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不知道国峻这边什么态度，就要派人去看人家父亲的档案？”伊波接着山芸的话，也反问母亲，对向爱华的想法表示不满。
伊燕已经听明白了，而且她以前多次在解放路肉食门市部见过向爱华，她觉得向爱华和国峻太不般配。于是直率地表态：“妈，你说，向爱华那猪不啃的南瓜脸，你咋想起来给国峻哥介绍？太亏人了！”
“妈，你把向爱华看成了一朵花了！我听见你们门市部里有人在门外边说，她娘儿们可厉害啦！不然，向爱华还能当上革委会主任？”伊鹃也接着伊燕的话添油加醋。
柳枝觉得俩女儿是在趁火打劫，她没有想到自己好心好意，办这么好的一件事，孩子们却都劈头盖脸地全朝着她开炮。她委屈地哭了起来，已经很久了，她一直想大哭一场，却没有机会，这次终于在孩子们突如其来的刺激下，放开了嗓门，边哭边说：“你们都对，就俺不对，你们都读过书，都比俺学问大。俺这大老粗没有理，你们都有理。”
山芸从没有和婆婆红过脸，婆婆没有文化，在家里不讲客套礼仪，她一直觉得很放松，说话仔细斟酌的时候少。她没有想到自己刚才一句话，引起了连锁反应，竟让婆婆生气，赶忙过去陪不是：“妈，别生气，都是为别人的事，可能是俺们的看法不对。”
“这是他俩人的事，咱牵了线，下来就是传话。人家不让传了也就结束了。”伊波劝母亲说。
伊燕也改口劝母亲道：“也许，那猪不啃的南瓜脸还有人愿意啃，对不对？说不定国峻哥愿意啃，对不对？”
“妈，别生气了！”伊鹃和伊涛都凑到了母亲跟前。
一场当红娘引起的风波，很快就平息了。
国峻已经告别了古城和亲友去工作单位报到上班。
在喧嚣的声浪中，驻校工宣队似乎走完了他们的辉煌历程，他们在学生心中的权威性不断下降。但是，无论在形式上还是实质上，全体师生员工隶属于他们领导的关系，仍然是板上钉钉。等待毕业分配的学生，既不能到医院里见习、实习，也不能在宿舍里读外语、看专业书，大家都生活得很枯燥很乏味。还有一些学生如周伊波、黄山芸这样的，他们另有与众不同的痛苦，那就是要继续忍受家庭政治和经济恶变的煎熬。
按照毛主席“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和“要准备打仗”的指示，各小班学生轮流到大操场司令台的西边挖防空洞和地道，每星期挖两天，其余时间由年级分委会安排各小班政治学习，一般都是工宣队员主持。大部分学生尽管对政治学习已经十分厌倦，却还必须“例行公事”，按时坐在一起。在开会学习过程，很少有人再正正经经发言，也很少有人再发那些毫无意义的牢骚，更没有人和工宣队员争吵。大家坐够了时间，在散会出门的那一刻，会不约而同地把憋在腔子里的一股闷气，从喉头释放出来，发出“啊”“啊”“哈”“哈”的大声叹息。实际上，工宣队和革委会强行让学生政治学习也是“例行公事”，除政治学习这件正经事外，学生中发生的其它事，他们都无心再问津。
一班的工宣队员王西生，除过监督大家到会外，偶尔还空对空地批评道：“现在自由主义太严重了，你们不能总是过‘32111’的生活！‘32111钻井队’为国家钻出了石油，可你们却是每天三餐两觉一盘棋一场球一晚上扑克。这是什么生活方式？是资本主义的生活方式！是猪的生活方式！国家就培养你们这样的大学生？知识分子真臭！”
通过在游林县的近距离接触，周伊波心里清楚王西生做事莽撞，说话粗鲁，既不想再和他争辩，也尽量不和他说话。但是王西生的话，却能引起他的思考。他想起了一句话，好像是“毛主席语录”里的，“自由主义是对机会主义的惩罚！”他觉得毛主席让搞马列主义，可是马列主义是什么呢？既然有这么多的自由主义，是否可以推断无论****初期的工作队，还是现在这个工宣队，搞的都是机会主义？他们带给学校师生，包括自己和山芸在内，那么多痛苦，谁还能有多高的政治热情呢？‘32111’的生活不是对机会主义的惩罚吗？不是应了毛主席的话吗？说到底，庙里的经是好的，只可惜没有见到好和尚。
一开完会，不等学生们走完，王西生就厌烦地离开会场。他在学生宿舍里的铺位总是空着，同学们也只在大饭厅才能见到他的踪影。听说各班的工宣队员都是这样，他们每天另有地方一起聊天、抽烟和娱乐。周伊波要请假回家的时候，只要在班上托人给他转一张假条也就行了。其实，在大家心里，工宣队员们的生活方式也和学生的‘32111’差不多，也算不上是工人阶级的光荣方式，照样不出石油，不产粮食。
