难道逃了一辈子，最后还是要嫁给文艺男青年吗？幸亏《教父》一共只有三部曲，他爱的也只有前两部，我还抗得住。然后，估计是被催眠了，我竟然真的觉得这片子牛逼到不行，连给研究生上课讲民国传奇剧，都会忍不住拿出来举例，但是怎么举例，说的都是技巧、手法、桥段，我从没跟我的男学生们探讨过任何关于爱和孤独的问题。
这几天《杜拉拉》收视率看涨，《京华时报》《精品购物指南》的记者纷纷打电话给我要求采访。说是采访，其实就是找茬儿。问的问题统统是“我们在网上看到有网友说你们的衣服是淘宝货，是这样吗？”“你觉得你跟徐静蕾版哪个改的好？”“你没有在外企上过班，你怎么写外企生活？”“有人说你们这个戏跟《丑女无敌》一样，音乐跟《流星花园》一样，你怎么看？”“导演说杜拉拉最后得不到幸福，你觉得呢？”十个问题里，恨不能有八个都跟编剧没关系，而且我超级怀疑这帮记者跟我看的不是同一个百度贴吧，我明明看的都是夸我的，她们怎么就能找到那么多骂我的帖子？我每天说着同样的车轱辘话，嗓子都说哑了，深深感喟，戏不红郁闷，戏红了更郁闷。
每次回答问题到了最后，一定要扯到主题和精神。我起初用的都是“谋生亦谋爱”这样拽文的词儿，到了后来，我实在拽不动了，也被各路找茬儿的人马问烦了，我特别特别想告诉她们，我笔下的女人们，跟我一样，跟那些有着充沛情感和无穷精力的黑社会男性一样，她们谋求的，同样也是爱与尊敬。仅有爱，是远远不够的。没有爱，是万万不行的。
年轻的时候，被一个又一个男人远离。我终于明白，爱是这世界上付出与收获最不成正比的一件事。你怀抱期待，往往得到的只有失望。到了现在这个岁数，我慢慢发现，跟爱的处境一样，甚至更困难的，还有尊敬。有些时候，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我们爱我们的父母。但是我们绝对不尊敬他们。爱有时候还有荷尔蒙的帮助，尊敬，真是最最孤独的战士，碰到的全是顶顶善变的敌人，也只有老教父这样的人，才敢要求殡仪馆老板尊敬自己。当然，前提是，人家有求于他的时候。
之前写了一篇日志后，我删掉了两个留言不得我心的朋友。这句话其实是病句，应该说，我删掉了两个人，我删掉他/她们的原因是，我觉得他们应该是我的朋友，结果他们不是。我的博客本来就只有几十个人有权限，再少一两个，就越来越像自己家里的私密后花园。删他们时候，我本以为是嫌被不尊重了，删完了才知道，其实我是嫌不被爱。
我是女人。女人要求被尊重，本身就是吊诡和难上加难的事情。但是女人要求被爱，这是天经地义。对我来说，朋友的爱，就代表支持，力挺，鼓励，关心，宽慰，甚至是偶尔想法不同的时候，保持适当的沉默。我会尊重这样的朋友，我更会爱这样的朋友。以前我没有这样的要求，因为太恐惧孤独。现在我知道，恐惧也没用，反正我一直都孤独。如果结局都是一样的，那我起码可以在通向结局的道路上，主动抖掉鞋里的沙子。别跟我说什么日子久了能变珍珠，长水泡的是我的脚，谁疼谁知道，再说人工养殖的珍珠，能值几个钱啊。
温柔的慈悲
每人生命里都有一首重要的歌，也许没什么意义，但总是你觉得无比重要的一首。
我自己的那首，就是《温柔的慈悲》。
那时候没有极光，没有短短，没有小红柴德陪我去钱柜，那时候，只有老洪。我们去钱柜唱歌，在南京这个文艺到不行的城市做过一阵DJ的他对我颇为严厉，唯一一次夸我“唱得不错”，就是这首1992年的陈小霞作品。去年有段时间请了钢琴老师，心愿并不宏大，跟老师请愿半天，也无非想学着弹个《桂花巷》或者《温柔的慈悲》。结果我非常不靠谱的成天出差，动不动去欧洲就十七天之类的，很快又一次荒废了学钢琴的良好愿景。但是，我相信，倘若有天再突发奇想要弹钢琴，这首歌，势必会在列表第一个。
跟老洪混钱柜的那个时候，我更爱的其实是王靖雯时代的《蓝色时分》。因为钱柜没有粤语版，勉为其难每次都挑林良乐的国语版出来唱。要到了很后来，才猛然发觉，《温柔的慈悲》写得是多么好啊！“就像初相识一个陌生人”固然令人兴奋，“其实我早应该了解，你的温柔是一种慈悲”才是事过境迁之后的明白通透大彻大悟。是的，我痛过，因为某时某刻某人，如今我已记不起，但不代表，我不感激这份慈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