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咸安二年〈372〉四月,由皇帝降为东海王而又降为海西公的司马奕,被安置在吴县西柴里的海西公府。在他的公府内,桓温特意加派了监管御史顾允驻府,看管司马奕的一举一动,并对他的异常举动,随时监管并向朝廷报告。可以说司马奕生活在严密的监管之中,终日里连大气都不敢出。
司马奕身边有一个谢树,是自小把他看护大的保姆。司马奕长大后也一直将谢树留在身边,照管他的饮食起居。谢树在宫中经历了大大小小的变故,经验老到,见多识广,她告诫司马奕道:“海公,桓温害你之心不死,为今之计,首要的是保住性命。而要想生存,就只能比当年刘备的韬光养晦还要过之,处处让桓温感到,你已无意于皇帝宝座,使他渐渐对你失去戒心,庶可保住性命。”
“本公一切皆听谢妈妈安排,绝不轻越雷池一步。”
至此,愚钝的司马奕便安于屈辱,无所事事,纵情声色,终曰酣饮了。可是,越怕越躲,事情偏偏找上头来。一个妃子的肚子大了,这个贾妃显身子,才只五六个月,肚子已挺得老高。为此她还向司马奕报喜:“海西公,妾近日特喜吃酸,看起来我怀的是个男儿,恭喜您有后了。”
“我的三个幼子,皆被桓温所害,上天不负我这苦命人,又给了我子嗣,等孩子出生,一定要好好办一场酒席庆贺一下。”司马奕很有些兴奋,“我们得好好谋算一下,给孩子取个响亮的名字。”
两个人在房中正议论得热烈不休,谢树进入房中,把房门掩上:“海西公、夫人,别再憧憬生孩子的喜悦了,这孩子不能要!”
“啊!”司马奕大吃一惊,“谢妈妈,这却为何?”
“你想啊,桓温对百官说你阳痿不能生育,贾夫人若生出孩子,不等于昭示他桓温说谎。”
贾夫人已预感到凶险迫近:“海西公,不能啊,妾身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你要帮我保住这个小生命。”
“夫人,不是老身心狠,而是桓温不容。孩子生下来,桓温也要像对待那三个孩子一样给处死,何况有顾御史监管,他不会发现不了你怀孕的样子,报告桓温,只怕连你的性命也有碍。”
“不,我要保住孩子!”贾夫人爱子心切。
“海西公,”谢树转而规劝司马奕,“桓温是想他自己坐皇位,怕的就是你有后代,真若有了儿子,老身我担心你都性命难保。海西公,劝劝贾夫人,趁早把孩子打掉吧。”
司马奕想想谢树言之有理,他首先要保住自己的命:“夫人,听谢妈妈的劝,孩子留不得。”
贾夫人明白刚才的喜悦都是竹篮打水,她躺倒在床上,翻身打滚地号啕大哭,真是伤心到了极点。
顾允推门进来,把一个纸包丢在房内的桌上:“别哭了,桓大人是不会允许你生下孩子的,本御史早已看在眼里,这是上好的打胎药,早些打掉少受罪。”
谢树拾起纸包:“夫人,我去给您熬药。你就冲天道谢吧,遇上了顾大人这样的好人,没有把你怀孕的事报告桓大人,你就是捡了一条命。”
“此话不假,贾夫人有孕,本御史早已看在眼中。真要是告知大司马桓大人,只恐你的性命难保。”顾允再次卖人情说,“下官保证不向朝中禀报,你只早早打掉,就当没有怀孕这事。”
司马奕深深一揖:“多谢顾大人!”
自打胎之后,贾夫人终日泪眼不干,司马奕也觉惨然,便避开她多去田夫人房中。这一日二人到了海西公府后花园,司马奕不错眼珠地盯着塘中的红色鲤鱼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不禁大发感慨,顺嘴念出一首诗来:
红鱼畅游绿水中,自由穿梭好轻松。堪叹人身如囚犯,终朝被困在牢笼。
谢树恰好走来,听到了司马奕的吟诗:“海西公,吟诗抒怀,大为不妥,若被顾允听到,便有性命之忧。”
“谢妈妈,我错了。”司马奕自己也立时觉得不妥,“压抑在心中已久,今日忍不住突然发泄出来,往后再也不敢了。”
田夫人比较谨小慎微:“妈妈所言极是,我们不能因小失大。桓温派御史在此监管,就说明他对海西公还不放心,时刻都有杀戮的可能。幸好这个顾大人为人还算通情达理,不是尖酸刻薄之人,否则他时时给你打不利的小报告,只怕县公的日子也不
好过。”
“不要看表面上顾允较为和气,但他毕竟是桓温派来的,还是要时时处处小心为上,不能稍有疏忽。”谢树叮嘱他们二人。她在把目光移到田夫人身上时,感到田夫人身子有些笨,不由得多心地问道:“田夫人,是不是你也怀孕了?”
