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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绿茶很用心,立足于孩童、少年和青年三种元素,将片子拍成了贝地城极富有时代特征的成长文化。运用大量镜头记录了大杂院里孩童们欢乐的童年、求学的艰辛、成长或恋爱的甜蜜。内容非常丰富,既有他们生活过的学校,出生的医院,玩耍的街道和游戏过的大海;也有打鸟的弹弓、踢破的皮球和因逃学而上交的歪歪斜斜的检讨书。疲累时看看少时的乐事,总会引起心灵的愉悦,情感的陶醉。

文文盯着电视里法哲的镜头,既幸福又辛酸。如此不顾一切地喜欢一个人的感觉,让文文很有存在感。她所有的设计里都有法哲,睡梦里也是法哲。文文将拍摄的风光片洗了出来,她几次去英雄连都没见到法哲,听说法哲在医院陪洪院长,便买了个花篮进了医院。

洪院长说疯就疯了,这让文文感觉好奇怪。人生下来都是诗人,长大后是贼,死后是空无。疯掉的人处在哪个阶段呢?“****”时有人装疯,以逃避批斗,战争年代也有人装疯,以躲避抓捕。白糖溶化在水里,瞬间失去了原形,傻乎乎的洪院长是什么样子,仁慈的文文非常关心,甚至想带上相机,替洪院长拍一张特殊状态下的艺术照片。

刚走到病房门口,就看到法哲服侍着洪院长吃药,洪院长甩着头,躲避着法哲的手。文文审视着她,当她认出还是从前那个而又是另外一个洪院长时,她倒抽一口凉气,庆幸疯掉的不是自己。

法哲陪着她坐在凳子上,轻轻托着她光亮的手臂,顺从的微笑给人以不祥的感觉。

洪院长躲避着,惊慌失措,像一只被捕的鸟儿那样扑腾挣扎。不小心碰掉了药片。

“不听话我就走了!”法哲吓唬她。洪院长果然一副害怕的神情,乖乖地吞下了药,静静地瞪着文文。文文以为洪院长认出了她,微笑地走了进来,洪院长却害怕地躲在了法哲的身后,像小孩子似的偷偷看着。她像一朵被霜打的花,虽然鲜艳,却没了香气。

文文将花篮放在窗台上,不知说什么好。

洪院长的眼睛像花朵,窥视中变换着颜色,就像在梦里追逐猎物。她竟然把法哲当成了初恋情人,这怪异的行为,实在让文文不知所措。记忆里的洪院长不断地消失在暴雨后的泥泞中,消失在发烧的长夜里,消失在此起彼伏呻吟的病房里。文文根本无法估量法哲的痛苦有多深,无法评估洪院长的癫狂有多严重。

洪院长慢慢起身,像电力不足的玩具,迟疑地走向花篮,从里面摘下一枝白百合,举到鼻端,深深地嗅着,像缺氧而深呼吸似的。她抬头看到了法哲,远远地向法哲递过去。法哲接过白百合,嗅了嗅,转身插在床头橱的空瓶子里。洪院长满意地看着法哲,像看那朵娇艳的白百合。

法哲把洪院长安抚到床上,等着护士来打针。

文文从包里取出一沓照片,法哲一张张看着,洪院长像孩子似的好奇地拿起照片。突然她紧紧盯着医院的风景照,苍白的手指捏着照片,像捏一颗昂贵的红宝石,举到眼前,久久看着。

法哲和文文感觉好奇怪,那张医院的照片,对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原来疯子就是疯子,当文文明白完全可以无视这个疯子存在时,她悄悄地向法哲聊起了这次回贝地城拍片的事,聊起了许多童年的伙伴,小叶子的糗事、绿茶的尴尬。不论在什么场合,装腔作势也许能欺骗最精明老练的大人,但即使掩饰得再巧妙,也仍然骗不过敏感的恋人。法哲不知说了什么,兴致极高的文文突然扯起法哲的耳朵,像拉橡皮条似的。这一幕正好被张薇看到,一股无名的怒火在心头燃起。文文和法哲说说笑笑地守在床边,仿佛嘲笑妈妈的疯傻似的。张薇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文文马上站起来,赔着微笑,低垂着纤细的双臂,屏着呼吸,用闪光的受伤的眼睛看着张薇,一副准备承受最大快乐和最大悲哀的表情。

