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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诉讼撤销了。张薇的利剑最终刺痛了自己的心。

张薇不怕故事的开头,但怕不知道故事的结尾。这件事让王子脱了干系,最终却使妈妈遍体鳞伤。母女间的鸿沟很窄,却很深,深得很痛。

母女或母子是世上最稳固的关系。两人各自疗伤,表面上弥合了鸿沟,却留下了一道疼痛的疤痕,母女俩小心呵护着疼痛的警界线。日渐成熟的张薇一直以为妈妈的过去像水晶般透明晶亮,而爸爸则像钻石般高贵、优雅。如果抵挡不了怀疑的冲击,刺伤妈妈的心也就一分钟的事。偶像破碎了,张薇像所有女孩,对妈妈的过去有着深度的好奇,对爸爸妈妈奇特的关系有着近乎病态的迷恋。来日方长,她有的是时间去勘查、去揭开所罗门魔瓶。

从一种认知向另一种认知过渡,从一种简单的认知向特殊的认知过渡,张薇学会了伪装和遏制。她学会了若有所思地笑,对着镜子,对着同学,更对着妈妈。撤销诉讼使她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繁杂感觉。她想笑,胸膛里却充满着自己也不明缘由的泪水。

周日,张薇和妈妈说说笑笑地到商场购物,女儿试穿着衣服,在镜前转来转去,看到女儿凹凸有致的体形,界平内心像打翻了五味瓶。女儿长大的过程就像小鸟独自飞翔、离开妈妈的过程。她世界的中心就是眼前这个女孩,无论有多大的苦难,有过怎样的隔阂,她永远感激这份母女亲情。

“妈,合适吗?”女儿试穿着一件淡绿的连衣裙。

“真漂亮,很合适。”

“我出生时挤坏了脑袋吗?怎么一点儿不像你。”

“像我就会苦命,不像我倒是好事!”

“妈,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店员为了推销出衣服,愚蠢而热切地和张薇搭讪。

“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因为忠诚。”

“忠诚还能死人?”

张薇不再理会多嘴的店员,开心地欣赏着镜子里的自己。从拐角处走来一位戴着墨镜的妇女,边走边侧头观看摆在过道上的服装,扎实地撞在了界平身上,重重地踩了界平一脚。慌乱中,妇女的墨镜和包都掉在了地上,在弯腰拾东西时,她偶然从镜子里发现了界平。当界平发现这妇女观察自己时,也扭过脸看她,她却迅速戴上了咖啡色的墨镜,提起包,匆匆走了。当发现镜子里也有一位自己时,才意识到误把镜子当成了过道。马上调转方面,像被人追赶的母鹅,昂首挺胸地踏着铿锵的鼓点走了。见妈妈盯着她看,张薇好奇地问道:“她是谁?”

“我正在想。”

“她好像认识你。”

“我也好像认识她,但想不起来了。”

张薇去收银台付账了,界平沉浸在茫茫无绪的回忆中。那妇女打扮得精致高雅,提着普拉达的包,脖子上戴着油光透亮的翡翠,踩着镶钻的高跟鞋,通体散发着黄金味道。当服务员把包装好的衣服递给她时,她猛然想起,二十多年前,她敲开妹妹的门,迎接她的就是那妇女——崔梅,妹妹的室友。界平头晕目眩、喘不上气来,喉咙干燥冒烟,身后像着了火似的快速追了出去。界平焦急地在服装区里奔走着,寻找着那个短发、穿着紫色上衣的女子,随后她又下到另一层,依然没有那个女人的影子。优秀的足球队输了球,队员们总是相信,是在什么关键地方走错了一步,其实,每一步都受制于对手,每一步都有类似的错误,没有一步是完美的。

界平站在电梯边,望着进进出出的人。难怪认不出二十多年前的崔梅,那时的崔梅朴素得像村姑,单薄得像一辆不加装饰的自行车。二十多年不见,她丰韵了,腰身变粗了,脸也变圆了。界平多次返回贝地城,希望她能为妹妹伸张正义,可崔梅总是避而不见。

