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您的书都是您自己买的么？”
“一小部分是，一大部分是我父亲遗留给我的，他生前是个作家。”
“噢，那您可真幸福！”门强由衷地感叹道。
他是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他心里说，你看人家的爹，能给自己的儿子留下这么多的书，而我的爹呢？
虽然他手里拿着爹给的买书钱，却仍然抱怨着自己的爹，他已经开始不满足于自己的生活了。
或者说，在他有限的阅读生活中，他已经开始建立自己的价值标准了。
第二天，他随于老师去了县城的新华书店。
他真正看到了书的世界。
站在书店大厅的柱子下，他不禁叫一声，“我的奶奶！”之后，竟双目模糊了。他走进了一个神奇而又陌生的世界，依如同自己的奶奶走进神秘的丛林。走进丛林的时候，有奶奶的向导；而走进这重天地，他的于老师却放任他自己探索，他无所适从了。
“愣什么，强子，这是个开架书店，你自己去挑啊。”于老师提醒他。
我知道这是开架书店啊，于老师，可这么多书，我到底挑哪一本呢？他心里说。可于老师竟独自去挑他自己的书去了。
他急得要哭。
这时，他见到一个和他年龄相当的小女孩也在买书，他像得救了一样，心头一亮，紧紧地跟上了她。小女孩挑了一部《红楼梦》，他也挑了一本《红楼梦》。
小女孩挑了一部《少女与野兽》，他也挑了一本《少女与野兽》。
小女孩挑了一部《在水一方》，他也挑了一本《在水一方》。
他的举动被小女孩发现了，骂了一声，“讨厌！”
他觉得小女孩的声音很好听，竟嘿嘿笑了起来。
小女孩像躲瘟疫一样，一转身没影儿了。
他拖着一摞书到了收款台，刚要交钱，于老师到了——“让老师看看，你都挑了一些什么书。”
于老师一看，竟捧腹大笑起来。
门强愣在那里，莫名其妙。
“你都挑的什么书哟！”
老师说了一句，依然止不住笑。
门强也被感染了，也傻傻地笑。
“这些书太贵，走，跟于老师挑一些便宜的去。”于老师把他拽到“少儿读物”专柜。
于是，在于老师的提示下，他挑了几套童话，包括《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王尔德童话》等，另外还有几本漫画，其中有张乐平的三毛系列和卜劳恩的《父与子》。
回到柜台，他又把刚挑的那摞书中最上边的那本《红楼梦》放到被选定的书上。于老师又把它拿下去，“这本咱不要，没劲。”
走到大街上，他看到许多花花绿绿的书摊。他都想看一看，但总被于老师拦住，“咱今天还得赶回去，别误了班车。”
他感到很遗憾，他觉得应该去转一转，兜里他爹给的钱还剩下不少。
坐在班车上，他总是想：于老师为啥不让我要那本《红楼梦》？于老师说那本书没劲，那么，那个小女孩怎么那么喜欢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
于老师说好了让我自己挑书，到头来买的还都是于老师给挑的书。这个于老师。
第四节
去县城逛了一次书店之后，门强有了这么一个念头：
将来考上考不上大学都是无所谓的事，只要能生活在像县城这样的一个地方，有一两个书店，能买到自己喜欢读的书就成了。
但怎么才能到那么个地方去呢？
他左思右想，除了考大学一途外，还真没有别的路可走。
一想到这儿，他幼小的心中，不禁漾起一股淡淡的忧伤。
当他沉浸到安徒生童话的曼妙世界中去的时候，这种忧伤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少年的忧伤像云。
现在的门强可以安心地在夜间读书了。奶奶和娘也有时催促一下，那是担心他的身体；见催促无效，轻叹一声“这孩子！”便一切由他了。
