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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界凡”下山了,高顿远远地跟踪着,当她走在街道上,那些认识洪界凡的人们像见了霍乱病人似的四处逃散。“洪姑从坟里出来了……”瞬间,这恐怖的消息像寒风吹遍了大街小巷。

“自杀是假的?或者是双胞胎?”高顿坚信自己的猜测。拐过街角,他突然站在“界凡”面前,甜蜜的感觉好像一阵狂飙,吹遍他的灵魂。他忘情地握着她的手指,觉得又温暖、又颤抖,如同一朵百合花,娇艳美丽,香气袭人。

“界凡”被这男子的动作惊呆了,她突然看到了他脖子上的黄金玉饰。一时间,像只斗鸡,愣愣地瞪着对方。她的敌意瞬间给高顿泼了盆冰水,赶忙松开了她的手。彼此的猜忌弥漫在空气里,笼罩在街道陌生的气味中。

“玉饰哪来的?”

“你是哪来的?”

高顿全身心都在颤抖,仿佛提琴的弓弦在拉他的神经,他竟然天真地以为风魔人心的爱情依然储存在她身心里。

他的微笑惹怒了洪界平,啪的一巴掌抽在高顿脸上,她为高顿的无耻而愤怒,为妹妹的冤死而愤怒!

高顿猛地抓住她再次挥起的手,捏得她骨头疼了,目光紧张地扫射着这张热爱过的脸,内心某处突然柔软,他抱歉地松开了她。

“我要告你,杀人犯、盗墓贼!”

“我也要告你,却不知到哪里告状。你竟敢和我的恋人长一个模样!”

这回答偏离了界平的猜测,也过于正确了,反而不能信服,不足以显示个性,甚至有点欺诈。她瞪着高顿的脸,那冰冷的眼神像透湿的木炭。她不相信高顿的话,但又感觉他的话是真。感情的阵阵隐痛依然存在,就跟明明知道而又一时记不起来的俗语,又会隐隐约约闪现在大脑里一样。

“我是她姐姐!”她声音突然哽咽了,“我却没见过她……”

爸爸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才告诉她,她有一个妹妹在贝地城。

原来界凡真的别他而去了。高顿无法把持住眼泪,两个人匆匆含泪告别。

高顿坐在雪白的坟边,捧起一把雪,十八年的岁月在手指间碎成闪光的雪尘,折射着迷幻的天光。雪在手心里慢慢融化,冰冷的感觉浸透骨髓,弥漫到灵魂里。“界凡……”

雪水从指缝里缓缓流了下来,像泪水,不是流自心里,而是流自上天。他感到极其寒冷、孤独和沉痛……骨骼发酸,头皮疼痛,周身如细针在扎。

逆风吹起,瘦削的枝杈在呻吟叹息、集体舞蹈,一时间,森林似乎化为深灰的海洋,风暴流转,恒同日月,难以揣测。“我要报仇!”寒风扫过,头发像马鬃般倒伏着。坟头的雪粒也随风起舞,形成了一团白雾,旋转着下山去了。天空灰蒙蒙的,太阳显然不想多看这个世界。一只孤独的麻雀落在杂草上,低头啄了几下野草,诧异地晃着浅咖色的羽毛,睁着圆圆的黑眼睛,瞅了瞅高顿,扑扇着翅膀飞走了,消失在树枝间。

“界凡……快回来……”界凡永远留在了十八岁,而高顿终于明白,在这个淬火的世界上,人生如梦,且终有一死。

海浪无情而机械地涌动着,从咸涩的气息里,他嗅到了自己冰冷的灵魂。他的生活永远留在了那个午夜的暴雨里,留在了海边的拥抱里,留在了永远也翻不回的昨天里。悬在生活的龌龊和死者的悲痛之间,他唯一的责任就是复仇。他不断痛苦地自问:究竟谁是亡者,是界凡,还是他这个满心荒芜的人?

夜晚的海滩寂静无人,船灯悠悠地铺展着,在海面泛起油彩般的光束。随着波浪起伏,一个人头仿佛浮在起伏的波浪里。高顿拿不准是人头还是皮球,凝望着海面。“该死!”他踢掉鞋子,脱掉大衣,纵身扑进冰冷刺骨的深海里。

就在海水淹没女子头顶的瞬间,他架起她向岸边游去。她已呛进了好多海水。高顿立刻拦腰抱起她,头朝下,控出一股哽咽之水。济南培训,他已掌握了丰富的求生技能。

至此,他才知道这个女子就是洪界平。

他把军大衣穿在她身上。

界平无意中摸到了衣服里的两个玉饰。

“我恨它们!”洪界平用红绳缠绕着玉饰,使劲儿往海里扔去,那对玉饰,伴随着浪花破碎的声音,落进了海里。

“你不该把界凡给我的礼物扔进海里!”

