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辽阔到几近悲凉的大地,那个出生就会被定义为遥远的地方,那个到浙江接近八千里再到一个转身距离,需要装进多少梦想,勇气与成长,才可以说这里是新疆,是我的家乡。
一
张鑫鑫是我在乌鲁木齐大西门地下通道认识的歌手,那是2012年的初春,我刚回到新疆,天气乍暖还冷,我注册了一个皮包公司,想着凭借在内地做过几年网络营销,可以在新疆大张旗鼓地做点项目。
和所有人给张鑫鑫的吉他盒扔钱不同的是,我扔了一张名片,上面写的是营销大师。其实我对音乐一窍不通,我只知道歌手赚钱看起来很容易。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瘦瘦高高的张鑫鑫背着一把吉他,站在逼仄的地下通道里旁若无人地唱着摇滚歌曲。
第二天一早他就出现在我的办公室,一个破旧的居民楼里。我说我的团队在内地,我说微博认证需要钱。张鑫鑫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说哥哥我就这些,我只想让更多人听到我唱歌。
我心里暗叫一声穷逼,一边数着零钱算够不够我请个妹子吃个椒麻鸡。
之后他成了我公司的音乐总监。张鑫鑫不知道新浪微博认证是不要钱的。我是一个骗子,我拿了他八十元钱。我说你放心,未来你会火遍全球。
那时候七一酱园还有夜市,我们三五个朋友聚会,张鑫鑫带上吉他。他那沧桑的声音在夜市里飘荡,我们都囊中羞涩,只能要点小菜喝点啤酒,但也可以嗨一晚上。
他从不计较我曾骗了他,一直叫我哥哥。我在微博上发了一首他唱的歌,转发量很高,我说鑫鑫你看,你是新疆著名摇滚艺人了。
二
张鑫鑫的吉他是他父亲送的,初衷只是想让他把音乐当作爱好。但音乐的魅力是无穷的,喜欢音乐的心是自由的。他离开了家,踏上流浪歌手的路再不能回头。
那年他十五岁。
刀郎火遍全国之后的十年,新疆再没出过这样现象级的歌手。
张鑫鑫的第一站就是乌鲁木齐,那时他还未成年,没有酒吧敢收留他。他心一横,跑到大西门地下通道唱歌乞讨,一天下来的收入刚好够吃顿饭。晚上他常去红山脚下看发着彩光的摩天轮发呆。乌鲁木齐是一个有人情味的城市,偶尔也会收到百元大钞,鑫鑫会开心地给家里打电话说,爸爸我能养活自己了。
乌鲁木齐的冬天零下三十多度,为了能弹吉他,鑫鑫把手套剪破,露出指头。阴冷的地下通道行人稀少,他独自弹着吉他唱着歌,用音乐取暖。一个冬天那样漫长,漫长到唱出的每一首歌都有些悲凉。
第二年有酒吧请他去驻唱,一场五十元,从来没有被约束过的他不愿意唱客人点的歌,被喝多了的客人围攻。这个一米八的小伙因为太瘦弱被几个人踩在地上猛踹,他咬着牙,把吉他死死地护在身下。
酒吧回不去了,鼻青脸肿的他又回到了地下通道。物是人非,地下通道已被各种地摊占满了,叫卖声嘈杂。他找个角落,刚唱一句就被人呵斥,什么破歌声,别影响生意。他悻悻然地再次离开了。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明天会是什么样子,这个有着三百万人口的繁华城市于他熟悉又陌生。红山下的摩天轮巍然伫立,默默地看着他,似乎听得懂他心里的歌。有音乐在,便无所畏惧,世间所有的磨难,唯有坚持可以攻破。张鑫鑫索性就驻扎在了红山下的地下通道里。
地下通道遇到很多的人,这个世界并不冷漠,保安赶他走是因为领导觉得影响市容,大部分路人的无视是因为社会的压力太大,也有姑娘被他的歌声所吸引问,今夜去我家吗?吓得他抱着吉他盒就狼狈地跑了。
