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识城中所有的人，城中所有的人，也都认识他。
这是一座熟人之城。每一个人都理所当然地生活在这里，像一株株会行走的树。从小到大，他生命的几个历史时刻，都有许多熟人见证：换牙时遇到为他接生的护士，小学第一个老师甚至教过他的父母，第一次逃课，沿途就碰见了姑父、表哥和买菜回家的婶婶，至于第一次抽烟、喝酒、打架，约女孩子去后山，全部都有人看见。“你们倒也般配，她的父母也曾是我的同学。不过现阶段还是以学习为主吧。”父亲倒是没有太吃惊。“熟人之城无奇迹”，在这里，一个人将在哪里出生，在哪里入学，在哪里工作，和谁结婚，一天的生活大致怎样，都有明晰的线索。城中适龄女孩就那么几个，无论他选择哪一个，十多年间，父母都不止一次衡量过和他的匹配度。那些他所珍视的、看似偶然的机缘，上天巧妙的安排，好像早在全城人的意料之中：
“啊，他们果然在一起了，虽然早了点。从小就看他们有夫妻相。”深深的挫败感吞噬了他的心灵。他和她更密切地约会，带她寻找隐秘的地点，避开小城无处不在的见证的眼睛。他设计了多条不同的私奔路线，两人分头行动，绕过几个常年坐在巷口、盘根错节的老人。那段时间她常常迟到，“我迷路了，”她说，“而且遇到了几个熟人。”他们每天辛苦地见面，电影开场过半才溜进电影院，亥时还要爬上小山包拥抱，父母们却清洗了瓜果，闲坐在家中谈笑：“下午又有人看到他们去水电站，看来我们要提早准备聘礼了。”
他们高中毕业那年年底就结婚，自以为这桩叛逆的爱情撼动了整座秩序井然的小城。但婚后不久，母亲就购买了一斤毛线，开始编织婴儿鞋。“为什么这么快？”他问道。“九月你们也许就要生了啊。”母亲漫不经心的回答击溃了他：他仍然生活在全城人的计划之内。一个多月前他们在城南山包上的约会，明明经过了周密的准备和探察，确保没有被任何人看见。想来想去，那时横扫夜空、每七十六年回归一次的彗星，也像是熟人的眼睛，默默出卖了星光下这一对颤抖的男女。
2008.02.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