文文是那种能从别人的悲剧里榨出笑声来的人。

张薇怎么也不会忘记她是如何诽谤妈妈的,她不会让她在妈妈面前玩弄假慈悲的。她认清了文文的恶毒,看透了她黄鼠狼给鸡拜年的真相。她还感到某种模糊的、微小的、几乎是下意识的嫉妒。她指着窗台的花篮说:“你的?”

文文还没开口,法哲却抢着替文文回答了。张薇根本不看法哲,提起花篮,几步走出病房,将花篮掼在走廊上。

“你疯了?”法哲像吃了尖辣椒似的。

“有一个疯子还不够吗?”

“文文是来看望妈妈的,你怎能这样?”

“别装傻,到底来看谁她心里最清楚。”

文文感觉自己有必要站出来替法哲说话。“张薇,请相信我。”

“相信你,就是相信骗子。”

“你太过分了!”法哲插嘴道。

“文文,你还不如骗子呢,简直是跳梁小丑!”

“法哲说你像个孩子,果然不错。”文文翕动着嘴唇,挑衅地看了张薇一眼,扭着屁股走了出去。弯腰提起花篮,挺直了胸膛,像T型台上的模特似的,摇摆着性感。她感觉自己表演得不错,眼睛也润湿得很及时。身后,法哲和张薇必定有一场硬仗要打。

文文提着花篮进了电梯,电梯挤满了病人,花的芬芳和病人梦魇般的神情,以及这些人身上散发的虚汗的酸臭,让文文正坠入一种完全的黑暗里,消失在不见的地方。

从走廊拐出一个推车,文文随手将花篮放在病人的脚上。“送人鲜花,手留余香!”她记得爸爸在教训人时说过这话。当推车整体拐出走廊时,文文发现盖住双脚的白被单,也严严实实地盖住了那人的头。长得像烤地瓜似的卫生工冲文文露齿一笑,推着车子向太平间走去。文文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张薇就像拔掉了一只痛了很久的蛀牙,忽然发觉那长期妨碍她生活并且让她痛苦、紧张的东西不再存在了。

文文猜测得很正确,张薇和法哲像一对疯狗似的恶目相向,彼此谁也不退让。其实,一段时间来,张薇和法哲照顾病人,身心疲惫,精神压力极大。张薇内心的焦灼是外人体会不到的,眼看着亲爱的妈妈疯疯傻傻,内心有挖肉似的疼痛。可她是女人,无力抗拒社会的欺压,无力复仇那该死的强奸犯。失去了妈妈,就失去了整个世界。她每天都像走在悬崖上似的紧张,每天都是在高压下呼吸着。偏偏文文总来搅乱她的生活,总是悄悄接近法哲。法哲是文文的盘中餐,这谁都看得出来。她为法哲过生日,为法哲拍片,又为法哲带来儿时的照片,哪能不让张薇发疯地嫉妒。文文窒息了张薇的爱情,窒息了她身上一切有生气的东西。文文不能留在张薇和法哲中间,可法哲似乎并不拒绝文文,觉得文文单纯、善良。张薇责怪法哲喜欢文文,就应该去追求副市长的千金,去过人上人的生活,不应该虚情假意地侍候在病房里。而法哲怪张薇小题大做,无事生非,不应该这么心胸狭窄。两人在公园里吵着,用语言折磨对方、麻醉自己。空气里充满恐慌和伤悲的气味。

