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光北京市考研究生的就有两万人。这一天，光在友谊医院检查身体的就有六百人！社会真是变了。知识就是力量的信念，在年轻人的心田里猛长了起来。长河的周围是大学生的洪流，是才智的浪涛，是祖国现代化的未来。只有他，学历是欠缺的，身体是残疾的。不过他能跻身于这些大学生们的行列，他觉得自豪——现在我和你们都是来考研究生的，我们是一样的。不过我们的条件是不一样的。我是自学的，我是自学而达到你/H的同等水平的！
世上从来没有绝对的平等。如果条件十倍地不如常人，那么要达到常人的水平，就要付出十倍于人的努力，而人的精神也正是在这种付出中十倍地强大起来，使别人不能无视他，不能不承认他、赞佩他。大学生们也确实格外地尊重他，抢着给他拿拐杖。检查身体要从这个搂跑到那个楼。H同学一哈腰背起他就上楼、下楼，这科、那科。长河觉得他好像趴在H同学的背上越过了一个一个障碍向着研究生的目标迈进。然后他又进了一间诊断室。这间屋好像有点熟悉，一位医生拿起一把小锤子开始敲打他的腿了。二十年前，正是在这样一间屋里，在这样的敲敲打打中，把他的希望敲掉了……
姜长河终于没能通过体格检查这一关。
也许他一生都不会有什么成绩
他来到人世，似乎就是来经受挫折的。挫折复挫折，竟使他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一受到挫折，他的心理反应准是以这个程序出现——先是懊丧，然后是心一沉，然后又马上振作起来。当F同志还在绞着双手为他伤心，还在千言万语地劝慰他的时候，他早已自我战胜，早已在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干了。
任何事物都可以导致两种结果。成功可以使人自勉或使人自满，失败则可以使人消沉或使人激奋。关键在于从中吸取了什么。连连的成功可能毁掉一个积累不多的人才，连连的失败也可能铸就一个坚韧不拔的勇士。戴着胜利的花环迈进，终究有四溢的花香不时地给你以补偿；背着失败的重荷向前，却只有沉沉的压力不时地给你以警告！可是，什么叫失败？什么叫胜利？失败而精神不败，不也是一种胜利？
深夜使纷繁的世界变得单一起来躺在母亲怀里的孩子，靠在丈夫肩头的妻子，自信明天属于他的小伙子，阅尽人世沧桑的老人……此时，几乎被睡眠这个不可抗拒的怪物“一统天下”。不，再强大的事物也不可能一统天下。姜长河家的灯此刻一定亮着。长河家人多嗓音大，于是姜家最年轻的公民——长河的妹妹想了个办法：家里人看电视的时候，她和长河分别在里、外屋睡一觉。电视结束大家要睡了，就让母亲把他俩叫醒，他们就分头在里、外屋埋头夜读。
“长河——，长河——”母亲尊重儿子的意志，所以只好喊他；但是母亲心疼儿子的身体，所以又生怕他被喊醒。于是母亲的呼唤像声声叹息，感情是这样浓重而声音是这样低微。这简直是低回的催眠曲啊！
“长河——，长河——”长河在母爱的照耀下，在睡梦里依稀地笑了。他翻了个身，愈发舒坦地睡去了。他实在是太累了啊，白天架着双拐站着锉钥匙，直锉得他的腋下长了厚厚的茧，他每件衣服的腋下都是补丁！一个身体健康的人，可以把过分的劳累分散到身体各个部位上去，进行自我调剂；一个畸形的身体只会使劳累更加集中，结果是加倍地劳累！
长河在梦里都觉得那么累啊！他架着双拐站在北京图书馆的第一级台阶上锉钥匙。他的身旁已经堆满了他锉的钥匙。妈妈靠着钥匙堆站着，说：“你治病的钱摞起来比你人还高，你锉的钥匙摞起来也比你人还高。”
他锉完最后一把钥匙，喘息着要上台阶，但他竟一步也上不去。他往身后看看，身后是一个无底的黑洞。那是什么地方？啊，洞口有一块匾，上面写着：无知即黑暗。他没有退路可走，他只有上台阶！他使出全身力气，是的，再使一点力气，他就能迈上第二级台阶了。使劲儿！可是，就差这一点力气，他一点点力气也没有了！拐杖开始摇晃起来。他知道，他如果不能上去，就会掉进身后黑暗的洞窟里。可是那台阶怎么那么高啊，台阶一直通往一个光辉的殿堂。有人在喊他：“长河——，长河——”哦，殿堂上站着目录室的那个女同志，G教授、文学所的F老师……是他们在呼唤他！他又运足力气想走上第二级台阶，但是，没力气啊！