这段时间，年级里发生了几件怪事和“笑话”，在同学中传为佳话。一件事发生在八班的313宿舍。六个学生晚上睡觉前在宿舍里锻炼身体，起初是举哑铃，做俯卧撑，在门框上比赛引体向上。后来有人提议，比赛“上吊”。他们把绳子绑在门框上，看谁吊的时间长。结果，几个人的脖子上都吊出了淤血瘢，还有人差点断了气，赶忙放下来做人工呼吸，才没有出人命。
另一件事发生在二班和三班男生之间。三班130宿舍的几个人晚上打牌一直打到后半夜。停下来后，每个人都昏头胀脑的，还憋了一大脬尿，出门急急霍霍往厕所走。各宿舍的门和厕所的门一样都没有关，楼道里黑乎乎的，没有一个亮灯，很难分辨出哪个门是厕所的。三班130宿舍的人都知道走过二班128、126宿舍就是厕所。领头的人一出130的门就说“128”、到了128就说“126”，到了126就喊“到了”。他们进了门就撒尿，睡在床上的人从梦中惊醒，喊叫起来。当二班126宿舍的人拉开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时，楼道里一个人影都没有了。三班130宿舍撒尿的人都跑到楼外，站到操场上笑起来。二班126宿舍的人追出来，在操场上吵了起来，后来还拉拉扯扯到年级分委会说理。那三班带头撒尿的是傅安深，被尿浇醒的是二班刘明智。刘明智那天盖的，刚好是他结婚时新添的缎面被子。
还有一件更离奇的事，后大班很老实的一个女生，当然也是属于“红战团”一派的，还没有结婚，大家也都没有听说过她的男朋友是谁，竟然半夜里把小孩儿生到了女厕所里了。女生宿舍有人听到小孩儿哭，赶忙把产妇和新生儿送到了医院。这是个小女婴，大家给她起名叫“所生”。刚巧这天，这个班的潘凤在医院里生了个男婴，许多人并没有搞清楚一个班一天里两次添了一龙一凤，不知小孩的父母是谁，只听说潘凤生小孩儿住医院，就误把侯承梁叫“所生他爸”，还说老凤为他生了个小凤，为“红战团”增加了个小红卫兵。侯承梁抱怨大家都凭着印象、戴着有色眼镜看人，总念念不忘他以前不算事的事儿。可他捂不住众人之口，总觉得特别冤枉，特别窝囊。
山蓁来信了，首先给山芸报喜：“于4月8日妊娠足月顺产一男婴。”接着又问起二妹的毕业分配，还告知她同时寄出10元人民币贴补生活。伊波和山芸都甚觉不好意思，伊波嘟囔道：“咱们都结过婚了，怎么还能收姐姐的钱？姐姐喜添贵子，我们得表示祝贺才对！”
山芸收到汇款后，赶忙到街上去买了男婴用品，作为礼品给姐姐寄出。同时告诉姐姐自己也怀孕了，预产期可能是在9月份，因为本身是学医的，又在医院妇产科见习过，让她放心。毕业分配即将开始，待有了进一步消息，会及时告知她。
周伊波和黄山芸从邮局回来，走在校道上迎面碰见傅安深。周伊波让黄山芸先走，自己停下来和他说话。在****前俩人经常一起参加年级上的干部会，也常在一起聊天，可后来都成了“下台干部”，似有“下台干部”同病相怜的感觉，每次见面话就多起来。这次周伊波先对傅安深开玩笑说：“你那个猪尿脬有多大，把人家刘明智缎被子都浇透了？”
“那真不是故意的，可一下子就舒服了，坏事干开了就收不住了。”傅安深颇显得意地说，刚说罢就望着黄山芸的背影，关切地对周伊波说，“看你老婆走路这架势，已经显怀了？”
“你还这么关心别人？”
“那当然，你们的事我可都知道！”
“你和林樱桃咋样？”
“很艰难！现在班上是赵春碧那些“红战团”的人掌权，总找岔子报复。好在工宣队的人还向着咱们。”
“我现在已经不想班上的事了，家里这段时间又出了问题。”
“我听到点影影，具体是咋回事？”
“我父亲单位，也是和他对立的一派掌权，一直找他的麻烦，先说他历史有问题，又说他和台湾特务有联系。现在还隔离着，不知道啥时间能审查完。”
“毕业分配的文件听说快下来了，可别影响到你俩的分配！”
“这可说不清，只能听天由命。”
七月天，室外毒日炙烤，室内闷热难耐。在一楼卫生间里，打着赤膊擦澡的人总是成堆。躺在宿舍架子床上的，个个百无聊赖，唉声叹气：“这辈子，真是不该来上大学！”全年级绝大部分人，都把自己归入“群盲”之列，都把风凉话和不满情绪撒向工宣队、分委会，很少有人再在宿舍内按派别揭短和说对方的丑闻，就连车飞轮都仰摆在床上拿华石头和周伊波比较，骂骂咧咧寻开心：“你看你的同学，人家只上了小学，就能当领导阶级，从大工厂来管你，让你朝东你不敢朝西。你说，你读来读去，读了7年大学，有个球用？”