法哲转身走了,咚咚地逃出了石子路,仿佛再也不回来似的。

刹那间张薇觉得一生的命运或者现在决定,或者永远不能决定。她一屁股坐在铁椅上,想痛哭一场,可又哭不出来。此时,除了医院上方的天空,一切都是虚无,一切都是欺骗,除了寂静与风以外,什么也没有了。

“好吧,这就是结局!”张薇内心对自己说,这话又仿佛说过好几次了。正如一个失恋的青年,一旦那悲催的时刻到来,留下她单独存在时,她浑身发抖,呆若木鸡,思维错乱,努力寻找一个可以远远逃掉的机会。

张薇无处逃脱。她服侍妈妈吃药,妈妈抗拒着不吃。因为久不见法哲,妈妈狂躁不安。

“吃药,别让人看笑话了!”

护士进来了,帮助她喂妈妈吃药,可妈妈一把推开了护士,恶狠狠地瞪视着靠近她的人。

“妈,醒醒吧,没有人怜悯咱!”张薇眼泪流了下来。护士越劝她,她的眼泪竟然越汹涌,最终化成了一场号啕痛哭。法哲走了,崔叔叔也不再来了。妈妈这样卑微地活着,这样没有尊严地存在着,耗尽了平生的所有激情,成为别人的笑料,成了文文的笑料。张薇真想抱着妈妈一起去死,一起跳楼或一起吃安眠药,永远不再醒来。

总可以找到一个让她暗自哭泣而不被打扰的角落吧。

生活是多么卑鄙、狭隘,是多么不堪重负。看着妈妈空洞的眼睛,张薇搞不懂生命的真实意义,搞不懂命运的魔掌为何伸向了美丽的妈妈?她坐在床边,出神地看着酣睡的妈妈,心里一紧,仿佛灵魂还有一种深沉、持久的哭泣,驾乎尘世的所有声音之上。

张薇体会不了法哲的感受,也没心思领会法哲的想法。一度让法哲崇拜的洪院长,甚至让他有点小小依恋的洪院长,转眼之间疯掉了。他们一起在高速路上说说笑笑,一起在咖啡屋里回忆她的初恋,听她讲那位优秀的高顿。在向阳桥头,她激情地扑在他怀里,误以为是高顿来赴他们的永世之约。那种异性的温暖和感动,曾一度左右过法哲。而就是这个女人,在他的眼前疯掉了,完全把他当成了初恋情人,要他关怀,对他撒娇,他不得不进入角色,软语款款地哄她吃饭、洗脸,亲吻她的脸颊,照顾着她破碎的生活,抚摸着她破碎的记忆。从来没有人把爱关在门外,即便是世上最冷酷的监狱,爱也能敲开它的大门。洪院长的变故如电光闪闪,惊雷炸响,仿佛席卷大地的狂飙,把美好的生活整个带往深渊。法哲的自责和伤痛,无法用言语表达。他感觉他欠了这个洪院长什么,可到底欠了什么,他也不知道。她是在他的眼前疯掉的,她是把他当成情人来依恋的,这种错意,让法哲徘徊在黑暗中,看不到光明,走不到尽头。法哲想逃到一个地方,认认真真地想清楚。可是城市就像一座疯人院,从这里逃到那里,也不过是从一所疯人院逃到另一所疯人院。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容纳灵魂的自由歌唱或痛苦的叫嚣。

晚上,他独自坐在白鹭湖边,想着最近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事情。崔总对他相当冷淡,他误认为自己和洪院长一起回的贝地城,一起在贝地城游玩。其实都是巧合,是冥冥中躲不开的纠缠。法哲认为崔总并不真的喜欢洪院长,他仅仅喜欢她的光鲜,她的招牌,以及她的美丽,而真实的洪院长他并不了解。他好像知道谁强暴了洪院长,却沉默不言。他和那位女医生出出入入,这哪是照顾病人,分明是泡女人。洪院长两重天的生活,中间隔着一段遥远的距离,隔着人情的冷暖、爱恨的本质、是非的错乱。想到人性的冷漠,法哲肌肉疼痛,胸膛发紧,无法呼吸。人心难测,天意难猜,等完成南河大桥,就辞职离开公司。