他的两个哥哥怎么来到他的身旁了？对了，哥哥们从小就知道长河爱读书。有一年春节，小长河六岁。妈妈给他的两个哥哥一人一毛钱买鞭炮。哥哥们揣上这两毛钱，轮流背着长河走上好多里地，来到一个小人书摊那儿。两毛钱租了二十本小人书，让长河看了个够！现在，两个哥哥说，他们可以轮流背着长河上台阶。“长河——，长河——”殿堂上的呼唤声更多了。哦，他那么崇敬的G教授颤巍巍地走下台阶来接他了，一手还向他晃着李善注的《文赋》。两个哥哥蹲下身子要背长河，长河急了，喊出一声：“我要自己走！”他挣扎着把双拐往第二级台阶上一撑，醒了。
“长河——，长河——”原来是妈妈在叫他。
长河坐到写字桌前，觉得脑力供应不上了。他晃晃脑袋，就好像晃动一个煤气罐似的，看看还有多少煤气？再热、再冷、再累、再险，他都能克服。惟独这个困，实在是难以制胜的。有一天母亲醒来看见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低低地垂着头，脑袋几乎贴到桌面上了。他是不是中了煤气了？“长河！长河！”哦，他醒了，他是睡着了。他天天夜读五小时，睡眠不够啊！如果他能痛痛快快睡一个够，他觉得这简直是奢侈！不过，如果一闭眼从此长眠不醒，那倒也就告别了所有的苦恼、压力了。窗外黑沉沉的，这个时候，谁不睡得沉沉的？他吃这样的苦，到底有多少用？有没有用.？
他的一篇音乐论文在山东出版的音乐杂志（齐鲁乐苑》t发表了。这是他发表的第一篇论文。他的钢笔字第一次变成铅字呈现在他的眼前，这在他的心里引起了化学反应似的奇异变化——兴奋在升腾，愉悦在扩散。当然，他所想像的，所希望的，已远远不是这篇三千字的《谈谈季札的两次观乐》，他要做的比这多得多。可是长河呀，你都二十六岁了，不才发了这么一篇文章吗？修理部的年轻人和他起哄：“如果来三十元稿费，我们餐一顿，如果只有十来元稿费，那就酸奶、汽水的千活！”结果还真是十元钱的稿费。“这点钱？还不如我们一月的奖金多！”十元钱？！长河身体的亏损是可以用十元钱来补偿的？长河得到的提高是可以用十元钱来计算的？不，不，在长河生命的动力中，从来没有加入金钱这种燃料。
他越发扩大自己的阅读面，《诗经》、《楚辞》、《左传》、《史记》、《汉书》……更不用说古代文论方面的书。他知道用功的人未必都成功。也许他一生都不会有什么成绩。但是怎样才算是成功呢？难道用知识把自己充实起来，不也是一种成功吗？他付出了代价，这本身就是*种价值。他想起了闻一多的诗句不问收获，但问耕耘。”他以病残之躯，终于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一个耕耘者的位置！
“咳、咳！”外屋传来妹妹压低了的千咳声。这是他俩约定的暗号——不管谁故意低咳一声，另一个就得呼应一声，说明都没有睡着，都在坚持呢。
长河啊，在这个深夜，在漫漫人生路上耕耘的，又岂止是你呢？又岂止是你妹妹呢？
“咳！咳！”长河赶紧呼应着。
我爱太阳，太阳就是我的
“咳！咳！”姜长河又干咳了两声，但是妹妹那儿没有发出呼应的“暗号”。他看看钟，唉呀，早已过了夜读的时间了，快天亮了，妹妹一定睡了。他把刚读完的一本书插进他的藏书中间。他望着罗丹、刘勰、贺拉斯、墨子、布莱希特、汤显祖、泰戈尔、马克思……笑了。他想起有一些年轻人经人介绍来找他谈人生、谈文学。有一回，一个爱好文学的青年一上来就像开书目似的对他背了一串作家、哲学家的名字。什么萨特，卡夫卡……这是千什么？给外国人开展览会？那么你自己的观点呢？“卡夫卡自己都对他的作品非常不满意，他说‘任何人都不该以他的失望来恶化病人的处境，因此我的涂鸦应该销毁。我不是光明，我只是在自己的苦恼中迷了路。’搞文学创作的人，应该有博大的同情心，尤其是要有激情，对生活要有新鲜感。比方说，觉得今天的太阳比昨天亮，明天的太阳比今天的辉煌。”“你真行！我周围没有什么可交谈的朋友，没想到在小小的劲松修理部能找到你这样一个人！跟你谈话，我觉得充实！”