她在人群里四处张望,追逐一个二十多年前的证人,总给人以不祥的感觉。她更加清楚地意识到,清算旧债的时机错过了。

时光无情,人心冷漠,多少故事成了历史的悬案。

妹妹一直是界平内心深处的独特存在,是自己的影印版,是自己的镜中人。她总感觉自己是替妹妹存活着。自己的人生就是妹妹的人生,自己的爱情也是妹妹的爱情,因而自己的苦恼也是妹妹的苦恼。自从与妹妹分隔两世,某种情感就变得永远潮湿了。她总是估量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步,评估心底的癫狂,可她的评估根本就没有健康的尺度,反而把自己引入了单身女人怪癖的情感误区。

人们像渗进沙土的水一样向着未来渗透,但有些人总是缠绵在回忆里。随着职务的上升,界平越来越体验到一种迷人的元素——财富和生命,假如还有什么价值的话,那就是财富的不可控和生命的脆弱。披金挂银掩盖不了心灵的贫血,美容塑身挽救不了五脏六腑的老化。

只有死者永远年轻。

这几年,妹妹成了贝地城的传奇,人们都称她为洪姑,求子女的、求婚嫁的、想升官发财的,都到她坟前烧香祈愿,据说很灵验。每当这时,界平就感觉某条肋骨扭得疼痛。被妖魔化的洪姑似乎不是她妹妹,她妹妹一直深埋在姐姐的心里。人并不是尘世永久的房客,终会像风过发梢般了无踪影,可是人们总想借助于非人的力量,让自己活得精彩。然而,精彩都是相对的。

人们的心灵在绝望与希望之间永不停息地摇荡,欲望之火,使生存变得野蛮而令人窒息。想拥有一切,却又不知道如何获取,逆时逆天正成了另一种存在的方式。人们无法亲吻思想,思想不会流血,不会爱,不能触摸。古代造神,现代人也造神。人们把心交给神,把希望和仇恨也交给神,神收不收无人知晓。然而天真的人们,交付了就安宁了,叩拜了就踏实了。人们宁愿被神奴役,宁愿依赖那虚假的依托,膜拜在自己垒起的红砖碧瓦下。

界平对烟熏妹妹的墓地相当气愤。如果妹妹真有灵气,为何不替自己雪耻!如果妹妹真有灵气,为何不替她找回高顿,那可是她的高顿!站在熙熙攘攘的商场里,界平错愕了很久,像被悬挂在铁丝网上的风筝。沉寂多年的积怨突然重现,依然保持残暴的活力,对旧债的裁决只有复仇。再没有比复仇更完美的舞台了。

真相有时是生活里可怕的错误。

女儿挽着妈妈的胳膊离开。珠宝总需要奢华的首饰盒,对女儿的关爱,界平可以倾尽最后一滴血液。

走到电梯口,女儿的电话响了,女儿悄悄地讲电话,红色的光晕弥漫着脸颊。界平笑了,这电话肯定是男生的。

恋爱中的女孩像花。女儿高兴地再次挽起妈妈的胳膊,像快乐的牡丹花。

回到家时,母女决定第二天请女儿的男朋友到家来吃饭。

交通便利、风光宜人的白鹭市吸引了大批开发商投资办厂,城南开发区成了现代化的工业中心。开发商老总李虎约崔总和界平一起勘察现场,就一些细节问题进行调研。李虎在工业园里增建文体娱乐区,包括游泳馆、网球馆等。承建单位的崔总当然又将大挣一笔。正如地震几分钟后才相信了地震一样,在洽谈会后,界平突然明白,这个英雄连建筑公司的老总,像一只勤奋的仓鼠,不停地囤积着过冬的粮食,而界平感觉自己不过在为他风风光光的事业不停地敲着边鼓。

