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过一杯水的功夫,上房里传来了幺女与丙坤争吵的声音。
丙坤说:“……不行,说啥也不让你去。”
幺女说:“我非去不可。我说啥也挡不住……”
丙坤像是把茶坏摔在了地上,发出“咔啦啦”一声爆响,接着又听他大声吼喊:“城里边瞎人多,好人少,二毬能把人绊倒!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往火坑里扑。”
“你把话也不能说得那么绝对,”幺女的声音,“世间,毕竟好人多;坏人,毕竟是少数。难道就偏偏让我碰见坏人……”
“你的好心,我知道……”丙坤的声调底沉了下来,说,“我能娶得起你,我就掏得起钱,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又长着一双会劳动的大手,我难道挣不来钱?要你出去给人打工?笑话!”
幺女又接上来说:“我给人打工下苦,也是为了成全咱两个的婚事。多少挣两个,给你搭个补帮,添不发斤也能添个两……我又不是想到城里去寻逍遥,图享受……”
“不行!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不行。”丙坤把方桌边的木椅在地上猛地一墩,发出巨大的响声,企图镇慑住幺女。
幺女终于被丙坤那张飞眼威胁住了。
金女悄悄地走进了上房门,站在两人身后,十分谨慎地说:“……有啥话,好好地说,商量着办……这样大声吵闹,叫邻家听见笑话……”
“大姐,你看幺女……”丙坤说了半句,气得蹲在地上长长抛出了一口粗气。
丙坤的火爆脾气正要发作,幺女却突然改变了主意说:“算咧,不去就不去了。明天,你给我在乳品厂找个包装的工作干干。”
丙坤是个直性子人,心眼诚实,根本就没有考虑幺女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所以,就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她:“行,那没问题!”
幺女当着大姐的面,主动地握住老三的手,说:“丙坤,再见……”
还不等老三和金女答话,幺女就急急地出了前门,向回家的路上走来。
幺女回到家中,不见了老爹,只见瞎眼姐姐坐在前门里边,摸摸索索地剥四季豆儿,就忙问:“二姐,咱爹呢?”
瞎眼二姐叫银女。听见幺女唤她,就放下手中的活儿,瞎眼迈向门外有光线的亮处,说:“咱爹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说你要跟翠萍到城里去打工,他不同意,刚才到翠萍家中挡你去了……”
“咱爹去了多长时间?”
“一个多小时了。”
幺女筹思了一下,估计爹爹这一挡,翠萍必然不辞而别。她伸了一下舌头,立即走进她和二姐的卧室,取出帆布大提兜,寻了几件换洗衣服装了。然后,又趴在方桌上写了一张纸条儿,用茶杯压了,向屋子里外横竖扫了一眼,就又急急地跷出门槛……
银女听见幺女向外走动的脚步声,就问:“三妹,到哪里去?咱爹让我看住你,不许你再乱跑……”
幺女站在门口,诡谲是说:“二姐,我到门外边抱一点柴禾去,给咱烧火做饭,一会儿就回来。”
幺女折转身,离开家门,直向村西走去。过了清河,顺着河西的石子公路直向清河镇跑来。
清河镇发往省城的班车每天至少三十多辆,都排起队在那等人。最前边的那辆已经发动起来,车身在轰轰隆隆的响声中震颤着。幺女直向这趟车扑过来。一个男售票员站在门口,见她走来,就拉了一把,刚踏上车门子,车就开动了。
“幺女,你……”翠萍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见幺女扑上车,就急忙向司机喊:“停车,停车……让她下去!”
司机朝幺女望了一眼,幺女就说:“你走你的!”
翠萍埋怨幺女:“你爹不让你去,你……”
幺女没有张声,挤过人行道,走到翠萍身边,把提兜在车箱里一放,顺便坐在上面,说:“我爹同意了。这不,他把我送到镇上了。我给他买了两个肉包子,打发她回去了。”
班车摇摇晃晃向前奔驶着……
2
老大甲坤得喜了!
子夜时分,白花牛分娩了,甲坤和金女整整忙了关夜,天放亮后,才算收拾停当。
白花牛生了个黑背乳牛犊,是美国一咱优质冷冻****配的种,头大,耳奓,腿粗,蹄圆,腰身长,刚生下来不到六个小时,竟在大院中活蹦乱跳。一蹦,跌一跤,给个“狗吃屎”,嘴巴偎在地上,弄一嘴泥;一跳,又是一跤,给个“尻子蹲”,仰面朝天,四蹄腾空,弄一身土……惹得金女捧腹大笑。
甲坤跟在牛犊身后边,时时防着它栽跟头。但为了锻炼它学会走路,还得扶着它,由着它的性子东颠西倒。从天亮直跑到太阳露出桃花峪的壑垭,累得甲坤腰疼腿酸,直不起统子(腰板)。
甲坤刚说要坐下来歇一会儿,岳父潘满年老汉背着双手走进了前门。
金女从廊沿下的小凳儿上跳起来,迎上父亲兴高采烈地说:“爹,我的白花牛昨晚生犊了,还是个母牛犊!爹,我们睡了一夜,财神爷就给我们送来了一千七百多块……”
甲坤也一边给岳父让坐,一边喜滋滋地说:“爹,我们没有请接生员,我一看牛犊的头出来了,就坐在地上,两只手掐住脖子,双脚蹬住老牛的屁股,猛然一鼓劲……就生出来了!”