“你也不该把我捞出来!”

“我倒希望捞的不是你!”

界平看着愤怒的高顿,仿佛高顿是盗墓贼似的。“要不是这玩意妹妹也死不了!如果不给她穿绸缎衣服,她也死不了!如果不是因为那些虚假的财宝,她也不会被盗墓!”

寒风鼓动着寒风,海浪涌动着海浪,一个季节正穿透另一个季节。时间是一个更深的结构,生活其间的人是那么无助且渺小。界平觉得被人从悬崖峭壁上摘下来,放在潮湿的地面上,然而这大地之上已没了她的亲人,没有属于她的家。漂浮无根的危机感一直折磨着她。痛苦和快乐根源于每个人的思考和感觉,根源于历史与现实、天体与个体的交集。除了偶然,没有什么比命运更深不可测的了,像之前的界凡,以及现在的界平。

高顿为界平围上围巾,一起向城里走去。路过米字形路口,界平迷了方向,坚持把西方说成是东南方向,固执地向西方走去。其实,她入住的宾馆在东南方向。高顿看着坚定而去的界平,突然想起,界凡也曾在这个地方迷失过,也如这位姐姐,固执地以为西北就是东南。

界平收住了脚步。她向一位带着孙子玩耍的老太太问路,老太太体内像有螺栓松了似的,站立的姿势像鸟一样突兀。老太太坚定地指向了相反的方向。

“我的方向感很强的,怎么会迷路呢?”

高顿突然记起界凡也说了相似的话。这瞬间的回忆让他如在梦里般的虚无。

高顿不知道界平的理智是否清醒,或者自己的理智是否清醒,这可真是个科学命题,值得深入研究。犹太人认为,一个碎罐意味着一个人的死亡。如果这样,高顿宁愿天天做瓦罐,召回永远的界凡。两个双胞胎之间的差别,也许小于她们之间的相似。可是,在高顿眼里,界平和界凡根本就没有任何差别。

刚刚踏上向阳桥,界平不怕风寒天冷,立刻扑到栏杆上,她惊奇地望着四周的风景。

“我梦到过这地方。”界平拍着栏杆,“我梦到在这里,和一位男子约会,可男子藏了起来,当时正下着大雨,电闪雷鸣,河水滔滔的很吓人。我刚想离开,那男子出现了。”

“你可能并不信任我,我……”

“别担心,我连自己都不信任。”

界平没让高顿开口,她讲的正是高顿和界凡初次约会的情景!高顿惊讶得牙都快掉了。一段时间以来,高顿参加各种训练,心理素质已非常强健,甚至鞭炮突然在身边炸响,心律都不会发生任何改变。而此时,却为界平的梦,心跳快得像急促的鼓点。

高顿惊讶地看着界平,感觉整个人生就像演一段电影,自己的眼睛流着别人的眼泪。“我们第一次约会正是这样的!”

她出神地看着高顿,仿佛不相信高顿的话似的。

她甜蜜柔情的侧影好比夜晚的枕头,她伏向栏杆的动作、微微弓起的后背,和界凡一模一样,以至于高顿的皮肤都回忆起和界凡在一起的感觉。他打了个寒战,立刻将头转向别处。

“我梦到和一群年轻人在山腰植树。我从山下往山上提水,有两个小青年故意给我一个大水桶,还把水装得满满的。其中一个小青年对我说,如果亲他一下,他就替我换小水桶;另一个小青年说只要亲他一口,他就给我装半桶水……”

“请别说了!”高顿连忙制止了她,他被现实和梦境弄糊涂了。他干脆抢着说出了那次植树的结局。“军车开到山下,军民共建,开荒育林。军人负责将水从山下提到山顶。你逃过了一劫。”

这回该洪界平惊讶了。“你这个冒牌军人,借替我提水的时候,偷偷拉我的手。”

高顿茫然地点了点头。

在远处,机车发出了一声凄凉而沮丧的尖鸣。无数的感觉在言语之外。万物创造之始,各种生物就包括了过去和将来。难道双胞胎的过去和将来,能在燃烧的时间长河中交融混合在一起,一如白糖浸在水里?高顿和界平对望着,他们如此之近,却又比月亮还遥远,他们虽然能看清对方的脸,可大脑却停留在彼此触摸不到的地方。

两只蝴蝶要相互碰撞,各自身上的五彩缤纷的粉末沾到了对方的翅膀上,从而延续未来。可界凡和界平,这两只悲情的蝴蝶,根本没机会欣赏彼此的美。高顿幡然醒悟,继而得出结论:最重要的并不在于到达一条路的终点,而在这条路的过程本身。

“妹妹把她生活的片段推进了我的梦里!”

