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手艺……不知过了多少会儿，岳父才嘟哝一句。岳父嘟哝完之后就站起来，他手提那把磨得明亮的板凿，一晃一晃地往屋里去。陈坤跪在那里没有动，就像一月前他跪在这里一样打哆嗦，不同的是，那天他来报丧的时候是清晨。那天清晨，岳父那双巨手像抓小鸡一样地把他从地上捉起来说，慧儿咋啦……岳父说话喷出来的沫子，热乎乎地落在了他的脸上，但岳父的手最后还是无力地垂下来，陈坤像条死狗一样瘫倒在地。清晨的阳光剑一样穿透树丛，照在他灰白的脸上。可现在，我们没有一个人能看清他的脸，因为他现在跪在黑暗里。跪在黑暗里的陈坤，突然感到有一只手在抚摩他的背，感到有一股热乎乎的气息打在他的脸上。那是悄悄走过来的马岚，马岚说，他死了？
那个太阳突然变得暗红的秋天的傍晚，马岚把马慧从玉米堆里扒出来，看着姐姐血肉模糊的脸也是这样哆哆嗦嗦地说的，她死了。陈坤跪在那里，马岚伸手抚摩了一下他的脸庞，那感觉，像一阵细小的风吹拂着他腿肚子上的汗毛。这个瘦弱的人，不知怎地却长了两腿浓粗的汗毛，马岚第一次在床上见到陈坤腿上的汗毛时，就惊得叫了一声。马岚说，还不走？陈坤在黑暗里听到马岚一声走时，眼前就顿然明亮了。那天陈坤就是这样骑着车，带着马岚悄悄地离开田埠口的。马岚坐在车后，一手拦住陈坤的腰，那条凹凸不平的田间土路，把他们的车子颠得咣当咣当响，越颠，他们就越像磁铁吸在铁壁上。他们的血液燃烧起来，那火烧得他们身下的车子在土路上左右摇晃，最后一头扎进了麦地里，可那火却越燃越旺，在一阵狂风过后，他们同时听到一阵叮当的声音从远处传过来。他们在麦地里叠成一团，听着那咣当声越走越近，然后又越走越远，他们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骑着车子从他们身边的土路上过去时，这才意识到，那叮当的声音，是家什和家具斗撞击的声音。
是爹？
是爹。
陈坤从她身上滚下来，马岚却突然惊恐地叫起来，你……看，我姐……
陈坤顺着马岚的手看过去，只见一个穿白褂子的女人，坐在离他们不到五步远的地方看着他们，他的头皮就麻炸起来。谁？陈坤寻问声短促而低弱，可那个女人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陈坤顺手从地上抓起一块坷垃扔过去，就听呼啦一声响，那是一个白色的花圈。陈坤拉起马岚就走，他感到后面有一只手朝他们伸过来，可他不敢回头。陈坤拉着马岚气喘嘘嘘地在田野里奔走，走了一阵，他们又看到前面不远的地方又坐着一个身穿白色衣服的人，他们紧张地拥在一起。就在这时，马岚看到了躺在麦地里的自行车，他们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他们迷路了。这种在夜间迷途走了一圈又走回原地的细节，在我们有经验的阅读者来说，已不新鲜，可是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的主人翁在这天夜里，始终没有走出这块坟地。他们的精神高度地紧张，这样的情景一直持续到第二天黎明。
那是一个令他们难忘的清晨，等清晨来临的时候，他们才发现，他们就坐在马慧的坟前，他们几乎是奔逃一样离开了那里。那天清晨，当陈坤狼狈不堪地走进颍河镇时，就隐隐约约地听到了悲泣的唢呐声，这声音像一层蜘蛛网，蒙在了他的脸上，这使他感到难受。陈坤转身看一眼推着自行车浑身沾满泥草的马岚，就皱了一下眉。陈坤看到大街两边站着许多刚刚起床的街坊邻居，他们的目光就像铺在他脚下的泥潭，他越往前走，就陷得越深。他每见到一个人，都要跪下去，他哭着说，俺爹……
