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波的父母不容易，伊波能上大学很不容易。当然，听说你姨那边更不容易。你们都比婵婵懂事，我只是担心。希望你们成家立业以后，对社会尽忠，对老人尽孝。”宋伯伯又说。
“我们记住了！”伊波回答宋伯伯的时候，从心底里佩服他的睿智，一点都不觉得他世故滑头。
“宋伯伯，谢谢你！”山芸也非常理解宋伯伯的好意。
伊波和山芸婚后很快回到学校。
一天，山芸接到姐姐山蓁的来信。她似乎受到了妹妹婚事简办的启发和促进，在信中说，她接受了封世英的追求和爱情。既然，孔向东能速战速决，这么快就移情别恋，她也可以做给他看看，她和封世英打算三个月后择日结婚。
山芸拿着信，让伊波看了，不住叹道：“你说这算啥事儿？马拉松式的恋爱，就这样说吹就吹，说结就要结了。孔向东非得出国，出国就那么重要？”
“他那是借口，对姐姐的感情不真。”伊波对孔向东一直缺乏好感。
“封世英对姐姐的感情就真？咱也不知道他是啥人？”山芸知道自己没有权力不尊重姐姐的选择，她只能在数千里之外为姐姐遗憾和担心。
一周后，山芸在给姐姐的信中，仍然表达了真挚祝贺，并寄去一对自己用彩色丝线在橘红色棉布上绣了牡丹花的枕套。
1968年12月22日，《人民日报》公布了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号召，凡是十六岁以上的初中、高中学生都必须按照统一安排，把户口、粮油关系转到农村去。街道上从早到晚锣鼓声和鞭炮声不断。各级革委会，各个事业、企业单位、机关、学校、居委会的人都走上街头宣传最高指示。
1969年元旦前后，古城各个中学都开始安排学生下乡了，行动快的人，已经乘车上路。山芸见了山芋几次，每次都问“你们要下到哪里？”山芋每次都说“我还不清楚，反正快走了，到了就知道了。”山芸每次都生气地数落她“都二十岁了，什么社会知识都没有，哪有这么不操心的？让人卖了都不知道！”
无论山芸说什么，山芋总显得很温顺地听着，最多漫不经心地说几句“无论到哪儿，远远近近的没有多大差别。反正是下乡劳动，无论到哪儿，和你都不能待在一起。”这些话愈发让山芸觉得她不可理喻。山芸索性不再问她什么，先帮她整理好衣物、书籍，又带着她去商店里买了毛巾、肥皂、牙刷、牙膏和女孩子必须的小物件。
按通知的日期，这天一大早，姐妹俩就拿着行装一起赶到上汽车的地方。当见到带队的老师，山芸直接去问了想知道的事。这才知道妹妹要去落户的地方，是宝千县柿子沟公社红星大队，在古城西北方向陕甘交界处。山芸“长征”时，曾路过这一带，知道那里交通不便，沟沟壑壑，干旱缺水；还听说有“柳拐子”病，好在妇女患病几率低，患病男人和孩子一样，连上炕都得让家里妇女抱起。山芸明白，哪个学校、哪个人下到哪个地方都是定死的，好歹都得去。再说，还有的学生仍在学校交待问题，连下乡的资格都还没有。她索性不再想妹妹的未来，只想现在和她好好聊聊，好久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车开后不久，几乎所有的学生和送陪的家长都开始打盹，只有山芸和山芋相依在一起谈兴不衰。她们先坐汽车后坐马车，两天时间颠簸了近五百里才来到宝千县柿子沟，那里的自然环境几乎和陕北一样，可文化教育比陕北差得太多；全大队方圆几十里才有一所小学；农民一个工分才挣几分钱。
山芸返回古城后，在与伊波说起她这次行程时，眼圈儿红了几次。
伊燕虽是初中生，年龄小，但运气却好多了。她下乡的王庄大队，离秦都市不远，而且在公路边上。她在去之前，就听到去过那里的老师说，王庄是县上的“白菜心”，除过旱地以外，还有水浇田，粮食多得吃不完；农家饭“锅盔象锅盖，面条象裤带”，很耐吃；特别是当地的干部坚持政治挂帅，敢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是全国的一面红旗。因此，当地的姑娘都不想往外嫁。伊燕象是要掉到福窝里一样，当背着行装离开家时，不让哥哥送，还说，“人家‘朝阳沟’里的栓保，河北的邢燕子，早都下乡了，在广阔天地里已经大有作为了。我都十六岁了，还有同学帮助，有贫下中农关照，跟人家老知青比比，你们还有啥不放心的？以后就不要操心我了。我要是想家了，就站在公路上挡汽车，即就是挡不住，骑自行车也不过百十里路。”
“真能的不行了！”伊波知道，伊燕总爱把好听话说在人面前，她自己根本没有离开过家，还能不让人操心？那就等着瞧。