也许这是一种奇特的双胞胎感应。界平的眼睛像花朵,在寒冷中变颜色。高顿还是被弄糊涂了,突然意识到身边的人或许就是洪界凡,他忘情地拉起她的手,对界凡汹涌的爱,就算石栏杆也不能不动情。

界平推开了他,这推开的力量让高顿清醒了。对他来说,现实和梦想就是这一推的距离。当他凝视河流,听着远处树上鸟儿一串清脆的叫声,月亮在云间时隐时现,他试图理解这一切的深意,头突然眩晕起来,现实的伤感变得难以忍受了。

赶到招待所时,他们已抖成了两枝干芦苇。高顿提着水瓶出去了,他让界平尽快换上衣服。

高顿跑到招待所的餐厅,给了厨师两块钱,要他们煮了姜糖水。

喝上滚烫的姜糖水,界平的情绪才慢慢平和下来,她央求高顿讲讲界凡。

她像在水中睁着眼睛搜寻着妹妹的世界。未曾圆过的梦犹如未曾拆过的信。妹妹已尘封的生活是她永远也拆不完的信和做不完的梦。

“我们经常散步,看海,拾贝壳、捉小鱼,有时我们一起背诵诗歌。她给我讲她奶奶,那老人对她非常好。你们家族产业很大,先是资助过国民党,后来又资助共产党。解放后,上海的许多资本家都逃亡香港或台湾,可你爷爷坚持不离故土。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资产合作化运作时,私人企业的资产也将入归合作社。你爷爷去世了。有人专盯着那些大资本家。就在这时,你爸爸把你们分别送走了。奶奶只告诉她等她长到十八岁时,会有人来找她,亲人会团聚的。”

洪界平静静听着,仿佛听别人的故事,又仿佛是自己的故事。她是爸妈的独生女,妈妈许多年前得肺结核去世了,当时是不治之症。医生们不让她靠近妈妈,以免传染。她和妈妈隔着玻璃窗说话,趁医生和爸爸不注意时,她总是像老鼠似的跑到病房里,趴在妈妈的被子上。被子上有股中药糖浆的甜味,非常好闻。每次闻到那绵软的甜味,总想舔舔妈妈的药杯。妈妈去世后,他们把妈妈用过的东西都烧了,连同妈妈最漂亮的牡丹棉袄都没留下。爸爸临终前才告诉她,她不是他们的女儿,是妈妈在上海当用人时抱回来的孩子。有一个妹妹在贝地,和她长得很像。爸爸给了她一封信,信是从中间撕开的,她拿一半,妹妹拿一半,找到妹妹就能解开家世之谜。

她不像姐姐,倒像界凡天真的妹妹。她收集着界凡的信息,整合着她的音容笑貌,似乎这样就能丰富关于妹妹的记忆,追回姐妹失却的十八年的时光,填补十八年的空白。

一阵又一阵炽烈又冰凉的疼痛交替着在界平的体内流动,仿佛流出了春夏秋冬。

夜晚静得出奇,有一种要出事的感觉。高顿走在回部队驻地的路上,街道没有一点火光,夜间的黑暗和嘴巴里的黑暗融为一体。仿佛界凡的身影在前面晃动。记忆是靠不住的底片,有那么一瞬间,睡在招待所里的女人就是界凡,是那个让他心动的女人!他们曾在海边比赛捡贝壳,界凡被贝壳划破了手,这鲜红的事件是记忆里的一块痒痒,想挠却又够不着。

他伏在向阳桥的栏杆上,想着界平和界凡的事情。她们漂浮在同一个子宫里,吸食着同一个胎盘。或许她们会有自己无声的语言,会有独特的灵犀。在她的记忆中,现实和梦境纠缠在一起,打了个死结,说不清哪是梦,哪是现实。然而对高顿来说,也已分不清哪个是界凡哪个是界平。

对那个形象的爱像一顿难以消化的盛宴反复在大脑里重现。条条道路通向黎明,但没有一条回路。错过了此刻就错过了人生。跟随着自己的心走。他又折回到招待所,站在招待所前面的树下,仰望着三楼的某个窗口。

他突然看到界平走出了招待所,这么晚了,她一个人!