“还有大字不识的去当中央领导，你有啥可眼红的？人家有觉悟，有能力。像你这样子，出了校门，挑大粪都没有人要。”周伊波也挖苦车飞轮道。
师英明早已从123宿舍换到顾衣锦原先的铺位上，他看车飞轮对周伊波的话没有回应，就把心里话概括了几句说出来：“过去咱不敢说，就是怕你车飞轮这样的二球去告黑状，现在你比谁都爱胡喋，嘴比谁都臭，咱也不怕你去告。要我说，咱们都是‘文化革命的牺牲品，教育革命的试验品，大学里的处理品’。”
周伊波赞扬师英明道：“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这么到位？”
马夫拍手附合着：“老师到底是老师，老师、英明，你师英明真有一套！”
袁凤梧在沉默中爆发出来：“你们这些话，要是前几个月肯定要拿出来批判，都是攻击**********的言论！”
让袁凤梧没有想到的是，连分委会的委员郝一民都不支持他，而且还把他骂了一顿，“你现在就来批吧，穷学生个个都是无产阶级，批了又能咋？你看看，现在就你一个人在胡骚情。就连马夫这个驴日的，把事儿惹到了农村炕头上，工宣队都不管，你还想咋？”
袁凤梧不再吭声，其他人也都不再言传。
中央终于向全国各省区下达了1969、1970、1971届大专院校在校学生毕业分配的通知。古城医学院根据上级红头文件精神，召开了全院大会，宣布了驻院工宣队和革委会的具体执行意见，成立了以军代表、兼革委会主任耿禾秋为首的毕业分配领导小组。在大会上，耿禾秋要求大家坚决贯彻中央文件精神，怀着对毛主席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坚持“四个面向”的原则，贯彻“六．二六”指示。分配方案中所涉及的地方，主要是秦巴山区三线建设地带，黄土高原地区和青海、甘肃、宁夏少数民族地区。此外，关中平原地区和部队农场有少数名额；解放军军区级大医院、省公检法医疗卫生单位也有极少数名额，但这些名额对政治条件都有特殊要求。从7月14日开始，在二十天之内必须完成三个年级1105名毕业生的分配工作。分配工作一结束，要马上寄送毕业生档案到接收单位的人事部门。凡是不服从分配者，一律取消毕业生资格，并给予纪律处分。按文件要求，任何单位不得再接收抗分者。
院毕业生分配办公室主任、副主任，仍由负责前两届毕业生分配的尹文化、薄秀水担任；工作人员全部由工宣队队员和教师担任。69届（63级）的毕业生分配办公室主任由华石头担任，副主任由朱勇实和李有志担任。周伊波觉得这次的分配，肯定是汲取了前两次的经验教训，不让刘森林之类的掌权者再利用近水楼台为自己捞好处。因此，他相信学校会充分考虑每个人的实际情况和意愿。
1969届一班的一批学生当得知曾经在自己班上蹲点的原团委书记尹文化老师继续负责毕业分配，而且不再是傀儡，都喜出望外。牟成天、韦保名、陈泰亮、何法娃、乔藿芬、华美银等人，相约去了2号楼尹文化宿舍反映情况，主要是述说个人的政治条件，家庭困难和帮助尹文化老师回忆****初期班上有人贴他大字报的情况。
“尹老师，你还记得是谁贴了你的第一张大字报吗？”韦保名问。
“那时候贴我大字报的人太多了，我记不清了，谁还能记住这些？”尹文化以不在意的神态反问。
“是118宿舍的周伊波、郝一民和马夫几个人。”牟成天准确地说出了三个人名，而且显示出他长期以来对这几个人耿耿于怀的原由，就在于对这张大字报不满，和尹老师同仇敌忾。
“他们写了些什么？”尹文化微笑着边给学生倒水，边轻松自若地问。
“他们说你反对马列主义关于阶级和阶级斗争的理论。”华美银在乔藿芬碰了她的胳膊后，很原则地说。
何法娃觉得牟成天和华美银都在边缘打转，没有一语中的，急忙补充道：“主要是说你在我们班上蹲点时说，‘就是野羊，到了冬天还多长一层毛，怕冻死！等天热了，再脱一层毛，怕热死！医教办有个老师因政治敏感性连畜生都不如，才被定成****分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