只有一次,一位妈妈领着孩子,听了好久的歌,孩子拿着妈妈给的一百元钱,放到他的吉他盒里说,哥哥,这钱妈妈说给你买个MP3,你刚才唱汪峰的歌跑调了。张鑫鑫愣住了。这城市真的有人会关注你过得好不好,哪怕是一句祝福。张鑫鑫看着小孩和他妈妈的背影,蜷缩在通道的角落里放声痛哭。
他一直以为音乐是最好的宣泄
哭是懦弱的表现
被人骂被人打
从不掉泪的他
被一个小孩轻轻的问候
惹哭了
十九岁的张鑫鑫终于有了一点积蓄,给家人买了一台新的电视机,告诉他们,未来你们就会在电视上看到我。
那是2009年的夏天,地下通道生意最好的时候,发生了七五事件。地下地道几乎没有了行人。张鑫鑫抱着吉他,坐在通道出口看着红山下的摩天轮,想着自己什么时候有钱了,一定要坐上去好好看看这个城市。
几天以后他收拾了所有行李,其实就是一个吉他,去了他觉得人最多的城市上海。
每一个新疆人是幸运的,因为离开新疆就会被认为代表了新疆。他在魔都街头忘我地唱他最爱的回族歌曲《贤良》,被警察查身份证,问他为什么来上海?唱歌?那个警察很疑惑,新疆人不是该卖羊肉串,卖切糕吗?唱歌能干什么用。
他没办法解释,开始了在这个城市的流浪。从浦东到浦西再到松江,收入一直不稳定。甚至因为他是新疆人的原因,很多人看到他的第一反应是抱紧手里的包。
终于有一天,他身无分文了。走在上海的夜市里,他挨个问,老板点个歌吧,老板点个歌吧。可是没人抬头看他一眼,他破旧的衣服,狼狈的样子,看起来很可笑。
饥肠辘辘的他问要走的客人说,你剩下的饭我能吃吗?不问还好,一问那人转过头不屑地说,先来唱一首歌。那不过是一份没吃完的炒面和几块烤肉。可以要到饭的地方很多,只是这是唯一清真的一家。
其实我们都是这个美丽世界的乞儿,只是有的人乞讨的是物质上的丰富,有人乞讨的是精神上的丰盈。
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以后
我们能不再哭泣
不知道流多少眼泪以后
我们能笑对孤独
我的心在沉沦破碎以后
不记得跳动
像一颗布满苔藓的恒星
在每个寂静无声不眠的夜晚
独自闪耀
三
美剧《纸牌屋》说过一句话,当一个人过分依赖一件事情和一个人的时候,他就是你的软肋。张鑫鑫的软肋是音乐。
从上海辗转到北京,从被质问为什么不去卖羊肉串到住不起宾馆,从夜宿公园到假装病人家属睡在医院的走廊。对音乐的追逐注定是艰辛的,但这正是理想的魅力,让青涩少年充满力量。
那时候新疆的酒吧生意慢慢好了起来,安明亮开了一个小酒吧“这里是新疆”,他说希望所有的歌手都有一个家一样的地方练歌,他并不是为了赚钱。而张鑫鑫就成了这个不到五十平的酒吧的驻唱歌手。
也是在这个酒吧,我认识了盲人键盘手达吾然,认识了有着许巍气息的老魏,张鑫鑫终于有了自己的粉丝,终于不用在地下通道唱歌。
那段日子我总能接一些小活,类似给餐厅做做网络宣传赚点钱和免费券。白天没事时我会去看望张鑫鑫和达吾然,他们一起租了一套房子,在西北路那里,穿过高架桥就可以走到石河子大厦下面的酒吧。
张鑫鑫成为达吾然的”拐杖”,两个人一起去酒吧一起回家,张鑫鑫耐心照顾着达吾然,从递上一双筷子到送一张卫生纸,从聊音乐到聊未来。
那时的张鑫鑫才22岁,还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大男孩。他和达吾然偶尔也会拌嘴,扔下他一个人跑到红山脚下看摩天轮,回来见到达吾然站在路边找不到家,心里又会难过和自责。
昨天我问张鑫鑫你还记得达吾然吗?张鑫鑫说,他是一个伟大的音乐人。晚上鑫鑫发了一条微博:吃苦是最好的成长,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会了谦卑,越了解生活越会敬畏生活。那曾经傲视一切和自以为是的小聪明都会磨灭,留下了真实与成熟。