这是一片肥沃的黑土地,白杨树抖动的树叶,闪烁着火焰一般的美。若隐若现的红瓦白墙的农舍,像一幅幅色彩艳丽的油画,给人以风景壮美、生活和谐的感觉。绿油油的玉米坦坦荡荡地铺向远方,风吹玉米发出模糊的喧闹声,就像六七架风琴奏出的低音。不久,处女地的印封就将被开启,挖掘机、推土机等将横冲直撞地开进来。至于丰收的景象,必将幻化成一场形象鲜明的皮影戏了。驴子爱秕糠胜于黄金,人爱黄金胜过粮食。

这是自发生流血事件后第一次见面。李总坐在副驾驶上,界平坐在后座,正好能看到崔总的后脑勺。再次面对崔总,界平难免尴尬、慌乱,在夏末灼热的天气里,界平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寒冷。崔总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热情地为界平开车门,给界平旋开矿泉水的塑料盖,大大方方地开着天气和行人的玩笑。仓鼠在囤积粮食的时候,总是一副好心情。

“婚姻的魅力在于瞒骗成了夫妻生活的杰作。”李总像法官宣判似的感慨着,议论着某个局长的小道消息。

界平偷偷观看崔总右耳上方的伤口处,像高高的玉米秆和矮矮的花生秧似的参差不齐,寸把长的刀口依然清晰可辨。崔总兴奋地和李虎聊天,头转来转去的,仿佛在向界平声明:“看吧,欣赏吧,这也是艺术,暴力美学的杰作!”

不,千万不能再和这个男人有半点儿亲近。

界平随他们在河堤攀爬,登到高处察看周围的境况。崔总像老朋友似的伸手拉界平一把,或在独木桥上搀着她稳稳地通行。当一个小把戏得心应手时,隐约觉得尚有更多的快乐潜藏其中。肢体的小小接触在崔总是有意的,在界平是紧张的。这其间的微妙,二人体察得很清楚。

察看规划图时,崔总接了个电话,是女人打来的,崔总细声细气地聊着,表情温柔,声音清甜,还宝贝、心肝地哄着对方。最普通的事,一经拿捏,便显得别有状态。界平听着肉麻,心漏跳了一拍,仿佛突然与同事观看了***似的难堪,借喝水的机会,躲得远远的,直到飘进耳朵里的声音模糊成一团雾状的风景。

命运为界平准备了大喜大悲,她害怕了,转身躲开了。她总以为崔总在故意气她。这过度的敏感也许是独身女人特有的反应。平时,她也怕同事们当着她的面谈论夫妻间的诸多好处。崔总的甜言蜜语像一串机关枪震得她难受,刚刚还怕他向自己求婚,现在他却和另外的女人调情,界平的心像泡在醋里的腊八蒜,不由得变了色彩。

“女孩是现代生活中最美的陷阱,摆脱诱惑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向诱惑投降。”李总仿佛用一句话概括了整个世界,递给崔总一支烟,自己也得意地抽了起来。

李虎的司机接他去济南,往回返时,界平不得不单独坐崔总的路虎。

崔总替界平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可界平根本无视他的殷勤,独自拉开了后排的车门,抬腿坐了进去。崔总扶着车门笑了,像一个得意的赌徒。

崔总不时从后视镜里偷瞥界平。界平突然感觉自己像法庭上等待判刑的囚徒,忐忑地熬着那心动的一刻。她透过玻璃看着外面,那里的电线在交叉、分开,无限地拉长着,田野里的树、低矮的房屋在飞快地向后跑去,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年轻女子飞也似的闪了过去。界平仿佛看到了十七岁时的自己,那时的阳光也曾这么灿烂,田野也曾飘着香甜。从过去到现在,中间恍惚一梦。看来一个人只能待在自己的宿命之地,每个人都逃不掉宿命的安排。

崔总正全身心地和方向盘交流着,车内寂静得有些尴尬、有点敌意,甚至还有那么一股嘲弄的味道,有一种要出事的感觉。界平抱着自尊心闭目养神,车子拐弯儿时,才睁开眼睛,但总能捕捉到崔总偷窥自己的那躲闪的目光。界平下意识地检查衣服的扣子是否扣紧了,裙子是否规整。