人不能用污秽的器皿去装纯净的甘露,再评判甘露的纯度。只有靠内心的自我净化,自我升华,才能保持甘露的纯洁度。

对于一个良心还没被污染的人来说,爱是重要的生活内容,也是唯一的存在方式。法哲坐在河边想着,一个头上戴着兜帽的男子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欣赏风景,那人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极像法哲。法哲太专注于自己的世界,他根本没发现这位围着他转的男人。显然,这个男人就是高顿。

一个小偷从法哲身后走过,瞬间抽走了裤兜里的钱包,转手递给了接应的同伴。高顿旋风般将两人横扫在地上,瞬间让他们手脚疲软,像烙饼似的踏实。高顿从他们身上搜出了七个五颜六色的钱包。法哲以为有人斗殴,忙转身离开。高顿啪地将钱包扔在了法哲的脚上。法哲诧异地看着自己的钱包,不明白为何由身后的裤兜里跳到了脚前面。

两个瘫软的小偷虫子似的在地上扭动着,被许多人紧紧地围着,等待警察的到来。法哲四处寻找智斗小偷的人,却只发现一个头兜遮着脸的男子消失在人群里。许多年后,法哲都一幕幕复制着那兜帽男子消失的背影。

法哲的电话响了,他以为是张薇的,却是文文打过来的。这瞬间的错愕似乎以前也发生过,也是把文文的电话,当成了张薇的。心理学家认为出现这种似曾相似的情景,一般是疲劳过度所致。

文文猜测到张薇会和法哲吵架,便以道歉为借口要见见法哲。

十多分钟后,文文赶到了湖边,在如蚁般的人群里找法哲,发现并没有人陪伴他时,内心像当了压寨夫人似的甜蜜。她安静地坐在法哲身边,低声软语地说了句:“对不起,给你惹麻烦了!”

“麻烦本来就在的。”

“可我内疚得像……像……醋。”

法哲看了文文一眼,随后望着幽暗的湖水,像欣赏水影里那流光溢彩的风景似的,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酝酿时觉得很聪明的话,一到嘴边,就觉得愚蠢了。安静是最好的保护。

文文坐在他身边,一脸的骄傲和喜悦,心头品尝着幸运的味道。

湖面波纹颤动,揉碎了灿烂的光柱,没有人懂得它们在经受着什么,又想表达什么。法哲不想说话,只想静静地待着。可怜的人只会注意自己。文文安静不下来,她想聊儿时的故事,以唤起法哲美好的回忆,她想聊未来的前程,以引起法哲对权势的憧憬,她还想聊聊重病的洪院长,以勾起法哲的苦涩。所以,文文开了好几次口,法哲总是哑巴似的笑笑,听着,不发表任何言论。所有的光彩靓丽都抵不过沉默的魅力。但是,一种甜蜜的感觉渗透了文文的欲望,好像一阵狂飙,香风习习,吹遍她的灵魂,氤氲着欲望飞旋。

文文感觉她距法哲很近,心却很远。她处心积虑地捕获着法哲,李威政则想尽计谋地讨好着她。人真是苦命,轻易得到的不珍惜,而得不到的却又当成无价之宝。世界就是交织着爱和恨、聪明和愚蠢、简单和复杂的一池混沌。

“到我家去欣赏拍的短片吧?”

“打扰你爸妈多不好!”