“没,没有的事。”田夫人有些许的不自然。
“若有,千万不要瞒我。早点处理,也免得惹出更大的麻烦。”谢树的目光像锥子一样紧盯着田夫人的肚子。
“没有,绝对没有。”田夫人矢口否认。
事情也就过去了,其实,田夫人真的已是有孕之身。这以后,她用布带把肚子勒起来,免得显身子。由于她原本就不是显怀的人,再加上竭力伪装,所以直到足月,她依然没有暴露已经快要临盆。这一天清晨,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打破了海西公府的沉寂,田夫人自己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孩子健康,哭声响亮。司马奕喜欢得不得了,尽管他抱不好,还是抱在怀里亲个不够。
谢树最先赶到了现场:“海西公,这不是喜事,这是一场祸事,为今之计,只有当着顾大人的面,把这个孩子溺死,才能对桓温交代。”
“不,这孩子都出生了,我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他。”司马奕紧紧抱着孩子,像是怕人从他怀里抢走。
顾允听到哭声已经来到,他也有些不忍地说:“海西公,不是本官不近人情,这个孩子只能死掉,这样才能保住你的性命,还有田夫人。否则为了孩子,你们夫妻二人,都难保活命。”
“顾大人,难道就不能通融一下?”司马奕给顾允跪下了,“高抬贵手,我的儿子刚刚来到这个人世上。”
顾允把司马奕搀起来:“海西公,不是下官不给面子心狠手辣,而是桓温大人还会派内史刁彝大人时常来检查。如果发现这一漏洞,下官的全家也会受到株连,没法子啊。”
谢树从田夫人怀中硬是狠心夺下婴儿,把孩子按在水盆中,少时,那婴儿便气息全无,小命交待了。田夫人是哭得死去活来,司马奕也如同发傻一般,呆呆地一言不发,两只眼睛直勾勾的。
只说是婴儿业已溺死,司马奕可以安生了。哪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又有新的麻烦找上门来。
这一日,天色阴晦,寒风微微,府门外来了一个人拜访,他不厌其烦地连续敲门,把管家敲得心急火燦。打开门一看,是个穿戴周正的中年人:“先生何事?”
“在下许龙,要见海西县公,有重要事情交代。”
“您来自何方,又是何身份?”
“在下从皇宫中来,是奉褚太后之命,有重要事情,需当面与海西公交谈。”许龙口气很大,“事关重大,你可是误不得。”管家一听是皇宫太后派来的人,立时肃然起敬:“阁下请稍候,容我立即通禀后告知。”
“要快,不得耽搁。”
管家一路小跑到了上房,有些气喘吁吁地禀报:“海西公,外面皇宫褚太后派人来,有重大事情求见,请公爷定夺。”
司马奕一听便有些激动,心想太后派人来,定是朝中有了大的变化,自己的命运有了转机:“那你还报什么,快些把来人领来见我。”
管家又三步并作两步,疾速地把许龙领到上房。之后管家退出,许龙躬身一礼:“参见海西公。”
“许公公此来究系何事?”
“太后密诏,要海西公回朝复皇帝位。”
“啊!”司马奕真是喜出望外,他还有些难以置信,“当真?”“千真万确,绝无虚假。”
“许公公,我怎么从未见过你?”司马奕置疑起来。
“这并不奇怪,奴才是在万岁被贬逐出宫以后,太后新起用的心腹,所以来传密诏。”
“快将诏令与我细看。”
“为防意外,免得被监管御史发现,太后只传口谕,不形成文字。”许龙催促,“海西公要抓紧起程,以免夜长梦多再生变故。”
“好,请许公公暂到别院歇息,容我打点行装,随你秘密进京。”司马奕命管家将许龙送至别院。
谢树闻讯赶来:“海西公,急切呼唤老身,有何事吩咐?”
“谢妈妈,太后密旨到了。打算带我秘密进京复皇帝位,要我打点行装。总算熬出头了。”
谢树当时就有疑虑:“京城如果有这样大的变动,海西公复位,桓温就得下野或死伤,为何一些动静也无?”
“这,也许是太后保密,消息没有外传。”
“海西公,这个许龙我为何毫无印象?”