她身边已二十多年没有男人了,她已习惯了没有男人的生活。在遥远的贝地城,她和高顿并不理解那几天流泻出的疯狂和激情,像旋开的用之不竭的五彩牙膏,洗净了她的肉体和精神。而打那以后的多年,她的整个青、中年时代,都充满了那种毒药般的香味,那呛人的气息,麻醉了她的人生。在她的记忆中,许多事纠缠在一起,说不清哪件事在先,哪件事在后。

在激烈的生存竞争中,人们总想拥有某种经久不灭的东西,贪婪地把权势和黄金塞满脑袋,愚蠢地希望以此保持高贵地位。其不知,脑袋像一个古玩店,里面全是雾霾和尘土,价非所值。

界平偷偷瞥见崔总那出现污渍的格子衬衫,那刮过胡须的青痕的下颌,以及那带有烟痕的手指。她嗅到了雄性荷尔蒙的气味,抵触着气味带来的感觉。她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似的沉思着,周遭的空气爱抚着她的肌肤。她有男人,那个男人一直在她心里,在她的梦里。她的男人不必用语言哄她,他的一个眼神儿,就能让她幸福得像公主。

她不会向这些浅薄、窥探的目光敞开心扉,她的心绝对不能放在他们的显微镜下。

寂静能杀人。这个时间应该说点什么,界平在大脑里寻觅着词语,可一想到崔总那个暧昧的电话,那恼人的表情和口气,又把说话的欲望闷死在心里了。见异思迁的人只知道爱的小零小碎,而忠贞不贰的人才懂得爱的大慈大悲。

崔总一脸轻松。界平猜测那轻松是装出来的,甚至有点恶作剧的狡猾。

车径直开到界平家楼下,崔总非常绅士地给界平开了车门。他缓缓伸出手想握手告别,界平刚刚伸出手,他却又迅速缩了回去,好像烫了一下。

“想送就真诚点,假海参会导致不孕不育!”崔总从后备厢里取出了那两盒海参,塞到界平手里。

“我花了好几千块钱呢!”

“你害我还真下本钱!”

“你总这么多疑吗?”

“别忘了,头上有疤的是我。”

崔总仿佛不再参与意见似的,掉转车头开走了。云朵像一束光滑的白丝线,飘过干净的青石般的天空。这时界平才清醒地意识到,这个男人,不管你喜不喜欢,注定是让你难堪的存在。

就像囚徒不愿再重温坐牢生活一样,界平也不愿被男子羞辱。她愤怒地想骂人,想大吵一架。可这社区很和谐,没有她发怒的空间。旁边正好是个垃圾箱,她挥手把假海参扔了进去,垃圾箱草绿色的盖子像秋千似的晃荡了好久。

界平在沙发上发呆,大脑空空的,又似乎满满的,有许多问题要思索,那些问题却像蜻蜓似的在空中飞来飞去,总也抓不住。在许多相似的极度乏味的酒会上,几乎每位来宾都无聊得想来一场艳遇。他们喜欢和她交谈,总以为和寡妇发生恋情像诱人的无息贷款。他们的手像抚摸马匹一样轻轻滑过她的脊背,终于谁也没能打开她尘封了二十多年的身体。“别让我做不可能的事!”她伸出手打掉了放在屁股上的手,可感觉连自己的手都沾满了梅毒、细菌。经过可怕的羞愧与煎熬,她总是急速反省自己,身体为何总回荡着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岁月的流失与想象中的爱情收窄了她的生活,使她只为隐秘的梦想而活。她正变得不再那么热情洋溢,反而对男人谨小慎微。

“我是有毒的荆棘,别惹我!”当人们欢乐时,亦真且幻,时过境迁,红颜易老,千百年后,肉身无存。然而是狗就找主人,是和尚就找庙,是男人就找女人,或者相互寻找。

但是界平却认为除了女儿,万事不过一场美梦而已。

电话响了,是崔总打来的。“你不会把海参扔了吧?”