果不其然，伊燕到王庄后没过几天，就有一个叫韩星宇的知青从王庄大队到家里来，带话说，“周伊燕他们那个知青组，五个人和不来，经常没有人做饭，三个男生互相打架不说，还打两个女生。周伊燕刚到那里，后脑勺就让打破了，送公社卫生院缝了几针。”
周伊波知道后，急忙骑上自行车去王庄大队。从古城先到了秦都，又经过国棉厂沿公路向西北方向一路飞奔。待赶到王庄已经是下午时分，他在庄子里打听到伊燕所在的知青组，进屋见到妹妹还躺在床上，就一阵心酸。他查看了妹妹的伤情，问清缘由。等三个男生和另一个女生都回来后，以大哥哥的口气把他们都批评和劝说了一通。尽管三个男生都承认打架不对，可伊燕仍然觉得委屈。她还认为这三个男生恶习难改，哥哥这一套对他们不行，软趴趴的说教，最多管三天。如果没有更坏的人来教训他们，他们还会打人。伊燕送伊波出门时，告诉哥哥，她已经向王庄大队队委会提出，请求调换到另外的知青组里。她让伊波跟她先去见见大队长，再回古城。兄妹俩在大队部找到队长，队长听说周伊波是古城医学院的大学生，说话文质彬彬，随即产生好感，说道，“伊燕这娃乖，城里女孩子，这么小离家到乡下来，不容易。学生组分得不合适，可以考虑调调。不然，出了大问题对谁都不好。你在医学院里，咱队上以后有人到古城看病，就托你了，咱想到省城找个好大夫看病，都不知道咋挂号。”
周伊波爽朗地答道：“没嘛哒！”
开春后，医学院的路道边和树坑里还堆着残雪。人们穿着冬装，仍然觉得寒气袭人，冷风不时往脖子里钻。
在革委会和工宣队的领导下，结合传达中央清理“五．一六”分子的文件，学校掀起了“深挖幕后黑手，狠抓现行反革命分子”的高潮，以进一步巩固大联合和壮大无产阶级革命队伍，为党的“九大”召开献礼。
63级学生，和见习前一样，天天上下午分班学习“两报一刊”社论和毛主席著作，回顾****各个阶段发生的重要事件，边摆、边揭、边议，查找阶级敌人活动的蛛丝马迹，特别留心是否有在派性掩护下尚没有被挖出、隐藏很深的阶级敌人。这次清理，即使是掌权的革委会头头，也可列入到被怀疑、被审视的对象。在开大会时，革委会的学生头头们，话语里失去了革委会刚成立时那种火药味，收敛了敢冲敢杀的狂傲。没有学生再敢到医院去“拾菜叶”，也不敢在宿舍里偷看业务书。另一方面，也很少有人主动去工宣队那里揭发检举别人的问题。在会上发言的人，一般都会说，“分子太多了，可是搞不清楚什么是‘五．一六’分子”；“阶级敌人太狡猾，狐狸尾巴太难抓了”；“自己还没有炼就象孙悟空那样的火眼金睛，识破不了白骨精，今后一定要更加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等等。
一天下午，全年级在大操场司令台下跳完“忠”字舞，在回宿舍的路上周伊波和袁凤梧、唐韶碰到一起，起先互相都觉得有些别扭。周伊波觉得这段时间，这俩人好像都从刺猬变成了绵羊，随即学着左国强的腔调说：“咱们现在的‘忠’字舞，跳得好的太太，走路说话都变得慢扑腾腾！”
这时，唐韶咧开大嘴傻笑起来，接着调侃道：“现在说的‘一个太太’，是左国强的新娘子杜盈盈‘美的太太’；‘两个腾腾’是‘左国强说话臭气腾腾，工宣队对革命小将杀气腾腾！’”
从唐韶的话里周伊波听出来，不仅唐韶和左国强之间的战友关系已经不再密切，而且他们原“红战团”的骨干和工宣队之间也有了严重分歧。他觉得，真是这样，那普通群众的日子可就好过了。
党的“九大”召开后，驻院工宣队组织大家学习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副主席代表党中央所做的“政治报告”，深入领会“无产阶级****下继续革命的理论”精神实质。为了配合“九大”文件学习和加强反帝、反修教育，院革委会决定给全院师生在大操场放映电影“九大”专题纪录片和阿尔巴尼亚战斗故事片“海岸风雷”。
晚上，周伊波和黄山芸远远地坐在幕布背面无人的地方，从背面看电影上的影象和从正面看的不同之处，只是左右相反。电影开始前，周伊波悄声对黄山芸说：“我记不清高尔基是在哪篇文章里说过，‘卑鄙的人是卑鄙的社会造就的！’我觉得这话说得绝对了点。你说，像孙雅、唐韶这种人，他们都是新社会长大的，他们的卑鄙能说是我们这个社会造就的？”
“当然不能这么说。毛主席不是说有内因、外因吗？孙雅、唐韶他们主要还是内因问题。”山芸回应道。
“你说，新社会好人多，还是旧社会好人多？”伊波沉思片刻问山芸道。