在那个难忘的清晨，陈坤一路上不知下跪了多少次，他一次次被人扶起来。后来在他回忆这天清晨的往事时，突然想起了马岚。那天她就跟在我的身后吗？她是怎样穿越那片用目光汇成的沼泽的？一想起马岚，陈坤就陷入悲痛之中。陈坤在秋风凄凉的夜晚走进树林，踏着哗哗作响的枯叶，漫无目的地行走。他一遍遍在田野里呼唤着她的名字，一遍遍在河畔旁呼唤着她的名字，他的呼唤声，曾经一时像幽灵一样笼罩着颍河镇，那悲凄的呼唤声深入人心，使人们惊恐不安。那天早晨陈坤没法去关心马岚，他几乎是一步一个头的磕到家门口的。那天他回到家的时候，看到他家的大门前支着二十多辆自行车，在一张八仙桌前，唢呐二胡梆子笙大锣正在响着，两个光头枪手，正在放三轮枪。他们把身子趔到一边，火捻哧哧地冒着蓝烟，等震耳欲聋的三声枪响过后，灰白的烟雾就弥漫了他家的大门。陈坤看到叔父从硝烟里走出来，叔父神色凝重，他的眉毛像绳子一样拧在一起。在叔父的身后跟着出来了一群人。叔父看到了陈坤，却没有理他，而是对他身后的那群人说，去哪儿都记住了吗？
那群人异口同声地说，记住了。那群人就涌到那片自行车前，各自去推自己的车子。陈坤突然感到了事态的严重，他说，慢着。那群推车的人都站住了，还没等陈坤说话，陈文斌说，陈坤为他爹行孝哩。
叔父的话像根棍砸在了陈坤的头上，陈坤挺直的膝盖弯曲下去，他在地上跪下来，牢牢地给那群人磕了三个头。还没等他站起身子，叔父的声音又从他的头顶上响起来，好啦，都赶紧去吧。
等陈坤从地上站起来，那些他熟识的身影，已经骑上车子四下里报丧去了，他知道这局势已无可挽回。由于父亲的死亡，他叔父毫不含糊地替他家管起事来。陈坤清楚地知道，这回他不剥一层皮，也得掉几斤肉。陈坤并不是心疼几个钱，为了父亲，花多钱他都心甘情愿，可是一看到他的叔父，他心里就不踏实，没有安全感。可现在他已无力改变这个局势，他是他父亲的亲兄弟，他来管这事儿理顺得很，谁能拦得下？陈坤是个明智的人，他知道如果硬把陈文斌从这件事里赶出去，他将在镇上无法站稳脚跟。
陈坤低头寻思着，突然有一只手搭在了他肩上。陈坤抬起头来，他看到了他的叔父，叔父的脸还弥漫在硝烟里，叔父说，坤儿，走。
叔父的声音不大，却有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他只好跟在叔父后面，重新走上颍河镇的街道。
叔父说，坤儿，给老会手磕头。陈坤就跪下了。他一看到老会手那半尺长的银须在寒风里飘扬，就想起了那顶绘满了卧冰取鱼卖儿养母之类的孝子图的花罩子。
叔父说，坤儿，给你刘叔磕头。陈坤就跪下了，一跪下，他就想起了刘老刀那张臃肿的脸，想起了他那磨得锃亮的菜刀，和那些过油炸肉用的大大小小的勺子。
叔父说，坤儿，给你五婶磕头。陈坤就跪下了，一跪下，他就想起了五婶那把大剪刀，想起了那个宽大的案子。叔父把一匹黑布放到案子上，说，先做五百吧。
叔父说，坤儿，给韩伯磕头。陈坤就跪下了，一跪下，他就想起了韩老旺光秃秃的头颅。韩老旺的秃顶头埋在幽灵游荡的花环里，一丝不苟地扎着。楼子，轿车，冰箱，电视机，金盆，银盆，童男，童女，摇钱树。
叔父说，坤儿，给你麻爷磕头。陈坤就跪下了。一跪下，他就想起了麻爷的那张麻脸，想起了那些油腻腻的筷子，调羹，酒壶，酒杯，盘子，小黑碗……叔父说，麻叔，先送二十桌上的用具吧。
那个后来变得混浊的上午，陈坤懵懵懂懂地跟着叔父回到家里的时候，厂里的十几个小工仔正在忙活。大门南侧已经垒起了五口煤火，楼房的正门前，已经搭起了一个老大的灵棚，父亲的灵位已经被安放在灵棚下。陈坤精神木呆地在姐姐们的哭嚎声中在灵棚里跪下来，就在这时，他听到嚓——，嚓——的声音从西南角里传过来，他顺着声音，看到他的岳父和两个徒弟正在那儿做棺材。厚厚的木板，都被刨出白生生的本色来。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陈坤都跪坐灵棚下，看着岳父和他的徒弟在阳光下劳作。后来陈坤站起来，他看了一眼父亲的牌位，走出了灵棚。他就是这个时候，看到了那张刚刚贴上墙去的执事单。
执事单
迎客：陈仁祥、陈文风、陈文田、张庆云、王家富
发孝：陈仁鸿、陈文吉
记礼：尹蓝斋、方签堂
缝孝衣：仁祥奶奶、文风大娘、文田婶子、老坏婶子、麻杆婶子
发纸：庆云婶子、家福婶子，家富婶子、福田嫂子
桌椅板凳：小虎、二良、小鳖、箩头、哑巴、丰收、社会、平塘
打水：高个、狗蛋、小娃、小泥
烧茶：河山、老四、运粮
和煤：小水、新社
刷碗：黄河、孙义功、阎仓库、袁羊羔
帮厨：翠兰、小霜、四妮、喜兰、小萍、妮娃