夜晚清冷,街道空旷,空气里飘浮着神秘的气息,树木楼房的暗影里似乎隐藏着杀人越货、劫色劫财的狂徒。界平走向学校的操场。午夜的操场像睡着了的大海,被升起的月亮照得一片朦胧。他远远地跟踪着那个影子,只见她站到主席台上,散开头发,女巫般立在那里。低头弯腰,模仿着妹妹被批斗的情形。

随后她脱掉上衣,****着上身,那白玉般晶亮的皮肤反射着月的微光。她用藤条一下一下地抽打着自己,狠狠地抽打着,像远道而来的海浪凶狠地扑向岩石,以粉身碎骨对抗着绝望。

她在用妹妹的死惩罚自己!

那不是她的错!一股奇特的感觉漫入高顿的心里,强烈的自责像电流般滑过全身,台上站着的人应该是自己,是自己没保护好界凡,是自己没能给界凡活下去的力量。眨眼之间发现界平不见了。

不见了!发生了什么?高顿几步蹿到主席台上,透过淡淡而朦胧的月光四处观望,突然看到两个男人拉扯着界平。他跃上高高的主席台,飞脚向两个男人的心窝踢去。瞬间把他们练得像肉火烧。道德可不是流氓的强项,抽筋的世界观差点让他们在主席台边送了小命。

界平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一副将死未死的模样。她自残,甚至宁愿被强暴蹂躏,不呼救,不对抗……她疯了吗?

把自己急切地认同于死亡,那也是一种堕落。她想带着隐喻寻找妹妹的路径,示弱就会挨刀子。医生只负责治病,上帝负责人生,可是对于一心求死的界平,对生的概念已相当模糊了。

高顿夺下她手里的藤条,紧紧地抱着呆愣、冰凉的肉体。她的上身满是伤痕。高顿惊讶得像独自站在鲨鱼成群的浅滩里。

“看看周围,所有人都是骗子,都比妹妹会撒谎。”因为妹妹,界平为自己构建的深墙比贝地城最高的楼还高,她以为这会很安全,如今可没那么确定。

高顿心碎地拥抱着她,吻着她的脸,她的头发。

界平感觉自己成了一个没有筹码的赌徒,成了一头失去了牛角的斗牛,成了遗落在人间的孤儿。她木讷地任高顿扶持着,就像将死的人幻想着自己的葬礼似的!这简直太可怕了。

“对这个世界,你真是一知半解。不能为难自己,否则,灌到你耳朵里的永远是嘲笑的声音。”

“你说的是界凡?”

“她在这里吗?”

高顿越来越担心,像担心一场即将打响的战争,担心埋在路途上的地雷。界平身上的每个细胞都震颤着他,她的心灵成了他的宝库,即使破碎了,也仍然是他的宝库。一种在心底蔑视自己的痛苦刺痛着高顿。他希望自己是灯塔,是那抹高悬于山崖之上的灯火。可他不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引导她。高顿沮丧地想道,界平沉浸在受伤的昨天里,那痛苦的一页似乎永远也翻不过去了。

高顿把她安放到床上,后背全是抽打的伤痕,目不忍睹。两天来,她一直折磨自己,抽打得越狠,越靠近妹妹。她以为,那是她求得妹妹原谅的唯一方法,那是接近妹妹灵魂的唯一途径。

界平伏在床上,高顿给她涂上了消毒药水。她闭着眼,像睡着了一般。她不想看他的脸,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眼睛。她不想把自己置于任何人的显微镜下。

高顿关掉了灯,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剑就是剑、盔就是盔,谁的手伸进火里都会烧伤。两人淹没在黑暗里,彼此听着对方的呼吸,各自想着心事,谁也没有说话。高顿觉得以佛教徒的心态对待生活,心悟很重要,言语是多余的。一切东西在他眼里就仿佛被太阳照亮,一切变得更有内涵,更厚重,更有意义了。他凭借那热烈的性格和热爱祖国的豪情壮志,彻头彻尾地投身于神圣的事业中,此时,面对不可知的命运,他隐隐感到疼痛,竟然蒙生了逃避或退缩的种种可能。

黎明的深灰慢慢地把黑暗驱赶,酣睡的人们正做着最后一个梦。早班车还没有启动,夜间工作的环卫工人正准备收场。窗子的烟灰色已映亮了屋内的一切。高顿头靠在椅背上,睡得很香甜。