他有时也想起他的爹，在晕黄的灯光中，有时竟幻化出他爹挖煤的情景。他心里说：爹，我勤奋学习，其实也是为了报答你啊。他知道他的爹并不理解他的这番心思，他在传统中生活得太久了，他并不看重学习；他只希望他的儿子有吃有喝长个好身体，将来能自己养活自己。所以，爹在家时，限制他读书的自由，觉得他读书，一害已二害人，害已，是指过分地用功会把身体弄垮了；害人，是指影响别人的生息习惯，并且因熬夜耗电，消费家中钱财。
其实，一个少年的几小时夜读才能耗费几度电啊！
然而，在物质条件缺乏的山村，这就是个大问题。细细想起来，或不在于多耗了那几度电，而在于这种做法，与山里人处处节俭的生活方式格格不入。也许学习是好事，但预测不到这学习将要带来什么好处；反正眼前，你是比别人费电了，你有些不会过日子，所以我就不赞同你。山里人算近不算远。眼界的局限，首先制约了他们自己，然后又来制约他们的下一代。
门强觉得他爹出去挖煤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不在于他给家里挣回来雪白的大米，而在于他给了家里人相对的自由。他觉得一个懂了事的孩子，要与他的父亲处得和谐，要有一定的生活距离。
比如现在，他爹不在他身边，他反而不觉得他可恶了。
门强自觉读书的过程开始得比较早，所以，他现在的阅读，便不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且也能在阅读中理解出点什么。
比如他读张乐平的三毛系列。他感到，虽然自己在山村里生活得不富裕，但比乱世的三毛可幸福多了。跟三毛比，细细想来，其实自己什么都不缺。所以，他并不为自己的将来担忧。
比如他读卜劳恩的《父与子》，在欢笑之余，他很为自己的父亲婉惜。他爹也应该多读读书，如果他有更多的知识，他一定会做个不错的父亲。卜劳恩有一组漫画叫《小出逃者》：儿子在房间里踢球，把玻璃打碎了，父亲很生气，站起来要打他，他吓得逃出门去；时间过得很快，天都黑了，还未见儿子回来，父亲便出门寻找，未曾找到，父亲只好回到家里，惴惴不安，心急如焚，正这时，又一扇玻璃被打碎了，他儿子的球钻了进来；他大喜过望，不仅没有喝斥先后打碎了两块玻璃的儿子，反而紧紧把儿子抱在怀里，“儿子，你可回来了！”（附图）门强读了这组漫画，觉得这个父亲可真是了不起——儿子可比那两块玻璃重要多了！
这组漫画，既让他快乐，又让他伤心；因为他自己的爹可不这样。
还有一组卜劳恩的漫画叫门强看后难忘，就是那组《放鱼》父子去河边打鱼，捞到一条大鱼；父亲在厨间要下刀宰的时候，儿子动了怜惜之情，不禁落下泪来；父亲为之一动，毫不犹豫地同儿子一道去河边放生，但鱼刚刚被放生，就被一条鲨鱼吃掉了，父子愕然不已。（附图）门强觉得这组漫画中的父亲，是有智慧的，他能在儿子对鱼产生怜惜的时候，因势利导地培养儿童爱护动物，热爱自然的感情；虽然放生的鱼最终还是被鲨鱼吃了，但是人对动物的爱心已经尽到，也问心无愧了。同时，通过放生鱼被吃的画面，让孩子们认识到弱肉强食的自然现象，在愤怒之余，让孩子产生对弱者的同情之心。
门强能有这样的理解，是毫不奇怪的，他早就看过《动物世界》，对动物世界的类似“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生物进化现象，他也有了相当的认识。所以，他觉得，人对弱小动物的爱护，是多么重要啊！
因为动物无心，人却有心。
看了卜劳恩的漫画，门强想到了他的奶奶。他觉得他奶奶不仅有丰富的自然知识，还有很深的爱心。比如在丛林中，奶奶不让他招惹自由嬉耍的松鼠；比如奶奶只让他砍下一只古藤的叶子做扇，还告诉他“这架老藤已成精了，知道疼了。”就是要唤起他对自然生物的爱惜。但是当时他并没有这样的意识，只感到这一切来得很神秘。