上菜：高强、新伟、洪涛、战士、友谊、红旗、河弯
外跑：陈文天、老亮、大赖
采购：金城、连营、小响、陈文亮
这里有一点应该说明，我当时在采购组里，实际我们四个人里面没有一个当家的，真正的当家人是陈文斌。我们拉着架子车跟在陈文斌的后面，只是充当了运输队的角色。各种各样的菜、佐料、简直使我眼花缭乱。但在各种各样的菜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五挂猪杂碎。那些心、脏、肝、肚子、大肠小肠，拥挤在那个土红色的条缸里，发出叽叽的叫声。
我说，现在煮吗？
陈文斌说，不慌。说完，他就用锅盖盖住了缸口。我记得这缸杂碎一直放到第二天清晨。当阳光气照着从缸里冒出来的绿色汽泡时，陈文斌才猛地一拍脑袋说，咦——，小响，快煮吧。
那个时候，我闻到了一股异常的气味，这气味使我想起了那个刚刚过去不久的炎热的夏天。那些日子里骄阳似火，苍青色的天穹里望不到一丝云霓，燥热的干风把湿润肥沃的土地，吹裂成纵横的龟纹。那个夏天里，空气里天天充斥着臭汗的气味，一直到深夜还不肯散去。这一点，注定了这是一个使人类进入困境的年头。可怕的温室效应、让人担忧的臭氧层、地中海北海英吉利海峡的海滩污染、飓风席卷加勒比地区、洪水摧毁了孟加拉国、美国西部中国东北部的森林大火、苏联亚美尼亚大地震、人类疯狂的繁殖，等等，这种种迹象，后来都有力地说明了这一点，说明了当时我闻到的那种气味，是一种灾难的先兆。那种从缸里泛上来的绿色泡沫，像一种可怕的怪圈，笼罩了我许多日子。后来我一想起那绿色的泡沫，浑身就止不住地颤抖。
第六步
入殓是在陈文财死去的第二天傍晚进行的。唢呐声轮枪声哭泣声暂时休止，人们静立在那里，注目着这一仪式的进行。这个时候，那口被漆黑的棺材已经移到堂屋里。陈坤立在父亲身边，看着陈仁祥和陈仁鸿两个老爷子把一块黄布铺到棺底，又用红洋布把棺壁围了一圈，接着陈仁祥说，入殓吧。
陈坤感到这会所有的目光都在抚摸他，他看了一眼立在父亲身边的叔父陈文斌，就弓下腰，双手托住父亲的头。父亲的头冰冷如铁，丝丝粗糙的头发刺激着他。陈坤后来想到，我从来没敢这样去抚摩过父亲。
起——
陈坤听到陈仁祥那苍老的声音响起来，爹的身体就被几个人托起来。气流随着陈文财尸体的升高而流动，流动的气息形成了一股风，吹起了他脸上那张黄裱纸，就像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那黄裱纸在陈文财的脸上转了一圈，又落下来，在他的脸上碰撞了一下，慢慢地飘落下去。陈文斌这回看清了他胞兄的脸，躺在棺材里的胞兄和他想象中的相差甚远，胞兄灰黄的脸，把他心中的憎恨化成了那张黄裱纸飘落下去了。那张黄裱纸，仿佛是从山崖上飘落下来的，那张黄裱纸在空中飘呀飘呀，在陈文斌的感觉里，那张黄裱纸一直飘了很长时间。在那张黄裱纸飘下去的一瞬间，陈坤又一次看到了父亲嘴里的白线头，那根一头系着厌胜钱的白线，牢牢地拴住了他的思想，既是突然从他身后响起的哭嚎声，也没能影响他。他呆呆地看着娘把那剩下的七枚厌胜钱，一枚一枚地放到父亲的身下去：
头枕一枚
左肩一枚
右肩一枚
胸压一枚
腰垫一枚
左腿一枚
右腿一枚
金木水火土，太阳和月亮都在爹的掌管之下了。可是那些厌胜钱，每枚上都绘着男女合欢图，在爹要去的那个世界里，到处充满着****的气息吗？他在那****的气息中，努力地回忆着他在床上经历的各种各样的往事，聆听着那难以克制的达到快感的呻吟声，当那块白色的的确良布盖在父亲的尸体上时，那呻吟声就像一只灰色的野兔，被映托得更加清晰了。接下来，他就在暗淡下来的屋子里，寻找那只灰色野兔。那只灰色的野兔，随着棺材前的长明灯一晃一晃地在他的眼前跳跃。他看到那只兔子一会儿隐到棺材的后面，一会儿又蹦出来，一会儿跳进棺材里去，一会儿又从棺材里钻出来。在接下来的时光里，陈坤都在用兴奋的眼神追逐着那只他想象中的灰兔子。后来，陈坤在回忆这天夜里的情景时，他突然记起，在他的身后，当时还想着这样的声音声音：嚓——，嚓——，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