“扔了。”

“老天,谁敢娶这笨女人!”

界平急忙跑到窗口,运垃圾的车刚刚开走。

连狗也知道绊倒和被踢之分,连初生的婴儿都能分辨优美的音乐和噪声的不同。她恨透了这个总戏弄她的男人。

也许因为糟糕的起诉事件,张薇从不带法哲见家人,这让法哲很忐忑,总感觉张薇对他不满意。恋爱就是这样,只要还没得到张薇家人的肯定,法哲就会像站在钢丝绳上般的有悬空感。

“为什么不让我见你妈?”

“谈恋爱的是我,又不是她。”

“如果她不满意,你不也会甩了我?”

“你对我这么没信心?”

“我是对自己没信心!”

据说是张薇的妈妈主动提出来要见见张薇的男朋友,如果妈妈投反对票,这事还真有些麻烦。

终于要去见张薇的妈妈了,法哲在洗手间对着镜子梳理着发型,抹着发膏。“趁年轻,好好泡!”同事老胡解着裤子进了里间,过了好久才听到淅淅沥沥、断断续续的撒尿声。前列腺炎折磨着他,每次小便,用他自己的话说,比泡妞都难。

法哲和张薇的相识很浪漫也很暴力。暑假的日照海滨浴场,聚集了很多下海的大学生。海滩平滑,沙子细柔,海水也干净清澈。海浪翻卷着扑碎在海滩上,学生们在海浪里跳跃、拍照,欢腾得像激情无限的浪花。法哲和两个男生游泳累了坐在海滩上休息,欣赏着湿淋淋的美女们,不时给某个漂亮的美女打打分,亮晒着各自的审美趣味。他们寻找的是情绪,并非风景。

两位身穿比基尼的美女因购买海星与小商贩吵了起来。商贩坚持说她们把金黄海星的某个角弄断了,要赔钱或干脆买走。骄傲的女生们自然不吃亏,更不会让这黑心的商贩污辱她们的智商。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像两把刀,刀口对刀口,扎过来刺过去,越吵越凶。张薇像海豚般从海里游了出来,甩着头上的水走到中间,微笑着分开过度热情的双方。晒得像刚果人似的商贩以为不能与美女上床,与美女吵架也能释放荷尔蒙,骄傲的声音越喊越大,吵得越来越悠扬。法哲的同学小辛,举着手机啪啪地拍着美女与“刚果人”吵架的镜头。这照片一旦发到网上,点击率肯定像泡胀的海蜇迅速扩大。

张薇早就发现了他的卑鄙伎俩,以为他拍一两张也就可以了,他却像变态狂似的偷窥得没完没了。某些学生精神贫乏而欲望强烈,混淆了物质享受与精神愉悦的关系,总是以低贱当高雅,以诽谤当责任,以对着美胸偷窥当艺术探险。气愤至极的张薇两步蹿到镜头前,劈手夺过了手机,像甩头发似的把手机向背后扔去,手机像石子般嘣的一声落进了海水里。

一切发生得太快,法哲和他的同学们还没来得及回味,张薇扭着时装步,翘着骄傲的小屁股走了。

法哲仿佛置身于一个神奇的王国里,那里没有一样东西与现实相像。他一直在欣赏,欣赏大海、欣赏那美女,他感到惊奇,那女生何以像海浪似的无所顾忌。

张薇的率真、自信和桀骜的天性,像花儿一样在日照的海边,开出了火红的、粉嫩的、娇黄的颜色,散发着青春、正直和迷人的香气。机缘就是这样,当爱情来临的时候,没有固定的模式,张开怀抱接受就是了。

法哲刚出办公大楼,一个百灵鸟似的声音叫住了他。那女生站在一辆面包车前,微笑地向他招手。法哲怎么也记不起这美女是谁。

“小时候你还把我按了个奶油大花脸呢!”