界平醒了,发觉椅子上的高顿还在睡着,她偷偷观察这位美男子。高顿的存在像左右手般成了妹妹身体的一部分,成了妹妹灵魂的一部分。她轻轻抬起上身,伸出手想抚摸他的嘴唇、眼眉和额头上的短发。恰在这时,高顿醒了,界平的手悬在半空。她倍觉尴尬,脸也瞬间羞红了。

高顿忐忑不安,急忙告辞离开。他得好好整理思路。

高顿刚刚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在百花盛开的花园里,一位美女在前面若隐若现。高顿手捧着玫瑰,去追寻那女孩,那女孩蓦然回首,冲他粲然一笑。原来是界凡,后来一想,也不对,也可能是界平。高顿想喊她的名字,突然困惑了,惊醒了。睁开眼恰好发现界平的手伸了过来。

早班车启动的时候,高顿来到海边。界平一怒之下把那两块玉饰扔到了海里,正是这地方,这块如火箭般伸向大海的岩石正对的地方。

一群海鸥鼓动着翅膀在天空盘旋,围着一艘早早出海的渔船起起落落。鱼儿啪嗒啪嗒地跃出海面,声音好似下雨一般。停在浅海里的小船随海浪荡漾,影子在水中如触须般伸展收缩。那是界凡送的礼物,高顿决心找到它。

高顿像眼花的老太太,头伏身到膝盖间,观看着脚下的水泥地。

海滩上散落着赶海的人了,打着补丁的衣服仿佛特能抵抗风寒似的,那弯腰低头的样子,不像拾海货,倒像在捡金条。高顿站在海里回望海滩,突然内心颤动不已。也许找错了方向!

昨天正是涨潮的时候,而今,这火箭的般的岩石已退出几十米开外了。

他匆匆返回岸边,在海水荡涤过的地方、在距岸边不远的地方重新寻找。一只螃蟹从他脚边仓皇逃走,一位少女抢到他前面一把抓住螃蟹,仿佛螃蟹是她的白马王子变的似的。

沙石里露出一点红绳,像太阳不经意地从东海里露出一点边儿。他提出红绳,正是那两块玉饰,红绳还一圈圈缠绕在玉饰上。他喜欢海腥和沙石强烈刺激的味道,喜欢海水和泥土挤进指缝的感觉,喜欢海浪破碎的轻响,那声音既像丝绸,又像钢铁。

高顿幸福地亲吻着沾着沙石的玉饰,像吻着大地般的庄严郑重。

高顿被爱情灌醉了,他已分辨不清是界凡的或界平的爱情,分辨本身太伤痛,他也不敢背弃她们姐妹的深情,那也太沉重。爱上一个模样相似的人是毫无意义的,可他却像陷落的赌徒,宁愿被误导,宁愿受幻影的欺骗。每当他禁不住诱惑想亲吻界平,想像个情人似的抚摸她迷人的肉体,他就不得不像流氓般别过脸去。

红彤彤的太阳跃出海面,蹿入天空,大海和街道也苏醒过来。高顿像一匹脱缰的骏马,背着一身的阳光,紧握着一对玉饰,向招待所飞奔而去。一辆自行车上戴着大红花的结婚车队挡住了高顿的路。这是当地新式结婚方式,五男五女,十辆崭新的金鹿牌自行车,象征着人生旅途的新开始。太阳升起时在伴郎伴娘的陪伴下,从新娘家将新娘接到婆家。高顿一眼发现了身穿崭新中山装的新郎和穿着红棉袄、胸前别着毛主席像章的新娘。眨眼之间,高顿发现那新娘竟然是界平,霎时心律加速、目瞪口呆。但当新娘的自行车驶近时,他才发现,这位圆脸新娘和界平除了都是女人外,简直毫无相似之处。

界平一再从自己的生命里逃跑,这也是一种不懂餍足的痛苦。她为失去妹妹而悔恨,悔恨是自残的毒药。她总觉得妹妹在召唤着她,姐妹应该亲密地团聚在一起。高顿对界凡一直心怀惭愧,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没能给她以爱人的关怀。此时,巧遇了别人的婚礼,高顿又有了拥抱界凡的感觉,无论是界平还是界凡,都是他最亲爱的人。济南培训的日子里,他都毫无保留又不知疲倦地思念界凡,如同失去她的那个瞬间。而今,界平或界凡,根本就是一个人。看到别人幸福地结合在一起,高顿像从牢房里逃出来的危险罪犯,不顾一切地抓住唯一的所有。