潘满年没有为女儿家中生了一头乳牛而高兴,也没有为她夫妻俩的兴奋而感染,他一“扑踏”落坐在甲坤递给他的凳子上,长长地“咳嘘”了一声,把头蔫蔫地扭向了一边。
金女和甲坤看见爹颓丧的神情,一时倒弄糊涂了。
“爹,你咋咧?”金女和甲坤同时惊问。
“幺女被翠萍那个鬼女子勾跑了。”满年老汉说。
“你说啥?”金女急问。
“翠萍把幺女引到西安去了,给人家在食堂干杂工……”爹说。
“昨天幺女还到我这里来过,她说要到城里去找工作,我家老三不准去,她已答应不去了,让老三给她在乳品厂找个工作干,怎么蓦地就又走了……”金女一时被爹的话弄懵了。
“甲坤,”满年老汉很伤情地对女婿说,“幺女一走,屋里就剩下我跟银女两个人。银女眼睛不行,锅上案上的活儿,她又看不见,这吃饭的事儿咋办?把嘴封了不成?”
甲坤也眼睛发愣,一时痴在那里,有知说啥才好。他本想给岳父解释几句,但家中的实际困难明摆在那里,他有啥好说的,只好闷着着抽起烟来。
“你还是到城里给我找这鬼女子去。”满老汉不无气愤地说,“寻回来,我非把****的腿卸了不可!”
甲坤把金女瞅了一眼,就吐舌头,回过头来又声调柔柔地说:“爹,西安那么大,没底没岸的,让我到哪里寻去?”
一听这话,满年老汉也泄了气。对呀,到底在西安什么地方,是哪一家食堂,他由于一时心慌,也因生了一点气,却忘了去翠萍家里问个明白。偌大个西安城,叫甲坤该去什么地方打呢?老汉二话没说,“咳吁”了一声,起身又回潘家寨了。
秋雨一连下了三天,第四天天亮后放晴了。金女蒸了一锅油旋馍,拾在马蹄竹笼里去看望爹爹。爹爹真命苦!
走进娘家门,瞎眼妹妹听见金女的脚步声,就说:“是大姐来了吗?你来得正好,咱爹病了。”
金女顺手给银女掏了一个油旋旋,又走到火炕边去。只见爹爹蒙着被子,在炕上打哼哼。金女把被角揭了个缝儿,趴到爹脸上试了一下,只见爹脸颊烧得煎腾腾的,颜面赤红,头发也奓起来了。金女就小声喊:“爹,我看你来了……”
爹在炕上滚了一下,又“嘘”了一声,握住金女一只手,说:“发冷发烧,浑身不舒服……”
“你想吃不?我给你拿了几个糖包子。”金女问。
爹摇了摇头,眼睛又闭下了。
银女平伸着两只手,摸索着来到锅台边,又捞起抹布在锅盖上无目的地擦着。银女一边收拾锅上,一边说:“姐,咱爹硬是叫三女气病了。三女偷着跑咧,给爹连呼也不打一声就到城里去了。气得爹昨晚大声哭了半夜。”
金女又去三斗桌里边找感冒药,爹说:“不用找,找见了我也不吃。我是着了一口气,又不是真的生了病。”
“爹,你也不用生气,三妹去城里干两个月就回来了,时间有会太长的。”金女安慰爹爹。
正说着,邻家一个扎着羊角辫儿的小女孩背着书包走进门来。她从书包里掏出一封平信交到金女手里,说:“金女大姑,我们放学时,村主任让我给你家捎来一封信,说是从城里寄来的。”
金女又从马蹄竹笼里取出一个油旋旋,塞在小女孩手中,说:“尝尝大姑的油旋旋馍好吃不?”
小女孩接过馍,笑了笑,欢蹦乱跳地回家去了。
金女急急地打开信封,只见写信人是幺女,立即把信纸在爹面前晃了晃,说:“爹,三妹来信了……”
满年老汉蓦地把被子掀开撂在一旁,坐起来,迫不及待地说:“金女,给爹念念……”
金女把信浏览了一遍,说:“信写得很简单,只说因你不让她去城里干活,所以就背过你偷着跑了。她对不住你。等她挣了钱回来给你买香蕉吃……”
“你先看看人在哪里?”满年急问。
金女又朝信封的落款上看了一眼,说:“像是西安市尚德门车站小吃店,没有门牌。”
满年老汉拧了个身溜下炕来,说:“金女,你赶快回去,让甲坤立马搭车到西安去,把这****的给我叫回来,如果不愿回来,就叫他绑着拉回来……”
金女还在迟疑,满年老汉又催逼:“快走,甭耽搁时间!”
