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珊终于有了一个好心情。她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没想到洁斐却变得有些激昂。
“他是无奈的。正因为是一个日本小姐,他才委曲求全。还不是因为签证嘛!这该死的签证……”
看样子她就要滔滔不绝了,可是转眼之间又戛然而止。
“可怜的人,”王珊把洁斐的最后一句话紧紧地抓住了,她觉得洁斐的这句话是送上门来的,“这就是所谓的跨国婚姻。”
洁斐愕然地看着王珊。
在日本经常被人们摇头叹息说到的跨国婚姻几乎可以说是一种有组织的人口贩卖。一个在边远山区这辈子已经注定讨不到老婆的农民却有一架飞机突然间把桃花运空投下来。一个充满美丽幻想的姣姣淑女却在一夜之间饱受了性变态者的折磨,日后等着她的还有随时都会挥起的拳头。但无论是真由美还是洁斐的婚姻都是和这些根本沾不上边的两码事。
她连忙解释了一下,说她只是对真由美的丈夫略表同情,没有别的意思。
那就是有别的意思了!
实在不行的话给洁斐认个错吧。她自己也明白在日本洁斐和安藤这样的搭档已经可以算是一种完美的结合了。她从来不敢期望自己有这种福分。
“你说的啥呀?”
洁斐不解地问道。她仍然像刚才那样一点儿也没有去听王珊说了什么,也根本没有把王珊理会。
“你在想啥呀?”
王珊反问道。王珊简直被洁斐给弄得莫名其妙了。
8
一眼看去的话,洁斐只能说是一个日本人。有意思的是,不把真由美仔细打量的话有时会把她当成中国人。她们站在一起的时候就更容易混淆了。只好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潜移默化。这话是洁斐先说的,等到把它翻译成日语之后,两个人会心地大笑。
她们的确物以类聚了。把她们背后的两个也算进去的话,那真是一个有趣的组合。这一来她们便有了只属于两个人的共同话题,有些快乐她们就是拿出来别人也没法分享。
“真由美,你们去过北京吗?”
那还用问吗?真由美有些不屑一顾。她反问道:“你呢?你跟你先生——”
沽斐便明白了,她问了多余的话,她问她自己就知道了。
接着她问道:“真由美,你们去过东四吗?”
这下真由美摇了摇头。
真由美和她的北京丈夫是去北京新婚旅行的。在她美好的记忆中既有长城也有故宫,可就是想不起有一个什么东四。她不知道为什么去北京的话得去东四。她问洁斐东四是个啥地方。
“东四那边有个工人劳动文化宫。”
“工人劳动文化宫?”真由美更加糊涂了。
真由美是不知道。日本根本就没有什么工人劳动文化宫。
“工人劳动文化宫里面有一个影剧院,九十年代的年轻人常常在那里约会。有时候恋人们整夜地坐在里面看电影。”
“哦,是这么一回事。”真由美这才找到了一点感觉,“我知道了,东京也有这样的地方,在涉谷,不,在有乐町。”
真由美的“是这么一回事”自然不是洁斐的“一回事”。她以前刚来日本的时候,觉得“工人劳动文化宫”是个很土的字眼,但是现在说起来却感觉比影剧院这样的字眼实在得多。
9
克克一下子蹿到了门口。它不但使劲地摇尾巴,还迫不及待地向安藤扑去。仿佛连它也嗅到了安藤身上有一股熏衣草的淡淡的香味。
安藤把洁斐紧紧地拥抱着。大概是因为离家有好多日子了吧,安藤的眼里有一种久违的期待,他的嗓音似乎也像洁斐第一次听到的那样竭力带有一股让心弦颤动的力量。安藤的拥抱给了洁斐一个明显的暗示。那一天接着会发生的事情仿佛在那个暗示里都有着十分具体的说明。
也是一盒精装的北海道夹心饼干“白色的恋人”。
“喜欢吗?”
“喜欢……”
“那赶快尝一尝吧!”
“不,我已经有了。”
“有了?”
安藤这才看到柜子上还有一个和自己买的一模一样的盒子。
“谁去了北海道?”
“我的朋友……”
“朋友?哪位?”
“你猜吧……”
“是不是你近来常提起的那个叫真由美的事务员?”
“不……”
“还会有谁呢?”安藤感到困惑了。
洁斐默不作声地望着安藤。
安藤不再去猜测了。
洁斐却觉得安藤这一刻索然无味。
第一次有这个感觉的时候她甚至有点慌乱,现在却有点习惯了。
接下来他们两个做了爱,洁斐觉得安藤身上有一股熏衣草的味道,但她并没有受到感染。她一边迎合安藤一边却想起了真由美和她的北京人。
10
星期天,真由美和洁斐约好了在银座的三越百货商场见面。她们都有自己在那个商场想买的东西。她们是用电话相约的。电话快要挂上的时候真由美想起了她曾邀请洁斐来自己家做客的事。星期天她的北京丈夫不是在家吗?同时她想到了自己不主动邀请的话洁斐当然不会对她说什么时候要来拜访的。
洁斐欣然应允了。
真由美把原来打算买的东西做了压缩。她想多腾出一点时间来让自己当一个殷勤的主人。倒是洁斐不急不躁的,一边挑选着东西,一边和真由美东拉西扯。只不过她的闲扯大都是围绕真由美和她的北京丈夫的。要不的话真由美还会以为洁斐不那么把到真由美家里做客的事放在心上呢。
“真由美,你的先生抽烟吗?”