“小叶子!”突然遇到儿时的伙伴,法哲说不出的惊喜。时间仿佛开了个玩笑,那个干瘦的小叶子,瞬间成了风中摇曳的水仙,美丽高雅地散发着迷人的香气。

身着绿衣裙的小叶子,笑得神秘而诡异。一男子突然从法哲身后用紫红的布条蒙住了他的眼。小叶子握住法哲的手。“请大王猜猜小伙伴们的声音!”

“就不要把我当瞎驴了吧!”

“怎么可能,这机会我们等了十多年了。”

“我怎么觉得是前天的事,小叶子,好像你还当了我的压寨夫人呢!”

“新版压寨夫人可是金子做的,大王,小心被压扁了!”

从车上跳下两个男生,把法哲弄进了面包车里。法哲的双手也被反绑着。

这种绑架游戏是法哲当大王时经常带着小朋友们玩的。多少年后,这调皮的游戏,竟然差点坏了他的大事。

“别让大伙儿等得白了头。”是文文打来的电话。

“不照镜子就看不到白头!”

法哲不知道他们演的哪出戏,说说笑笑的人又是谁?对儿时的伙伴来说,每次相遇都是一场终结,又是新的一场开始。

小叶子从法哲的衣袋搜走了手机。

爱情绝不是唾手可得的,人们要达到爱情的殿堂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使自己爱人,另一条是使对方爱己,情感上缺一不可,理论上却可以用金钱、权贵、美色等等元素代替。

他们说笑着、逗闹着到了酒店,押着大王进了香气扑鼻、美味四溢的大厅。文文费尽心思地把当年的二十多位小伙伴全召来了。有的是从外省赶来的。靠近文文,就是靠近机遇,这些正待毕业的学生们需要工作机会,需要坚实的关系网。

如果不是为了法哲,文文才不会花心思联络那些穷仔呢。自有阶级以来,社会就分三六九等。虽然解放后把穷富给均了,可这几年,穷富的差距慢慢显现出来,阶级的分水岭也会露出水面。有的人生来就靠太阳近些,生来就衣食丰足,而有些人天生一副穷苦相,只配给文文洗车或搓背。

文文透过玻璃窗发现被扶着下车的法哲,他迷人的形体甚至会令石头动心。她心里一紧,嘴里泛着酸酸的甜蜜。她觉得他那么美,那么与众不同,她害怕女朋友们像她一样,为他的皮鞋响板似的美妙声音而神魂颠倒,害怕她们为他那迷人的微笑而怦然心动,害怕她们为他健美的身材和善良的举动而爱得发狂。她急切走近他,害怕扼杀这痴痴傻傻的感觉。她一直以为她的爱情应该骤然来临,电闪雷鸣,撼天动地,比罗密欧与朱丽叶更痴情,比杰克和露丝更伟大,仿佛九霄云外的狂飙,吹过人世,颠覆生命。目前,法哲还不是她的菜,她必须设计、争夺,只有胜利,才让她的爱情更有意义、更有保鲜价值。她被自己想象的激情压得喘不上气来。

她已经不再是跟在别人身后被忽略的小不点儿了,而成了这个黄金和欲望王国的女霸主。她感受到升腾勇气的召唤,足以征服爱情的世界。今晚她煞费苦心张开了一面大网,只想笼到法哲这条特别的鱼。

法哲作为大院里的孩子王,统治了他们整个儿童时代,那时他带着男孩子掏鸟蛋、翻墙头,玩游击战、老鹰捉小鸡、打瞎驴……

文文party的第一项内容就是让法哲猜猜每个人的声音。发声者朗读一段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如果法哲能正确说出朗读者的名字,那么朗读的人就喝一杯酒,如果说不出,法哲就会被灌一杯五粮液。

一位女生拿着准备好的诗,字正腔圆地朗读起来。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法哲像品酒似的回味着绕梁的声音。十几年前,他们还是一群说着地方土语的孩子,相熟到放个屁都知道是谁的味道。而今不但声音变了,再加上普通话的掩饰,若辨别是谁的音质,确实太难了。