金女无奈,把马蹄笼中的油旋馍、糖包子一齐掏出来放在方形大盘中,说:“爹,吃饭时给你放在锅里馏一下,热了好吃。”拧下身又对银女说,“二妹,你姐夫如果到城里去叫幺女,我暂时就不能看爹来了。家里连牛犊在内,养了三头牛,见一个日头光精饲料就吃四十多斤,水要喝十四五担,都要我往回挑……你要给咱爹多说些宽心话哩!”
“大姐,你走吧,我能摸到给咱爹做饭……”
金女急急地回到家里,说明了情况,把信封交到甲坤手口,要他照着信上的地址立马去西安。
产了犊的老母牛及包发炎了,挤出来的是淡淡的血水,混着发黄的乳汁。奶包胀得圆乎乎的,又红又肿,老母牛不住地骚动。牛犊没了奶吃,甲坤还要在锅里搅了面水,加了白糖给牛犊喂,听了金女的话,他一时为难了。
一来,老母牛刚产了犊,饲养、护理,都在节骨眼上,他走了,这份担子谁来挑?金女能行吗?一个女人家忙死到家里,这份活也拿不下来……
二来,甲坤还有一个没法说出的缘由,他自长这么大,都是在清河川上来下去走动。从南到北,从河东到河西,方圆几十里他倒是跑遍了,连玉山县城还是老二乙坤开了牛肉店以后,他才去过几次。西安城在什么方向,是个啥模样,他一点也不知道。这个老实巴脚的清河川汉子进了城,说不定连东南西北也分不清哩。他能知道尚德门在什么地方吗?
甲坤挠了挠头皮说:“还是让三弟给乳品厂请一天假,帮我跑跑吧。”
金女说:“也行,我去跟三弟说一声。”
傍晚,丙坤从乳品厂下班回家后,金女过去了,她把幺女去西安的事向丙坤说了,并把那个信封拿了出来,要他帮大哥去西安跑一趟。
丙坤把信封看了一眼,就摔在地上,并破口大骂:“死到城里我也不叫她去!我不管。”
金女把信皮拾起来,声音柔柔地说:“你念的书多,人又灵性(聪明),到西安保证跑不没(丢),还是你去一趟吧。我和你大哥都记你的好处。”
“她不听我的话,我就是不管。”老三丙坤执拗地说。
“瓜的,你要理解幺女的心情哩,她还不是为了你嘛……”金女劝老三,“这是你大哥刚才给了五十块钱,你拿着做盘缠,还是明天一个早就去吧,我爹心焦得不行,黑夜白日睡不着觉……”
“钱,你拿回去吧。我不能去。乳品厂里这两天事情正多,我也脱离不开。”丙坤说。
金女只好怏怏地回到东厢房。
金女走后,老三翻来覆去几乎一夜没睡觉。
幺女确确实实是一片好心,她完全是为了他俩的婚姻,这一点,老三是理解的。幺女绝不会贪图享受,不会寻找安逸。她更不会为了吃香的喝辣的,而去城里看一看清河川以外的花花世界。幺女的为人,他是知道的。他没劝过来,她爹没看守住,她终于跑了。想到这里,老三丙坤给幺女下了一个结论:犟人!
幺女的爹是个大大的好人,他每次和他接触后,都要获得很多教益。他那诚挚、朴实的品德感染了他,使他知道如何做人,做个什么样的人。自从自己的爸爸悬梁自缢后,他常把他当自己的父亲看待,他甚至想把他和妈摄合在一起,让两个老人晚年都得到欢乐,但自己的妈性格太怪僻,太倔犟,见不得人说这号事。他曾托人暗暗提了一下,被委托的人还遭到了一顿臭骂,从此,再也无人敢提这事了。
幺女出走,对这样一个老人将是多么大的打击啊!
他不能让老人遭受精神上的折磨,他必须尽快地把幺女找回家,至少使老人吃饭不受煎熬。
东方刚露出鱼肚白,老三丙坤就趴在东厢房的窗棂跟前喊:“大哥,给我大姐说一声,我到西安去了,让她甭操心……”
金女被坤推醒了。听说三兄弟要去西安找叫人,就一轱辘翻起来,爬到窗前说:“老三,把钱拿上!”
“我这儿有钱。”老三说着就拉开前门的闩,向黎明前的清河镇走去。
早班公共汽车在清河桥边排了长长的一列,跟车的伙计们在大路边站了一大片,声嘶力竭地吆喝着,争着把旅客的行李往自己的车上背。丙坤刚走过大桥,三四个伙计一拥而上,拉胳膊的拉胳膊,抱腰的抱腰,一个伙计眼尖手快,“簌”地一下代人丙坤肩上夺走了黄帆而兜,另一个伙计急了,把丙坤拾起在肩上一扛,往他们的车边就跑。
丙坤先是好说好劝,他喜愿上谁的车,就乘谁5的车,可他们谁也不听。丙坤一生气,双手抓住车门,肚子猛一股劲,把扛他的那个小伙计压倒在了车门子底下。丙坤顺便在他的腰间踏了一脚,骂道:“比土匪还怕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