“他言称是在我们出宫之后,才到了太后身边。”
“不妥,海西公莫要急于动身,待老身盘问一下他的来龙去脉之后,再走不迟。”
“也好,就依妈妈。”司马奕着管家将许龙唤来。
谢树上下打量一番许龙:“公公是在太后宫中服侍?”
“正是。”
“请问太后居住的宫殿是何名称?太后原来的长随太监又姓甚名谁?太后身边贴身服侍宫女共有几人?她们的姓名都叫什么?”
这一连串的问号,许龙他怎能答得上。因为他是彭城人卢悚的弟子,他想聚众起义,要借司马奕的声名打他的旗号。假借太后密旨,把司马奕骗去后逼其当头领,其实这个卢悚的信徒,不过八百余家。许龙明白他已瞒不住了,便挑明了直说:“老婆子,你还不用考查我了。实不相瞒,我是大道祭酒卢悚大师派来,迎请海西公为首领,推翻桓温的统治,让海西公复皇帝位。”
司马奕从内心里感激谢树的盘问,自己好险掉入深渊:“许先生,感谢卢大师对我的关爱,但我屡经磨难,已无意于皇权,先生当尽快离去。因为这府内有桓温的眼线御史顾允,一旦被他得到消息,只怕先生性命不保。”
许龙再三劝道:“海西公,这皇位本是你的,这天下本是司马家的,家师卢悚大师信徒数万,你只要振臂一呼,天下就会群起响应,何愁不能打败桓温,恢复司马天下?”
谢树已是很不耐烦:“许先生,再不识趣地离开,万一顾大人闯来,就没有你的命了。”
“既然你们主仆全都给我下了逐客令,我还死皮赖脸地做甚。”许龙发出冷笑,“想要撇清,是不容易的。”
许龙走后,谢树想想他临行时的话,觉得主人还有危险:“海西公,听许龙的口气,他不会轻易放过你,为今之计,得向顾允出首此事,以免日后受到卢悚之流的牵连。”
“这样做合适吗?”司马奕有些不忍心,“告发了他们,官府就会去缉拿他们。”
“此时如不出首,到时我们就说不清了。为了保海西公你无事,我们必须向顾大人告发。”谢树提出,“请公爷派管家去请顾允前来。”
“好吧。”司马奕有些不太情愿。
顾允受请而来,倒是直言不讳:“海西公,找本官前来,是要说明今日贵客到访之事吗?”
“怎么,大人已知?”
“本官若是不知,岂不是白拿朝廷的俸禄。”顾允纯属猜测了,“怎么,他是来鼓动海西公谋反吧!”
“怎么,连内容亦知晓了?”
顾允暗自庆幸自己撞个正着:“海西公,桓温大人派我在此,不是白吃干饭的。”
“顾大人,来人名唤许龙,竟然来鼓动我反叛朝廷,说什么他的师父卢悚要造反,请我去做他们的首领。你想我曾为本朝皇帝,怎能做这种背弃祖宗之事。为此把许龙赶走后,就立即请来顾大人通报此事。”司马奕说道,“如何处置,就请顾大人做主。”“看起来,海西公还是明白人。”顾允已有打算,“本官即刻报告桓温大人,想来他会派差役拘捕卢悚和许龙等奸党。”
谢树在一旁又叮嘱道:“顾大人,我们可是在送他走后马上出首的!那个许龙说,他们不会放弃起事。届时也许仍然打着海西公的旗号,这可不关我们的事,顾大人可要为我们撇清。”
“这个本官自会为你们作证。”顾允急着向桓温报告,说罢匆匆离开。
许龙回到彭城,向卢悚报告了经过:“师父,那司马奕识破了我们的假话,死活不肯前来。”
“哼,他不肯来也不能让他置身事外。”卢悚早有打算,“我们就奉他为首领,这样才有号召力。”
“师父,看光景司马奕难保不向官府报信。我们当有所准备,说不定官府会来找我们的麻烦。”
“立即抓紧做好起事的准备,动员信徒打造刀枪,一旦事情急迫,立刻就举旗造反。”
“遵令。”许龙即去火急布置。
月中的一日,州府衙门里的信徒前来送信。京城发来公文,要州府立即派出捕快前来卢悚住处,先行拘捕卢悚和许龙。
卢悚得到消息,对许龙说道:“我们也不能坐等被抓。事已至此,官逼民反,不反也得反,通知信徒们集合!”
虽说信徒有八百多户,可是临到真的要出征打仗,很多人便缩回去不敢参加了。许龙费尽唇舌,总共集结了一千人左右。由于卢悚打着司马奕的旗号,沿途不停有流民和贫民加入,等到达建康城外时,义军队伍已达到三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