“不,他从来不抽烟。”
洁斐正在替克克挑选玩具。克克是一只调皮的小狗,什么东西到了它那里都很快地被咬得支离破碎。她把一根塑料制品的猪骨头放在眼前端详着。猪骨头做得惟妙惟肖,让她想象起克克扑过来时的情景。
“我家的克克也不抽。”
洁斐一直很开心的。她的话也让真由美觉得很幽默。
“真由美,你的先生喝酒吗?”
“喝。一下班就朝日、札幌的。”
“过去他不怎么喝吧?”
“过去?”真由美突然被问住了。她只好换了一个开玩笑的口吻,“我才不知道他的过去呢。”
洁斐掉过头来望了真由美一眼,那神情好像是在说你是一个不够细心的女人,这么一个重要的细节怎么会被你忽略掉呢。
“过去他可能不怎么喝的……”
真由美下意识地掉过了头。
同一时间里,洁斐也看到真由美在看着她。她清醒了一下脑筋,竟然不相信自己说了那样的话。她立即接着说道:“过去他肯定不怎么喝的,过去中国的知识分子有这么一个风潮,讨厌那些爱喝酒的。不像日本人,一个个都是酒鬼。”
真由美果然被分散了注意力。
“洁斐,你呢?你的先生呢?”
“他难道会例外吗?”洁斐断然地说道。这个时候洁斐已经替克克选好了玩具,正准备把它拿到收银台上去算钱,“我家的克克最清楚了。每天晚上他喝得醉醺醺地回来时,克克就扑上去吠他。”
真由美看了一下手表。现在她们就回去的话她还有足够的时间做一顿丰盛的晚餐。她已经在考虑什么样的菜肴会令洁斐吃得满意了。
“洁斐,你还想买什么东西吗?”
“没了,该买的都买了。你呢?”
“我也都买了……那我们走吧!”
“我们这就去吗?”
洁斐睁大了眼睛,有点不大相信眼前的会是真的样子。
“这难道会是假的吗?”
真由美快活地笑了开来。不仅仅是由于她把洁斐的心思给猜透了,更是由于她看到这回洁斐一点儿也没办法把自己给掩饰住。没能掩饰住自己的洁斐让她觉得分外可爱。她看到洁斐是那样地想到她的家里去做客。
洁斐却轻声地说道:“我们先喝一点茶,休息一下好吗?……我好像觉得有点累。”
茶店就在三越百货商场的七楼。电梯把两个人无声无息地送了上去。真由美偷偷地看了一下手表,心里想即便没有一顿丰盛的晚餐仍然不妨碍她当一个殷勤的主人。
一口茶喝下来,洁斐又有了谈兴。
“真由美,你先生是个高个子吗?”
“是的……”
“有一米八十吧……”
“你猜对了,我老公一米七十九!”
“你先生是方脸,有点瘦……”
“是方脸,”真由美证实了,“只是不那么瘦……”
“那是他来日本以后变的,他原来很瘦。”
“洁斐你怎么这么厉害?”
“他是到日本喝啤酒喝胖的……”
“洁斐,你怎么知道这些?你一定会看相,中国人都会看相的!”
“我是乱扯的,请你千万别见怪。”
“不,你起码说了八成。”
真由美开始收拾放在另一张坐椅上的购物袋。
“等一下……”
洁斐却没有站起身来。
真由美停住了手。她们对望了一眼。真由美有点吃惊,洁斐变了一副模样。刚才的兴奋没了,顿然消失。她好像想说什么,可又说不出口来。
“洁斐,你……”
“我想请你原谅。我下一次到你们家拜访好吗?”
“……”
“下次,下次好吗?……下次我一定……”
洁斐结结巴巴地说道。面对着目瞪口呆的真由美,洁斐才想到自己应该说明理由,可是她竟然找不到理由。
“行……下次也行……”倒是真由美不再坚持了。她原本就会体贴人的难处。她把自己混乱的思绪先放到一边,反而急急地去帮助洁斐找一条出路,“洁斐,你身体不舒服吧?”
看到自己说得不对,真由美又立刻想出了新的理由。
“你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忘记了……喔,你先生一个人在家里等急了,你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
真由美终于放弃了自己的努力。
11
和洁斐相反,王珊从来都是来去匆匆的。她既不留恋学校,也没办法像洁斐那样可以慢悠悠地消磨时光。她是因为要办一道手续而特地来找真由美的。
王珊瞧着聚精会神地替她办理的真由美时,她想起了上次和洁斐的一席话。
要是真由美的丈夫真的像洁斐说得是那么一个出色的北京人的话,真由美还真的配不上他。
刚好真由美抬头望了一眼王珊。那道和善的目光让王珊不由地想对真由美说几句中听的话。
“真由美,你的先生是个帅哥。”
那当然只是一种客套,既可以当真,也大可不必去理会。顶多说一声谢谢就完了。
“真由美,听说你的先生有一米八十——”
真由美停下手来。
“你的先生长得堂堂正正的,有一股刚强的气质。”
真由美抬起头来,望了王珊一眼。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是洁斐告诉我的,她看了你们在北海道拍的照片……”
一味地恭维着的王珊忘了自己和洁斐的约誓。
真由美陷入了深思。她一下子联想起了那个令她不可思议的礼拜天,还有许多洁斐留给她的她愈来愈无法解释的疑点。
“真由美,你错了。这个地方,这里……”
王珊突然说道,用手指出真由美不小心的地方。真由美这才大惊失色。她从来没有在这种事务性的工作上出过差错。
王珊走后真由美仍然什么事也做不成。她变得非常激动,无法抑制自己。
她看了一下课程表,洁斐还要过两天才能来上课。这两天让她等得心焦,她居然是那样地想和洁斐见面。
“上个礼拜天真对不起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