“他们不在家。”

“可今天实在没心情。”

“看了短片你就有心情了,儿时的大王多霸气。”

“我现在能喘气就不错了。”

“别说得那么可怜。”

文文不容法哲分辩,拉起他的手便向车子走去。她的车已换成了几万元的自由舰。

副市长的家果然豪华气派,宽大的房间,红木家具,厚厚的地毯,精致的装修,让法哲顿觉自己朴素得像农民工。阳光是画家的朋友,财富是权势的朋友。屋子里的安逸和他嘴巴里的苦涩融为一体。文文真幸福,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现在的张薇又多么可怜啊。瞬间的感觉像闪电击中了法哲的心灵,他恨不得拔腿就走,赶到医院,赶到张薇的身边。无论逃得再远,让他心疼的人依然是张薇。

文文给法哲倒了杯现榨的苹果汁,自己也端着半杯,坐在沙发上。两人像二年级的小学生,像看露天电影似的专注。文文的心思萦绕在分分秒秒的指针上,萦绕在未来一两个小时的幻想里。而法哲则完全被画面吸引。

电视里出现了贝地城的大杂院,一沓小伙伴们的照片跳跃着闪现在屏幕上。画面和音乐制作得都非常精细,当出现医院的镜头时,法哲按了暂停键:电视上是贝地医院高高的门诊楼,青灰色三面红旗的浮雕,又窄又长的窗子,阳光中闪着血红光芒的十字……法哲仔细研究着医院的风景,猜测是什么让洪院长激动不安。

屏幕上出现了贝地城的第二小学,他们的母校,一位小女生的照片微笑着闪现出来。法哲怎么也认不出这位女生,文文告诉他,这女生叫关京红,曾考过全市第一,后来又以高分考入北京,是第二小学唯一一位留学美国的学生,现在取得了绿卡,定居在美国,听说混得不错。

流云南飞,仿佛要把记忆带走。一只老鹰在万里无云的天际盘旋,一旦发现猎物,就扑到垂涎已久的时刻。童年如梦,这梦是那么沉,那么深,坠入大海,带走过去时光,永远不再回来。

画面出现了法哲的镜头,从小到大能收集到的照片一股脑儿地穿插闪现着。法哲感觉自己的好时光都已过去了,而烦恼却像时针一样不离不弃。

记忆里那条宽阔的大河,成了涓涓小溪,这让法哲有种沧桑难共的感觉。夏天放学后,法哲把书包挂在树枝上,脱掉上衣,一头扎在潭水里,像鱼儿似的自在,像野鸭似的轻松。当他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游到对岸时,看到树下一只黄狗骑在一只白狗上。当时他还没理解那对狗儿的爱情深意,他向那对狗儿泼水,可狗儿看看他,一动不动,他又向那对狗儿扔石子,那对狗儿才迟疑地分开。

吃晚饭时,他向爸爸妈妈讲起了那对贪玩的狗,爸爸一巴掌捂到他脸上,让他好好吃饭,不然就拿去喂狗了。

那潭水早已成了臭水坑,最后一次看它时,周边还漂浮着垃圾袋。

过去的是那么美好,美好的记忆都已过去了。

纪录片放完了,法哲和文文正说说笑笑地讨论着,文文的妈妈崔梅进家了。法哲急忙站起来,礼貌地叫了声阿姨。

没有理由向公众展示市长家的生活,公众没有理解力。崔梅讨厌女儿往家里带同学或朋友。她脸阴得像雨夹雪似的,根本没看法哲。妈妈冰霜般的冷漠,让文文很焦急,为了缓和气氛,急忙介绍:“妈,你还能认出他吗,腾法哲。”

崔梅换上了一副温和的笑脸,迎着这位男生。可是当她看到法哲的脸时,惊讶得像遇到了鬼。这哪里是腾法哲,分明是许多年前把她撞到河里的高顿,是让她暗恋的高顿,是洪界凡的男朋友。她惊讶的面容充满怪异的魅力,一如明月有各不相同的造型。

说出真理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但怀疑真理更痛苦。

崔梅像小脚老太太似的踉踉跄跄差点摔倒。法哲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她哆嗦着,惊讶地盯着他的五官,好像扶着她的是霍乱病人似的。

将手放在钢琴上并不意味着是音乐家,坐在副市长的客厅里,也不意味着是市长家的朋友。法哲匆匆告别。崔阿姨的反应就像洪院长第一次见他时一样,法哲已见怪不怪了。

文文对妈妈的表现相当不满意,她觉得妈妈瞧不起法哲,甚至瞧不起法哲的妈妈。

妈妈瞪着一双花猫似的眼睛努力回忆着久远的事情,过去的记忆有时也会变得和未来一样模糊。

“他要是腾四的儿子,你就是美国总统的女儿!”