界平烧得很厉害,腮像桃花般潮红。高顿将两个玉饰放在她的手心里,玉石的清凉抵消着手心的灼热。她脸上浮出了一层塑料人偶的笑意,两串泪水向耳际滚去。她像失去双脚的鸟,痛苦地丢掉所有生存的可能。

他擦掉她的泪水,闻着湿热的气息,体察着绝望的感觉。仿佛看到美丽女子,赤脚在海滩上跳舞,沉迷在她自己绝望的世界里,来自地狱的风轻轻吻着她。他痛苦地捧着她的脸,吻着她的额头、脸颊和嘴唇。在悲惨命运的尽头,他们感受着彼此。

她艰难地拉起高顿的手,放在腮下。两人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梦悠悠的表情。他们同时想起了界凡。

他们拥有一切,却又不知道如何获取。

高顿帮助界平吃药,界平的胳膊绕着高顿的脖子,抬着上身,吻着高顿,仿佛不吻就没有机会似的,像个不顾一切的****。

她快速脱掉衣服,露出满是疤痕的上身和光滑的长腿,那团悠黑的****像海洋深处的岛屿,迷人地展现在高顿面前。

她神志不稳,好像万事如意,有着一心求死人的不顾一切。

“来啊!”她孩子似的召唤着高顿,要高顿参加她捉迷藏游戏。她的睫毛迷人地弯着,目光跃动,闪烁着彩虹的光晕。

高顿脱掉衣服,躺在她身边,盖上薄被。他们像结婚二十多年的老夫妻似的,静静地依偎着,没说话,没亲吻,没有抚摸,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他们随心所欲地躺着,不疾不徐地呼吸,房间里流淌着果园般的宁静。晚风在窄窗上微声叹息,远处,某个角落,传来猫咪激动的叫声。

药物起作用了,她很快睡着了。睡眠是传染的,高顿也一天一夜没怎么休息,紧张得像战场上赌命的士兵。现在周身放松,睡意排山倒海地涌来。他也很快睡熟了。

他们从早上一直睡到了太阳落山。

在一个女人身边醒来,那种恍惚的感觉像梦里。苏醒的身体散发着青春的光芒,阳光十足的皮肤混合着花圃的清香。

界平的手轻轻划着高顿的眉毛,静静吻了他的额头,微闭双眼,像在倾听心灵瀑布的鸣响。她想用吻当作精致的糕点招待客人。她本想把这份真情献给妹妹的……特别是想到明天她或他也许会死掉,也许会遭遇非常事故,谨慎就无足轻重了。她弯下腰来,好像在辨认图案似的,将火热的嘴和潮湿的热情献给了高顿。

界平是坠落凡间的精灵,晶莹剔透。高顿咬紧牙关,生怕会情不自禁地抽起风来。

“界凡!或者,我的界平!”高顿在心里默默念诵着,生殖器火箭般升了起来。她的手涩涩地向那里探去,像握着方向盘似的。

“好大,我那里可放不进去!”

高顿突然也被这个问题困惑了。这确实有点那个!

亲吻淹没了所有,高顿握着她的乳房,像握着整个世界。

她的小手像温柔的阳光,漫洒在高顿身上。他们沸腾了,她两腿间的湿滑,淹没了所有。

她幸福得想哭,她宁愿这是妹妹的幸福,或者是妹妹恩赐给她的幸福。她和这个男人融为一体,这个男人的昂扬倾注到她柔情的身体里。在冲向天堂的那一刻,她感觉到了妹妹的快乐,感受到了妹妹的兴奋和祝福。她爱这个男人,代表妹妹,她爱上了这个男人。

此后的两天,他们像癫狂的新婚夫妇,一直没离开房间。

他们走进了热情、销魂、魔幻的神奇世界,周围是一望无际的碧空,鲜花烂漫,百鸟啼情,感情的极峰在心头闪闪发光,而未买单的旧恨情仇只在遥远、阴暗的深夜出现。裸体的人少有秘密,裸了灵魂的人便没有秘密。迄今为止,这场爱情猎捕和林间放马没什么两样。

界平感觉自己是妹妹情感的继承人,她在延续妹妹的未尽旅程。当她们没有恋爱时,等于在睡觉,一旦爱上了,就像创世第一天那么纯洁。这纯真的想法竟然左右了她大半生,二十多年后,她才恍然明白,她一直在替妹妹爱着,替妹妹生活着,心甘情愿地活在妹妹的阴影里。

