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那年轻人叫他老板不知比饮食店的主人叫他老板要让山九兴奋多少倍。可是那甜滋滋的味道还没有和刚刚润开喉咙的啤酒渗在一起,山九却有点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什么,轻则扣工资,重的话还会炒鱿鱼?一个画官窑的,确切地说是画歪嘴堂官窑的居然会跟歪嘴堂签订了这么一个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不,那不是什么条约,那是一张卖身契。他不知道歪嘴堂给了这年轻人一个月多少工资,不过看他只买了二元钱的面条就知道他的待遇不会比芸芸众生的打工仔高出多少。可怜的家伙,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多少身价。是的,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一定不知道他每点下的一个点每画下的一条线或许只会增加他一分钱或者一毛钱的工资,可是到了歪嘴堂的手里,当然也到了他山九手里,接着还到了陈古的手里,最后要是运气好的话还登上了苏富比这个大雅之堂的话,那就是一笔千金,是一个连一下子就会算出是赚了多少或者亏了多少的山九也无法去把握住的数字的天翻地覆的演变。
他因此有了一个下意识的举动。他二话没说的就把用纸包好的二元钱的面条从那年轻人手里夺过来,然后大步走到灶台前往火舌窜动的铁锅旁边一掷,大声说给我加工!加鱼!加肉!
饮食店的主人一脸喜色,好一个老板。
山九往回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大喊来一瓶啤酒!再来一瓶!
饮食店的主人又是一脸喜色,好一个老板。
那年轻人被他绑架了。山九不给他一点推辞的权利,他是被强制地去品尝这一餐丰盛的菜肴的。看到那年轻人一脸窘迫的样子,山九便想起了陈古请他到荔湾广场去吃饭的那一幕。这个时候他很真切地理解了当时陈古的心情。一个慷慨解囊的老板原来是这么一种痛痛快快的滋味。他也希望那年轻人能够放开一点,如同开头他被陈古拍了一下肩膀大吃了一惊,随后他无可奈何地放开了自己,却吃了更大的一惊。人生就是这样的因缘巧合。说不定他们这么一碰杯,也会像他和陈古一样,亮出一片柳暗花明的新天地,从此驰上一条生财致富的新干线。不,暂时就是没有这么一片新天地,一条新干线也没关系,那都是以后的事情,是迟早会去圆的梦。可眼下的这一刻也很使他心旷神怡。开头他还以为这是因为自己更加贴近了歪嘴堂官窑一步的缘故,不然的话他不会有这么一种亲昵舒坦的感觉。但是随后他又立刻想到并非这么一码事。因为他找不到自己必须为歪嘴堂官窑而请客的一点点的理由。而且他的请客不但和陈古因为他的货卖出格了而喜不自禁不同,而且和陈古教他的必须去“贿赂”也根本不一样。只有这一回,他不把眼睛盯死在了歪嘴堂官窑上头。也就是说眼前的这一切和歪嘴堂官窑一点也没有关系。管它去吧,干吗要去刨根究底呢,有这个精力去研究一点歪嘴堂官窑还更加实际一些……三杯酒还没有下肚,他就开始飘飘然了,头重脚轻地竟觉得眼前这个画歪嘴堂官窑的年轻人不是第一次才见面而是很早以前就认识的。
第八节
五天以后,山九搭上了回广州的列车。他的怀里揣上了一个胆瓶形状的官窑,歪嘴堂的。这回是真的歪嘴堂官窑了,一点也不掺假。歪嘴堂的稍稍撅起的嘴做出了郑重其事的保证,其可靠性比一万元的东西你卖不出去拿回来一万二给你收下的豪言并不逊色。
是那个年轻人替他引荐的。那年轻人对山九说让他介绍可以,至于价格怎么样你们自己谈,跟他一点也没有关系。他大概知道那东西不便宜,怕山九承受不了,就给山九打预防针,说那东西是外销的,拿到国外去好卖。山九会心地点了点头,口里不说心里却在说,什么国外,就在你家门口,你老板卖多少?会把你吓死的。你这傻傻的,只知道一点一画地描画,跟一个苦力差不多。那年轻人进一步解释说老板出一个产品不容易,他画画只是其中的一个工序,除外还有很多复杂的工艺。山九就在心里想瞧你这话说得更傻了。复杂个屁,复杂的只有你的画工……于是拍了一下那年轻人的肩膀,引用一句在广州学的话说是很复杂,是一个综合治理工程,你的画工只是其中的一个项目。第一回打交道不好说得太露,只留了一个言外之意。他真正想说的是等着瞧吧,等我的生意做大了,我也来搞个综合治理。那个时候也给你一个项目,一个重点工程。那时候不会有不平等的条约,至少会给你许多优惠,远远高出你现在的工资。临走之前他又和那个年轻人见了一面。他想拿几十块钱给那年轻人做介绍费,让那年轻人给一口谢绝了。那个年轻人有点不好意思,好像他的热情被山九误解了。这一来山九也就罢了。心想幸好请了那年轻人一顿饭,不然会觉得亏了对方。好,就算是一桩公平的买卖,大家都赚了一点,赚不到钱也赚了点人情。
现在是万事俱备,连东风也不欠缺。到了广州,他只做两件事。一是给那个官窑配上一个精致的盒子,让它更显得古色古香的。其实不配盒子也行,用不着乔装打扮它仍然是个歪嘴堂官窑,就像那个不穿衣服的皇帝,一丝不挂的仍然会光芒四射。另一件事就不用说了,撩开他档口里的那块布帘,把陈古迎进来,接着又把他送出去。
陈古告诉他拍卖行又要举行一年一度的拍卖会了,言下之意很快就会有结果的。没想到比山九预料得还要快,第三天就来了一个电话。
开头他没听出那不是陈古的嗓音。对方叽哩呱啦的他还以为是陈古喝醉了酒。陈古喝醉了酒本身不就说明已经大功告成了吗。听了一会山九觉得不对劲,于是大声斥问对方是不是打错了电话,这阵子经常有一些毛毛草草的人来败坏他的好心情。直到这时候他才听到电话里有“海关”两个字。
海关跟他会有什么关系呢?山九想了许久。隔行如隔山。这么大的一个广州,连去海关的路他都打听了许久。干脆不去了吧。可是古董街的人听他打听海关什么的,个个都变了脸色,就像那阵“非典”流行的时候人们听见他咳嗽。这下他才想到这海关有些名堂,恐怕不去不行。
去了以后他就知道出事了。海关当然不会向他介绍事件的背景,不像他把档口里的东西向客人兜售时甚至会指出那东西是从西安城外的哪个公墓出土的那么详尽。事后他才知道陈古连人带货都被扣留在罗湖了。不用说是陈古那家伙把他给供了。
这么说那个歪嘴堂官窑还没有到香港的拍卖行去试一下身手,却先“通过”了中国海关这一关。山九大汗淋漓了一会,终于想到自己是清白的,别开玩笑好不好。
你做官窑做了几次了?
山九开头想说他做了三次,那都是定做的。可是一转念,这不是去找死吗,于是他连忙说他从来没有做过官窑。
这么说你就做这一次了?
不,连这一次也不是,这不是真正的官窑。废话,真正的官窑谁做得起,不但做不起,做了还有杀头之罪。
那穿制服的就盯住他,那眼神分明是说你说得对,这一次你有杀头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