“妈,你要是真和美国总统有一腿,他是不是腾四的儿子都不重要了。”

“他很像一个人……不可能……也许……”

“妈,你怎么像做梦似的?”

“比这更荒诞的梦也做过。”

“疯掉的洪界平院长误把法哲当成了初恋情人。”

“洪……界……平?”

真相源于谎言。崔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回忆一幕幕浮云似的飘出了记忆的天空。二十多年前,高顿和洪界平先后去找过她。再后来,人们传说界凡的姐姐和高顿相爱。有些流言蜚语,比河底的泥沙更沉重。崔梅像观察实验室的小老鼠那样审视着过去,她感到一种空虚,急不可待地想重新找到那个可以填满记忆的人。

“他绝不是腾四和王香的孩子!”

“但肯定是父母的孩子吧?”

“那得看父母是谁。”

“什么意思?”

“这……肯定很有意思。”

文文从妈妈茫然而又沉思的表情里看出,她好像知道些事情。

高顿像一顿难消化的晚宴多次在崔梅的梦里重现。邪念诞生的地方,厄运将至。这么多年的人生经历让她学会了辩证分析。

“高顿!法哲分明是高顿的翻版!”条条道路通天堂,但没有一条回路。那故事有洪姑,她不敢轻易抖出来。

当年自己被陈****强暴,痛不欲生。界凡的姐姐界平为妹妹报仇,要上告“****”司令批斗和盗墓的事件。她动员知情者崔梅,准备了大量砖块,一旦时机成熟,就往他身上扔。陈****感到后怕,执着地向崔梅求婚。陈****声明早就爱上了她,早就崇拜她,真心地追求她,并且要为她的幸福而奋斗终生。陈主任嘴甜,像抹了蜜糖似的,把崔梅说得天花乱坠,神魂颠倒。他有把死人说活的本领,把一场强奸罪行说成了因痴情、迷恋、着魔、癫狂的表现,好像有罪的不是陈主任,而是她漂亮的崔梅,是崔梅的眼神、崔梅的身段、崔梅的气息。“****”司令是那个时代最可靠的职业,但从精神层面讲可不轻松,一个神志清醒的人,不可能总批斗同事、朋友或无辜的市民,却不会失去自我。他要么找借口发泄自己,要么铁石心肠而无视自己的罪恶感。

崔梅没有分析她和陈主任将是一种怎样的恋爱,是高尚的还是庸俗的,是规矩的还是不规矩的。那段时间,每逢有人祝贺她找了金龟婿,她总是笑中含泪;没人知道那泪水的味道,也没人知道那笑的深意。她时常被一种似曾相识的刺痛折磨着,有时像得了绝症的人等待死神来临似的,等待刺痛再次造访。毕竟一个被强暴的女孩,没有多少选择的空间。

他们从不谈论界凡,不谈论贝地城,不谈论“****”,那是夫妇的禁地,是良心的禁地。所以由陈****复生成“陈文新”,再更名为“陈乾坤”,这其中的艰难、机智和神秘,也只有他们夫妇共享!