法哲像瞎驴分辨着声音的味道,文文像红萝卜兴奋地色诱着瞎驴。世界仿佛塌成了一条通道,一头是文文,一头是法哲,而这群儿时的玩伴,不过是通道里轻吹而过的风。

法哲已有了女朋友,文文不怕自讨没趣。然而,青春不就是一场自讨没趣的恋情吗?她忽而十分忧郁,忽而十分安详,忽而十分热情,又忽而十分寡淡,伙伴们在她旁边,总感觉一种冷冰冰的魅力。

“焦霞霞!一定是焦霞霞!”

“罚酒罚酒!”两个男生按着法哲的头,把一杯白酒灌了进去。现场一片笑声,音箱里放了一段《美酒加咖啡》的音乐。

第二个朗读的是男生,这男生像口吃似的读得大家哄堂大笑。

那河畔的金金金金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娘娘娘娘;

波光光光光光光里的艳艳艳艳影,在我的心头荡荡荡荡漾漾漾漾漾漾漾。

大大大大王,猜猜猜猜我是是是是谁?

法哲也笑得肩膀直抖,在儿时的伙伴中,没有谁这样幽默过,他怎么也记不起这个声音是谁。他只能在调皮的男生里胡乱猜一个名字。

“土豆!”

瞬间腾起一片呼叫声,土豆不得不喝下满杯五粮液。

伙伴们守着自己的口舌,就像一只老鹰蹲在巢边防备着来犯之敌。假如法哲能猜透他们的声音,他们不知道应该高兴好还是应该苦恼好。

二十几个伙伴,有三分之一没能猜中,当摘下眼罩,和儿时的伙伴欢笑拥抱在一起时,法哲早就醉意沉沉了。他们回忆过去,畅谈儿时的欢乐和那些恼人的糗事。推杯换盏,美味佳肴,唱歌跳舞,极尽奢华。在这个如此局促、如此庸俗的时代,这个声色犬马、缺乏志向的时代,旧友聚会也是一种最舒心的快乐。在迷人的青春舞场里,年轻的心是爱情的玩物,他们心甘情愿地臣服在美酒和爱情的魔幻世界里。奢华的狂飙,香风习习,陶醉了灵魂,氤氲着欲望。鲜花和音乐的长处在于把纯朴的欲望引向歧路,而美酒佳肴的长处则在于让干净的灵魂学会感情用事。

人类过于装模作样了,这是人类的原罪。

法哲和文文相拥而舞,文文娇柔似水。儿时,这些女孩子争相做大王的压寨夫人,今天突然回忆起儿时的事情,感觉那么久远,仿佛过了几个世纪似的。文文捏了捏法哲的手,又温暖、又颤抖,如同一只鹦鹉,虽然被捉住了,还想飞走。文文幻想着两人在温馨的房间里,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欲火如焚,心旌摇摇,色授魂予。

可法哲像木偶似的没有温度、没有激情。

“你还没祝我生日快乐呢!”

“我以为我可以省了呢!”

“你不祝福,我寝食难安!”

“你发射了那么多丘比特箭,足以让男士们夜不能寐了。”

“你呢?什么感觉?”

“喝高了,头昏,想吐,想好好睡一觉……”

法哲随着音乐飞快地旋转着,醉意沉沉地以为怀里拥抱的是他心爱的姑娘张薇。

青春的狂热使这些人挥霍如王侯,一腔飞天的野心和荒唐无稽的欲望,傲然于黑白之间,睥睨万物,不可一世。

一位身着巴莉宝T恤的青年从大厅门口走了过去,他突然收住了脚,倒回到门口,跟随着的几个青年也收住了脚。

这位巴莉宝青年就是开发商李虎的公子,叫李威政。

“这可是白鹭城的玫瑰!”李威政的同伴提醒他,“陈副市长的公主!”

李威政看了看同伴,又像盯着南极来的企鹅似的眯起了眼睛,闪烁着诡异的光彩。

在玫瑰的战场上,有谁不是赌徒?