他感到奶奶有同卜劳恩同样的情怀，只不过卜劳恩有文化，善于表达，而自己的奶奶大字不识，心中有数说不出而已。
他觉得这“心中有数说不出”，是一件很令人懊丧的事——奶奶有那么好的心眼儿却被人漠视，就在于她不会表达。
他觉得，他将来一定要成为一个善于表达的人——把家乡的美丽，把人们的善良，还有自己的所见所想，都写出来，或者画出来。
第五节
正当门强对人、对动物、对自然生出一系列温柔情感之时，有关狐狸的一件事却又给他一个意外的刺激。
入冬前，是采煤的旺季，人们都及早地准备好越冬的燃料；待进到隆冬，运煤的人就寥落如辰星，挖煤的人，也就可以回到家里，安然赋闲了。
门简买回来足够的年货，呆在家里准备过年了。
但是他呆不住，要到山上去猎一只狐。
他把墙上挂的门强祖父留下来的猎枪，擦去陈锈，镜亮如新。“以前一天到晚奔吃喝，没闲心打猎，现在行了，可以到山场上去溜几遭了。”他说。
门强问：“这么冷的天，你能打什么呢？”
“去找那只狐。”见门强迷惑，他接着说：“这只狐你爷爷活着的时候跟它较了半辈子的劲，就是没打着，临死的时候对我说，可别对后人说我做过猎手，丢人！”
“我爷爷的气性可真大啊，为了一只狐狸，竞恁么想不开！”
门强感叹到。
“你小子懂个屁！这关系到一个猎人的名誉！”他爹说。
那么，他爹去打猎，并没有实际的目的，而是为了他老子那虚妄的面子。门强感到不可思议。
“你见过那只狐么？”他问。
“见过，那是只母狐，美得要死。”他爹说。
在他爹的词汇里，“美得要死”，就是美得不能再美，美得无法形容。
“你给细说说，她到底咋得美法！”门强觉得，既是一只母狐，且又美，理应用“她”称呼它。
门简便细细地说起来——她的身架很大，当她把前爪举起的时候，那身姿极挺拔，挺拔得像一个细身的妇人。她浑身的毛发，繁茂绵长而白，白得耀人眼目，让人不可久视。故是天经地义的雪狐。她的性情很怪僻，一般的狐是昼伏夜出，而她则是随意，在太阳地里，也能见到她的身影。不是她的眼睛与别的狐有什么不同，她在白天行走时，双眼也跟其它狐一样，也是紧眯着的，也是并没有多少视力；但她仍能走，能很快捷很自由——这是她对山里的地貌太熟悉了的缘故。“什么山出什么动物，这是老辈子就说下的。”门简最后说。
门强很是惊罕，“真应该见见她。”他随口说。
他爹呲乜一笑，“你正好放寒假在家，整天在屋里憋个什么劲儿，跟我出去转一转，也可以长长见识。”
他便与他爹上山了。
在山上转了大半天，翻了不少山的皱褶，察看了不少座或斜或陡的粱，狐的蹄迹，竟没找到一颗。他们走得累了，就在一小块平地上，燃起了一堆篝火，扔上去半干不干的柴枝，任其噼叭得繁密。两个人则闷闷地烧烤着带来的食物，津津地嚼着，谁也不跟谁说话。
慢慢地吃饱了，肩背也被烤得极温暖，便有一丝惬意的慵懒从骨缝间滋出来。
“睡一会儿吧。”门简说。
门强看着爹睡下了，便学着他的样子，把鹿皮帽的护耳扎紧了，把羊皮大衣的阔领子竖起来，两只手抄到衣袖里，就团在离火稍远的地方，听着木柴的噼叭声，渐渐睡去了。
木柴已烧塌了架，送出温暖的，便是被微风吹得忽红忽暗的炭火。爷儿俩睡得很沉。
正这时，从远处的一片矮树林中，闪出一团雪白的身影，像一团流动的雪，缓缓地滑向篝火。
就是那只雪狐。
她踅到两人的身边，轻轻的嗅一嗅，便走到炭火旁，坐定了。
她抖一抖头上的露水，便低下头，一点一点地****身上的绒毛。从前肢到胸腹，依次舔下去，舔到两条后腿时，就舔得更慢更仔细。她那两条后腿极腴美，绒毛那浑圆的轮廓，辐射出一团勾人心魄的温柔。这种美，只有人类可媲比。而这种感觉，也惟人类独有。
狐一遍又一遍地****着两条美丽的腿，那片紧凑而小巧的脸上，氤氲着一团妩媚的笑，她是为自己的美丽深深陶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