他们不谈论界凡,界凡在他们心里。他们延续着界凡要他们做的一切。这奇特的存在,让他们既激情又神圣。

恐惧比子弹更伤人。两个年轻人都处在人生旅途刚刚起步的年龄,新的人生体验让他们激情澎湃、所向披靡。界平像终于等到约会的情人似的,不再是那个一心求死的绝望女孩,将时间打包带走,幸福和喜悦主导着她。

十岁时妈妈去世,爸爸一直未娶。夏天夜里,他在湖里教十二岁的女儿游泳,和女儿肌肤相亲,笑闹逗乐。当她柔软如柳枝般的肌体漂浮在水上,不会游泳的她离不开爸爸的手掌。爸爸的手可以抚摸她的任何地方。她是孩子,孩子般粘在他身上。他们是父女。许多年之后她才明白,无意中碰触的东西是爸爸坚硬的生殖器。

她第一次来月经时,女同学告诉她可以生孩子了,不来月经的人是不能生孩子的。她吓坏了,害怕哪一天自己肚子里会有孩子。女同学说只要和男人睡一张床就会生孩子。有一天,她从睡梦里醒来,发现喝醉的爸爸挤在她床上,粗大的胳膊紧紧地搂她的肚子,强烈的酒气喷到她脖子上。她生气地推开了爸爸,爸爸反搂得更紧了。她索性坐起来,大声地说:“你走,要不我会怀孕的!”

爸爸起身走了,那晚再也没回来。人们说爸爸和一个寡妇相好了,爸爸不再疼爱这个女儿了。界平担心失去爸爸,爸爸喝醉再次爬到她床上时,她不再推开他。有那么几次,侧卧而眠的她睡梦里醒来,发现爸爸坚硬的手指抵在她屁股上。她翻了个身,推开爸爸。有那么几个周末,她总是毫无理由地酣睡十五六个小时,沉得闹铃都听不到,错过了和女友的约会。奇怪的是她的两腿间总是流满了黏黏的东西,散发着难闻的怪味。

有一天,界平的女友悄悄告诉她已怀了情人的孩子,要她陪着去做人流。看到产科门诊五颜六色的宣传挂图,界平才朦胧地理解怀孕的秘密。

从那一天起,界平锁上了卧室的门。

也是从那一天起,爸爸的脾气越来越坏,无端地发火谩骂。自爸爸去世以来,界平总是分析那些长长酣眠的日子,肯定饭里加了催眠药。她沉入睡眠后发生过什么,永远成了她心底不断发酵的毒源。然而这毒源却像废弃的核电站,不断散发着强烈的射线,足以使心灵扭曲或器官癌变。她不得不以生的强大和选择性的遗忘,深深地埋葬过去。但在某一个伤感的夜晚,不可言说的痛恨又排山倒海而来。

爸爸突然得了流行的出血热,医院里人满为患,死亡率很高。爸爸在入院后第二天,便牵着女儿的手,离开了人世。

回忆像茅台一样高贵和毒烈。十八年人间沧桑,世间万物瞬间即变,甚至来不及描述。父母的声音每天都回响在耳边,但界平已无法理解他们,甚至感觉从没真正介入其间。他们爱她吗?她一直想问清这个问题,却只能听到自己的叹息。每次想到父亲延伸的手、床上的猥亵,她就全身发抖,呆若木鸡,试图寻求援助,或寻找一个可以从记忆里逃掉的机会。

“我们结婚吧!”他们一起登上了北山。在星辰的陪衬下,上弦月皎洁而明亮,月亮上的闪光像水晶建成的宫殿,几丝云彩调皮地从月亮上闪过。不知名的鸟儿也不甘寂寞地对月啼鸣,贝地城灯火灿烂,大海自在地玩着波浪。

高顿和界平依偎着赏月,仿佛世界只剩下他们俩。他们相约到了法定年龄,立刻登记结婚,单是这美好的憧憬,就让他们甜蜜得像一对新人。

界平说在这世上,她只有高顿和这轮明月了。

一种神圣的使命感笼罩着高顿,他轻轻吻着界平的额头,眼里泪水闪烁,那是来自心底的潮流。

在贝地城最高的山上,在北山寂静的山顶,他们向着妹妹起誓相爱永远。他们相约每年的这一天——十二月六日来北山相聚,让妹妹见证他们的爱情!当他们人到中年,每每想起这次青春的誓约,对未来的期许既是生命灵感的源泉,同时也成了心灵的监狱。为了十二月六日的誓言,他们享受了多少灵魂的感动,又遭受了多少难言的折磨。