不，只有使别人得到充实，自己才能感到更加充实。记得大约长河八岁的时候，妹妹才两岁。长河半天上学，半天在家看妹妹。妹妹已经会满地跑，他可一步也不会走。每当妹妹已经跑到门口，眼看就要跑出去的时候，他拿起一颗事先准备好应急的糖：“妹妹！快回来，你看，糖！”妹妹乖乖地回来了，撒娇地往他怀里一躺。八岁的长河第一次感到还有比他更弱小、更需要帮助的人，他正是在付出中感到了自己的力量。S是他第一次对自己力量的萌醒。后来呢，他帮助妹妹学会了五线谱、长笛、外语。再后来呢？不到二十岁的妹妹激励他一起夜读。人不会光有付出没有收获的。人在别人身上可以看到他在人世间留下的痕迹。
长河深知有缺陷的痛苦。他推己及人，希望每个人都圆满，希望整个世界都完善起来，希望有情人都成眷属。几年来，光是给朋友们介绍对象就有二三十次了。“长河，你找我来有什么事？”“你是大厂的工会干部，我有一个朋友没有对象，你再帮帮忙。”“你自己都没有女朋友，还有心给人介绍！”“君子成人之美么。”“唉，你呀！你要是不残废，那你这个小伙子真是没挑的。”“那很有可能，哈哈哈……”
《茶花女》里怎么唱来着？“快乐使生活美好，美好的生活需要爱情。”那么他这个小伙子到底怎么样？他不是同样应该获得爱情吗？他矮小，可是有气魄；畸形，可是心灵追求完美。没有社会地位，可是他找到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他既不听凭命运决定他的位置，也不向生活乞求。
但是，生活毕竟给了他这个辛勤的耕耘者以丰厚的酬答：爸爸、妈妈、哥哥、妹妹、A老师、B同学、C师傅、D同志、E、F、G、H……我们每个人，实在都是靠别人来生存、来生活的。事物都是互相依存的。你给予，你也就得到；你付出愈多，你的才智就愈高；你爱蓝天，蓝天就归你享有；你爱鲜花，花儿就向你展现千姿百娇；你呼唤生活，生活就对你微笑；你为人世增添光明，太阳就为你高照！
啊多么辉煌，啊，天亮了，太阳升起来了。劲松新住宅区林立的楼群在阳光下突现出来，拔地而起。太阳给万物以光明，万物又以自身的存在证明着太阳的价值。我爱太阳，太阳就是我的。《我的太阳》，就是长河最爱唱的歌啊——
灿烂的阳光梅花鹿
一头梅花鹿，被一个猎人
套住了。
——摘自主人公妻子的日记
～辆公共汽车迎面驶来。现在，只消把车把一偏，摩托车就对准了这辆汽车。一切痛苦都烟飞灰灭了。哪儿在放歌曲：党啊亲爱的妈妈。还有一支歌，唱祖国母亲的。到底谁是妈，谁是母亲？谁是爹，谁是妈？自己到底是弱者还是强者，还是注定了只是扮演一个失败者？人活着真是沉重的负担。哈姆雷特说，生存还是死亡？现在看来，非常简单，只要车把一偏……
谁想到姜长河会产生这样的瞬间！
旁人尽可以看到他的失败，但他什么时候有过失败者的心态？他那长长的黑眉，挑战似的扬着，他那俊秀而内蕴丰富的眼睛，他那坚毅高耸的鼻子，他额前披垂着的那绺不安分的黑发，尤其是他那嘴唇启合之间，常有滔滔之言谈如悬河之水不尽而来。如果用他作头像摄影，既有马雅可夫斯基的忧郁，又有拜伦的魅力。他那硕长、结实的胳臂，充满了男性的力和美。看他的长胳臂和大脑袋，不言而喻是个大个子，是个叫姑娘们偷偷想着的白马王子。
但是，如果往下看……他背上像背着一座小山包，俗话叫罗锅。他的两腿短小弯曲，难以想像怎么能支撑那发达的大脑。所以他比常人多了两条“腿”——双拐，才大体具有了行走的功能。
他有妻子吗？或者说有人嫁给他吗？人们往往这么想。只是想，而不便问的。大街上倒是能看见聋哑夫妻或同样摇着特制三轮车的残疾伴侣。那么姜长河呢？
长河原先的工作也绝对刺激不起年轻女性的想像力或好奇心——配钥匙。这样的工作仅仅为了糊口。他多么希望吃了饭能精力充沛地工作，吃饭是为了工作。但是他却只能为了吃饭而工作，工作为了吃饭！
这天停电，来了一个姑娘要配钥匙。真对不起，现在没电配不了，你一会儿再来怎么样？一会儿姑娘来了，偏偏又没有姑娘要的那种钥匙坯子。太对不起了，我一定给你找到这种坯子。明天来一定给你配上，只好让你再跑一趟了。
姑娘看着坐在工作台后的这个青年，真是文明而洒脱。显露在工作台上方的姜长河的上半身，独具韵味，气度不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