伙伴们争着和文文跳舞。青春就是一场狂欢的盛宴,要享受青春,就只有干从前没干过的傻事。

服务生推来了999朵玫瑰的花车和巨大的生日蛋糕。惹起一片痉挛和尖叫。文文以为是法哲为他定制的,激动得像彻夜关在笼中的极乐鸟,嗖地飞出了房间,扑到刚刚走出洗手间的法哲的怀里。

小叶子拿起花车上的卡片,大声读着:“祝陈公主生日快乐!李威政!”

“谁是李威政?”文文像从梦里被叫醒似的懵懂。众人的讨好软化不了她暗淡的视线,她仿佛瞬间置身于一群牲畜中间,也像牲畜一样喑哑、失语了。

“来,为文文又多了一位崇拜者干杯!”电视台主持人绿茶建议着。

李威政竖起了新月状的眉毛,带着饶有兴味的微笑从办公室的视频里观看着文文的party,像从显微镜下观察着花蕊的开放。他是这酒店的老总。他相信多情是无所事事人的特权,是有闲阶级的一大特色。

加入文文的圈子,就要学会欣赏上层的奢华,学会欣赏绫罗绸缎的柔和光亮、名酒佳肴的馥郁美味、香精花露的迷人芬芳。学会赞美和追求这一切,跟随着燃起的欲望,一步一孤寂,一步一艰辛,也一步步失去幸福感。欲望一旦被唤醒,幸福的神经就脆弱地扯断了。

贫穷一旦钻进门,爱情就飞出了窗。

999朵玫瑰不是爱情,巨大的蛋糕也不能保鲜到明天。时间是无情的魔鬼。夜深了,成双捉对的男女生像两瓣花生米似的紧紧地贴着,随着音乐迈步在醉乡里。

遥望未来,迷人的日月悠悠展开,洒满了玫瑰花瓣。

有人躲到柱子的后面亲吻着,有人在洗手间里相互抚摸着。今夜确实很浪漫,不妨称之为青春的浪漫史,而浪漫史最坏的地方,在于它到头来使人不浪漫。

摆脱诱惑的唯一方法是向诱惑投降,倘若抵制,灵魂就会得病。文文搂着法哲的脖子,用额头摩擦着法哲的脸。可法哲躲开了。文文以为已经掌握了法哲,看来,酒精的作用仅仅是暂时的,清醒后的法哲依然距她非常遥远。她幻想着法哲深情凝视她的眼睛,她融化在他的爱情里。她和法哲骄傲地钻进蒸气浴室里,摊开身体,舒展四肢,暗自狂喜,把自己整个儿交给那热雾腾腾的爱情。

他是她独特的菜,没有谁能阻止她不把他吞进嘴里。

她要抓住机会,身体紧紧贴在了他身上。乳房像新出炉的面包散发着迷人的香气,陶醉着饥饿的法哲。法哲突然想起了张薇,今天约好去见岳母的。他看了看墙上的表,天哪,那里已是第二天了,怎么是四点多了呢!

他扯开窗帘,天空已有了黎明的青灰,河水曲曲折折,漫不经心,流过白鹭城的睡眠,柔软的雾气在酣睡的白杨树间浮过,仿佛细纱缠绕在树枝上。

法哲当头挨了一击似的呆住了。说不清是酒精还是友谊让他把灵魂毫无顾忌地交给了夜色,夜色飞速地吞噬了所有活着的人的时光。

青春的美本身就充满着不安,它永远不会完整,永远处在追索的过程中。青春又被唆使着去追寻下一个美、未知的美,而且预兆连着消逝的预兆。时光无情地消逝,形成了青春的主题,这种短暂而奇妙的美,原来就是生命虚无的开端,也是虚无时光的本身。爱情只不过是青春美好的证明,这是从人生中挤出来的,是从内在意志里开放的花。至此,法哲还是法哲,天亮了,他对着青灰色的天空,无力做任何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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