月光诗行般飘洒在他们身上。高顿始终处于一种奇怪的兴奋状态,时而倾听飞舞的风声,时而想在天空作画。望月太久,月亮就会和你交流。他们觉得月亮懂得他们的爱情,他们的深意。晶亮的月亮缓缓向西天滑行着。高顿突然有一种良辰易失的伤感。

伤感像病毒,一但植入内心,很容易繁衍传播。高顿告诉界平他是特种部队的军人,任务险重,涉及重要机密,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工作情况。界平把界凡的护身符套在高顿的脖子上。

“你平安我就平安的!”姐妹俩先后将玉饰套在高顿脖子上,似乎也说着相似的话。高顿感受到了一种神性的召唤,一种玉石传递的灵性,他再次陷入把持不住的兴奋中。

平安,这是多么奢侈的字眼儿,高顿此后的一生都走在通向平安的钢丝绳上。他抚摸界平如五月阳光般明媚的脸,但不敢表现出滋生于心底的忐忑。

“你虽坚强,但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坚强。”

“我也不像你担心的那么软弱!”

“生活里不缺口口相传的谎言,千万别当真。”

担心界平的心墙不够厚实,护卫自己的力量不够强大。这是高顿内心的疼穴,优势并不在他手里,他不敢往不该去的地方挖掘。

爱情是一种命运,命运是一列不能回头的火车,一旦驶出了车站,只有循迹前行。

世界在游荡,寻找着它的启示。

咸涩的海风吹得窗子吱吱地响。界平醒了,这一夜平静无梦。她侧过身,发现高顿不在身边。乌云飞过意识的天空,觉察什么地方出了漏洞,她猛然坐起,张望着室内。高顿的衣服安静地挂在衣架上,一切如故。

“高顿。”

她听到只是自己的回响。她哪里知道,这墙壁折射的空洞回声,回荡在她此后的二十多年孤寂的生活里。她最终也没能分辨出那声音是来自心灵的颤抖,还是来自幻想的绮丽。

她不明所以地走到窗前,从窗口向外望去。晨光悠蓝,大海在远处慢慢地苏醒,渔船像婴儿般睡在黎明的摇篮里,街道绳索般蔓延着,楼房发出青灰的光彩。

服务员告诉界平,高顿是被部队的车接走的,他匆忙中留下了口信:事情紧急,来不急告别,请保重,后会有期。

界平感觉后脑勺被子弹洞开了,冷风呼呼地灌进大脑,扫荡了所有思维的温情。一想到没有告别的离开,她就觉得被活埋了。她一步步走下楼梯,不让任何人看到内心的深渊。清晨薄雾缭绕,机器叮当,东方正酝酿着一场盛大的演出,太阳忙着最后的梳妆。

“也许他想给我一个惊喜!”

早起赶海的人珍珠般散落在海滩上,与人争食的海鸥,幸灾乐祸地嘲笑没有翅膀的人们。它们忽地全部起飞,盘旋在蓝蓝的天空,拍打出脆响,舞蹈般围成一个大而破碎的圈。在它们眼里,人不过是可怜的物种,残缺的一类。界平搜寻着,没有她熟悉的人。

再没有比煎熬更让人易老的了,再没有比思念更让人心碎的了。界平站在窗前,留心着走廊里的脚步,甚至每辆驶入招待所的汽车,都让她心动加速。时间飞快地过去了,界平像丢失了主人的狗,睁着一双乞求的大眼睛。夜晚很快来临,她盲目地赶到北山上,明亮的月亮缓缓地升起,可并没给她带来任何消息。

不是某人的存在就能让人有家的感觉,界平却视高顿为家。

扔掉的玉饰可以找回来,丢失的希望可以找回来,可是高顿呢?界平游荡在大街小巷,在米字形路口,界平突然觉得永远失去了他。树下一个女人合上眼睛,踮起脚去亲男人的嘴。界平觉得双腿发软,肠子里灌满了蜜糖和死亡的感觉。她终于相信,像所有失身的女人一样,她被抛弃了。可几分钟后,她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界平带着寻找妹妹的希望来贝地,带着失去亲人的旧恨和被恋人抛弃的新仇离开。她感觉自己像一块抹布,一再被命运蹂躏,仿佛太阳永远照不到她身上,月亮也永远看不到她流泪的脸庞。在她的心灵深处,应该燃烧起爱情的地方却一片空白。苦难是上帝施爱的工具,上帝似乎过于厚爱她了。终于她像经历几十年风霜的白发老人,对生命,对死亡,投以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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