“这还用问？当然是新社会好人多，新社会比旧社会好。”山芸毫不迟疑地答道。
“这就对了，还是外因的作用大，社会教育人。”
“社会是复杂的，包括方方面面，有毛主席的教育，还有旧社会的影响，一个人可以接受好影响，也可以接受坏影响，看对谁来着，要一分为二来看问题。”山芸没有说得那么偏激。
“所以我说高尔基的话说得太绝对了。既然讲一分为二，那对一个社会对一个人都应该一分为二。不要讲一个社会绝对美好或绝对卑鄙，一个人绝对伟大或绝对渺小。”伊波继续把自己的疑惑对妻子表露。
“伊波，你现在对人、对社会都变得不宽容了，经常处于激惹状态。牢骚太多，容易出问题。咱年级远的不说，最近倒霉的苌安全、于文凯，还有那个革大联，不都是吃亏在嘴上。你以后可得把自己的嘴管好。”黄山芸注意到，他们身边经常有过往的人，心里忐忑不安，有点发毛。她总怕周伊波说的“卑鄙的人，卑鄙的社会”万一让谁听见了，发生误解，她不得不提醒着自己最挚爱的、生命中绝对不可分割的另一半。
“和你在一起也得把嘴管好吗？”周伊波带着气故意问。
“那倒不用！”黄山芸淡淡地回答。
说着话，电影就开演了。随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乐曲声和广播员充满激情的解说，影屏上******、****、******等中央领导人缓缓登上主席台就座，操场上的师生和电影里人民大会堂的代表们一样，热烈鼓掌欢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接着国际歌又奏响了，黄山芸眼睛一直盯着银幕。她看见，主席台上和台下的人个个双手下垂，双目平视，异常庄严。她忽然发现，唯独****心不在焉地右手一直举着毛主席语录颤动着。她悄悄对着伊波的耳朵说：“你看！****一直举着语录，手一直在颤动。”
“是啊，这咋回事？在表忠心，还是在想新的战略部署？”周伊波也已经注意到了已经凝聚了片刻的镜头，不解地自言自语。
坐下来以后，影屏上很快又出现了****作政治报告的镜头。周伊波继续分析着先前的异常发现：“看来副统帅身体没嘛瘩，要是一直震颤就不得了啊！”
“一直震颤就成了震颤麻痹，是大脑神经元变性症状。”黄山芸想起了“拾菜叶”时见到过的一个病人，老师作过讲解。
“能站在那里不停抖动，还能作报告，说明有基本功，身体比咱们好。”周伊波转而以赞美的口气说。
“要不咋能说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统帅永远健康呢？”黄山芸也以时髦的流行口号附和道。
这时候周伊波看见电影里****在作报告过程中，几次举着语录带领大家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他沉默了一阵后，问黄山芸道，“不知你以前喜不喜欢读古代小说，像《封神演义》、《隋唐演义》之类？”
“不读！小时候在农村没有见谁读。到古城来以后，除过上课学习，课外很少有时间读闲书。”山芸遗憾地说。
“上小学五六年级时，环城马路上和游艺市场里都有拉板胡唱秦腔、弹三弦唱河南坠子的，还有敲梆子说书的。俺们放学以后先不回家，先去听人家说唱。记得有个段子叫‘杀妲己’，那妲己初见商纣王，就进礼下拜，口称，‘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妲己凭得她的妖艳妩媚讨得商纣王欢快，日夜荒淫，朝政废弛，最后失了江山。我看的那些书里，无论奸臣还是忠臣，都是一上朝，一见皇上就喊‘万岁万岁万万岁！’其实这‘万岁万岁万万岁’就是‘伟大伟大真伟大’，‘健康健康真健康’！现在呼的口号有两千多年历史了，是古为今用！”周伊波随意地诠释最通俗、最流行的口号。
“我没有听过，也没有看过，不懂！人家咋喊，咱也咋喊！”黄山芸不想让伊波再去释解这些口号。她也知道，周伊波只是在自己跟前可以信口雌黄，而对学校里任何人，他的嘴巴都是严密设防的。
周伊波自言自语道：“古人云，‘国之将兴，必有祯祥，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更是听不懂！”
“听不懂就算了！”
俩人边看边聊，像是一对初恋男女在表述“四无限”、“三忠于”般的誓言和情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