可那个时候我们并不知道未来在哪里。
张鑫鑫喜欢让我推荐一些书给他看,给我讲读那些书的感受。他总是说,经历那么多,才明白读书才能走得更远。
“这里是新疆”承载了我刚回新疆时所有的记忆,2012的秋天,树叶刚黄,张鑫鑫在酒吧里喝醉了,和一个歌手打了起来,因为酒吧里歌曲不重复,可另一个歌手也想唱汪峰老师的歌。张鑫鑫歇斯底里地吼叫,大家都觉得他无理,被踹出门口,站不起来。
那以后几个牛×的歌手都去了新酒吧,开业的第二天张鑫鑫还悄悄地去看了,他怎么会忘记酒吧老板戴松给他换了一把新吉他,他怎么会忘记安明亮对他的教诲,他很担心他走了,达吾然没人来照顾。
秋天的乌鲁木齐朦胧的夜色让人迷恋,我和张鑫鑫在夜市喝得一塌糊涂,他说哥哥,我要离开新疆了,成都有个姑娘在等着我。
我说,问君此去何时还,来时莫徘徊。
他说,哥我听不懂,哥你点个歌吧。
可是我怎么有面子点歌让你唱,我只是比你年龄大,我甚至在这个城市都找不到方向,我羡慕你还年轻还可以出去闯荡,而我就像太阳西下时那一缕的光线,只有那么一点温暖与留念。
我是一个穷人,我还记得当时我的身上就一千元,我给了张鑫鑫五百,还信誓旦旦说,穷则兼济天下。
我们都是有理想的穷人,不互帮,谁帮?
从他离开以后我们就很少联系,偶然有人说起,都会说他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四
2015年,《中国好声音》第四季,汪峰战队四强PK的时候,一个朋友发来微信问我,那是曾经在新疆小酒吧唱歌的小伙吗?我瞪着眼睛扒着电视盯着这个声音沧桑的歌者,心里一阵激动。手机突然响起,是张鑫鑫的微信:哥,我好幸运,我终于成为了偶像汪峰战队的四强。
汪峰战队PK结束的时候我在网站上找不到张鑫鑫任何的新闻,甚至百度百科上的描述都是漏洞百出。他的身份,还是我这个半死不活的公司音乐总监。
在网络上我一遍遍地听着张鑫鑫的《秋天》,然后自言自语地说,他来自新疆,他是回族男孩,他曾经在新疆的地下通道唱歌,他出生的地方是全世界唯一靠着沙漠的城市鄯善。
那个辽阔到几近悲凉的大地,那个出生就会被定义为遥远的地方,那个到浙江接近八千里再到一个转身距离,需要装进多少梦想,勇气与成长,才可以说这里是新疆,是我的家乡。
他很幸运,是《中国好声音》播出以来,唯一一个秒播一转学员战胜了四转选手。
黄恺和张鑫鑫合唱《少年锦时》时,我心里就浮现了一个画面:在乌鲁木齐红山的摩天轮上,一个小孩眺望着远方,微风吹起他的头发,他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飘过的云朵。一只小猫安静地坐在旁边,轻轻地抓着小孩的胳膊。
那英评价张鑫鑫演绎的《恒星》时说道:简直就是汪峰。
我知道这对张鑫鑫来说是等待太多年的肯定。
舞台上的张鑫鑫是成熟而谦逊的,他收获了许多的掌声,还有了自己的粉丝团。但他依然是我心里的那个弟弟,坚毅的眼神,内敛的性格,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坚持和勇敢,以及对音乐的无限热爱。他说,《中国好声音》给了他太多东西,不管未来能走多远,他都心怀感激。
我懂得。今天的一切,是岁月对昨日里他所承受的磨难的补偿,是对一个为音乐贡献了所有的孩子的奖励。
而他走过的路,本身就是一首歌,一段励志传奇。
如果非要一段话结尾的话,就是这句:无论你在哪里,请记得梦想离你只有一个转身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