最好的敌人是死掉的敌人,但相对于这对夫妇,死掉的洪界凡却是最危险的“人”。

寂静是崔梅的家园,沉默是她的粮食。她安生于以强暴为开端的婚姻之上,一如桨手坐在小船里。陈副市长履行了对崔梅的诺言,让她幸福,给她快乐。随着官职的一路升迁,崔梅过起了富足的官太太生活,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人献媚着、服侍着。工作越换越好,职务也越来越有脸面,出国像赶集般随便,保养得像明星似的精致。但夫妻毕竟是夫妇,强奸的阴影像堵墙似的横亘在婚床上。有很长时间,崔梅不让丈夫近身,睡觉也要划出三八线,如果新郎敢越界线半只手,新娘就紧张得呼吸急促、面色苍白、颤抖得像踩在电门上。

新婚的他们有时竟会怀疑春天存在过。蜜月过后,夫妻依然没能同房。新郎生气地说即便他干一头母猪,也会听到它尖叫了。言外之意是崔梅猪都不如,这让她很伤心。她好比一朵美丽的花,花瓣还没脱落,就已萎靡不振。艺术家着重观察事物的不同点,庸人只会注意事物的相似之处。酒后的陈乾坤不得不婚内强奸酒后的崔梅,这次相当成功,不但干出了激情,还唤醒了崔梅的女儿身,从此过上了正常的性生活。

婚姻的新鲜味过去后,漫长的平淡日子考验着每个人的耐性。婚姻的一大魅力在于瞒骗成了夫妻生活的绝对必须。职务不断上升的陈乾坤身边总有不少姿色绝佳的女人。有些男人为了升官,不惜让年轻的妻子陪酒陪唱,也许还会陪睡。崔梅声明再三,如果陈乾坤敢对其他女人下手,她就离婚,把强奸、假死及“****”的一切坏事公之于众。陈乾坤大度地拥抱着妻子,声明今生今世只爱妻子。妻子是上天送给他的宝,他会好好呵护,地老天荒。情话说得无比动听,崔梅再多心就很卑鄙了。但她的内心深处,一切东西凝滞而沉重,阴沉而浑浊。这个华丽的家,像不牢靠的幻觉,似乎装饰的木纹里严严实实地塞满了不祥之物。

沽名钓誉,飞黄腾达,这是丈夫灵魂里的全部内容。

多年之后崔梅像泥泞中的乌龟,只管无忧无虑高卧不起。

陈副市长明时事,辨是非,知道有些事是惹不起的。“****”中张扬的他试用了崔梅,让他一生都在服用苦涩、难咽的后悔药。摆平崔梅的方式很多,结婚可能是下下策。青春不慎的思维,葬送了美好的一生。不是崔梅不好,而是总睡在掌握自己把柄的女人身边,很难产生美感。看到别的夫妻手牵手地散步,卿卿我我地聊天,陈副市长就感觉自己丢了钱包又丢了家门的钥匙似的。火是玩不得的,聪明的人不玩明火,更不能惹火烧身。他已将把柄授予了崔梅,就像把炸弹埋在了自己脚下,而开关却掌握在崔梅的手里。不要说时常做噩梦,就是天天关照崔梅的心情,就让他颇为疲累,颇不自在和率性。带着隐喻活在婚姻里面,示弱就会挨刀子,身上有多少伤口,又怎能数得清呢。医生只负责治病,不负责病人的人生,陈副市长不得不自我疗伤,就像鞋后跟不断磨损一般,他被婚姻不断消费着。

陈副市长虽然竭力想做个体贴入微的丈夫,却总是不能牢记他是个有家室的人,在外的感觉总胜过家里。女人比男人更讲究物质,她们把恋爱看得很伟大,却总是很实际。随着年龄的增长,崔梅再不会拿着证据威胁丈夫。肆意享乐是当下所能找到的最有价值的哲学思想,欺骗是留在现代生活中唯一的色素。两人像所有恩爱的夫妻似的达到了更高程度的和谐。丈夫的事业就是这个家的事业,家的荣辱就是夫妻共同的荣辱。但崔梅依然不了解丈夫,看不透丈夫的本质。他像影子似的简单,又像影子似的有无限的内涵。也许,丈夫生来就是个政治人,生来就是那种永远让你看不透真相的朦胧人。也许丈夫一路绿灯的升迁,与他这种老练的性格有关系,也许真像他说的,有神灵在帮扶着他。他迷信洪姑,祭拜洪姑。崔梅因为曾和洪姑同宿舍从不轻易谈论洪姑,只是每次丈夫悄悄回贝地城祭拜时,崔梅心里总会异样的难受。除了保留在黑暗中的一小片温暖,在记忆的幽谷,洪姑还认识他们吗?

“我要去贝地烧香,一起去吗?”陈副市长关心地问妻子,好像他不是去烧香,而是到夏威夷消夏似的。

“怎么又要去?”

“下月换届了,提前祭拜。”

“我怎么总觉得不对劲儿?”

“因为你善良,总为我职务担心。”

“也许不是为这?”

“烧香的时候,我会替你念叨念叨的,那时你就会踏实了,睡眠也香甜了。”

“我睡眠一直很好。”

“是的,鼾声响起来不亚于一头大象。”

崔梅的鼾声一直是丈夫调侃的对象。生活的快乐是那么微小,就像沙里的金子。许多年后,崔梅才明白丈夫去烧香时烧出了什么,又为什么那么频繁、那么虔诚、那么热情洋溢。

崔梅喜欢蜷曲在沙发上,躲进黄昏美好的余晖里,一些清晰而令人渴望的幻想往往会盘桓在心中。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让他心痛的或甜蜜的人。崔梅念念不忘高顿。是她把高顿带到贝地城的,是她首先看到高顿的。可高顿却和界凡偷偷地恋爱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当看到帅性十足的男生,崔梅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高顿。她总盼望着也许会有那么一天,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突然看到高顿。若没有幻想,人间如同地狱。但崔梅早就知道她期待的销魂梦幻,只会徒增伤感。一人独处的夜晚,一种因孤独、无所事事和青春不在而产生的惆怅,揪住了她的心。事实上,当年自己被高顿惊吓到河里的行为太过晦涩,没法看透后面暗藏的讥讽。“吓我一跳,不会敲门吗?”当时错乱的开始,早就预示了错乱的结局。

原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可以有这样的威力,原来一切如此轻易地就被颠倒了。崔梅幻想着,如果嫁给英俊潇洒的高顿会怎么样呢……她突然想起了韩剧中的帅哥,脸不由得热了。她清楚地意识到,要把如此乏味、空虚的金笼子里的生活变得有生机、激情和浪漫,关键全在上帝。

丈夫向她提供的仅限于世俗的美好:安全感、衣食无忧、尊严的生活,这些东西一旦相加,或许看似爱情,也几乎等于爱情,但终究不是爱情。这些疑虑一度增加了崔梅的彷徨,因为她也并不坚信爱情当真就是生活中最需要的东西,爱情不等于面包。

婚姻就是枷锁,夫妻关系就是一种形势。趴在崔梅身上,陈副市长幻想着趴在了界凡、界平和其他让他眼亮的女人身上。睡法定的妻子,有睡妓女而不交钱似的得意,让陈副市长品味到性的快乐和婚姻的香甜,这虽然有点阿Q精神,但也有王者的快意。陈副市长不怕崔梅有外遇,因为在崔梅的眼里,男人的权和钱永远是第一位的,没有钱和权,性感就无从谈起。对付这样的女人,也很简单。终其一生,她不过是他的调味品或配菜。一生只爱一次的人是浅薄的、低能的,他们自称忠诚和忠贞,在陈副市长看来这恰恰是缺乏创造力和想象力的体现。有时,他倒希望崔梅能有点激情。

与崔梅的婚姻是他青春错误的补丁,是他一生不可修补的纰漏。好在官场险恶,步步惊心,分散了他绝大部分的注意力,没多少心情关注夫妻的纠结和女儿的事情。

女儿是这场无奈婚姻的副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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