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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非得赶在这个时候出京吗?”大清早头一个来拜访王府的不速之客慕容石,面对的就是燕飞宇的一脸不耐烦。

“太后有动作了。”慕容石的表情是难得的正经,“昨晚你们府里的刺客可不是凭空掉下来的。不用报到刑部去追查,我就敢打包票,幕后的主子一定是宫里的那女人。”

“拖到现在才动,她也算有耐心了。”燕飞宇冷冷一笑,“准备了那么长时间,不过弄来几个刺客这点儿本事就想做武后?”

慕容石笑得不怀好意,“虽然只是几个刺客,我可听说差点儿就成功了呢!”

“少说废话,东西拿来!”燕飞宇瞪他一眼。事态发展至此,他明白此次出京已是势在必行。

慕容石从怀中取出一个封袋递给他,“都在这里了,三位将军、两名提督、两个藩王,共计七份。”

“果然是一网打尽。”他接过,脸上微微现出迟疑之色,“今日准备,明天动身,就算日夜兼程也要至少一个月,我……”

很少见到燕飞宇脸上会有这种表情,特别是当慕容石知道所为何事的时候。慕容石强忍住笑,一本正经说:“你是担心府里的流苏……和白姑娘吗?放心,尽可包在小弟身上。若有半丝差错,你尽管来问罪就是。”

起床梳妆之后,因为担心白伶儿的伤势,流苏随便吃了几口早膳,就来到了白伶儿的房中,掀开帘子走到床前,白伶儿仍然沉睡未醒,一边肩膀微露被外。流苏轻轻拉过被子替她盖上,不经意间瞥见她的手中握着什么,好像是一块玉佩,形状十分眼熟……

流苏的心怦怦乱跳,某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天底下那么多玉,不会这样巧就是那一块吧?况且它的主人应该早就死了,不可能人亡物在……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就像着了魔一样,她不由自主地用手指去取那块玉,睡着的白伶儿握得并不紧,稍稍用力便抽了出来。那块玉的正面是篆字“小雪”,翻转过来,背面刻着“不离不弃”。

流苏匆忙掏出昨日得回的玉佩,将两块玉并在一起。一模一样的形状,一模一样的质地、纹理、光泽、雕工……全都显示出这分明是用同一块原石雕刻琢出来的一对玉佩。

莫失莫忘,不离不弃……眼前的八个字天衣无缝地嵌成一对,另一面就是“小雪初晴”。

她不自觉地双手用力握紧,昨日拿到自己的玉佩时心中充满了甜蜜的感觉,而现在却觉得手里拿的是什么邪物一般。冷汗滑下额角,真的有这样的事吗?物在人亡吗?或者它的主人从来就是她吧……

忍不住去看白伶儿,冷不防地对上一双冷冷的眼。流苏蓦地睁大眼睛,一瞬间以为自己看见的是另一张脸孔,虽然轮廓不同、五官不似,但眼神却是惊人的神似,同样的一双冷然中蕴含无尽黑暗的眼睛,黑色的瞳孔后面有着憎恶、愤怒、绝望、伤感……一望之下,仿佛有人从自己前世的坟墓上踏过。

“啊!”听见声音,她才意识到这声压抑过的惨叫是出自自己之口,像被火烧着一般,扔下那块“不离不弃”的玉,猛然站起身,不敢再看白伶儿,扭头就冲了出去。因为走得太急,甚至带翻了一张凳子,发出“砰”的声响。

这一声响令白伶儿完全清醒,方才半梦半醒中察觉有人在旁而睁开眼,一睁眼就看见蔚流苏,她还没反应过来,蔚流苏就像见到鬼一样的冲出了屋子。就算自己受了伤,但样子有那么吓人吗?哼了一声,看到被子旁自己那一块玉,咦?记得临睡时好像是握在手中的……不想则已,一想则昨日的事一股脑儿涌到眼前,一颗心顿时变得沉重如铅。白伶儿幽幽地叹了口气。

流苏蜷缩在椅中,凝视着外面灰暗的天空,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已不知多长时间,她的心却始终没办法平静下来。

人与人之间有着奇妙的缘分,她与白伶儿……大概只能称之为孽缘吧!最重要的是:白伶儿到底是不是那个人,那个十七年前就应该早夭亡故的婴孩?人死不能复生,但是她为什么会有那块玉呢?况且她的相貌……蔚流苏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对白伶儿有一种近乎畏惧的熟悉感——她太像母亲莫夫人了!隐约之间,一年轻,一沧桑的两张脸叠在一起,她打心底战栗了一下。人有相似,物有雷同,但世上真有巧合到这个地步的人吗?

那么她一定就是了!不管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还活着!并没有随同故人一起长埋皇陵,而且平安长大再命中注定似的与自己相遇……是老天垂怜,才让自己于此地遇见她,发现她好端端地活着以减轻自己沉重的负罪感吗?毕竟十七年前,她被迫代替自己去赴死,连带连累了周围人悲惨的半生……

现在的自己不是应该狂喜才对吗?为什么一时间万般滋味在心头,喜、忧、感、叹,还有深深的遗憾……遗憾……为什么是在此时与白伶儿相遇呢?哪怕是一年前也好,那样许多事情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陷入一种可以称之为“死局”的棋局里。母亲不会含恨而终,父亲死亦瞑目,还有蔚成霁,他也不会在内心煎熬中拼着一定要杀死自己以慰亡灵……错恨难返!

白伶儿……自己应该叫她一声“妹妹”吧!她应该什么都不知道的,如果明白发生过的一切,她能够平静地接受自己这个夺走她的一切甚至人生的“姐姐”吗?自己的良心是终于得到解脱,还是反而堕落得更深了呢?十七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啊?那场阴谋交织的爱恨情仇,过了这么多年,才真正揭出谜底吗?我到底该怎么做呢?

这一天晚上,流苏做了一夜的噩梦。母亲莫氏的脸在眼前晃动,充满悲伤地看着那一炷香供着的字迹模糊的牌位,下一刻却突然面向自己,神情一转而为憎恨与狰狞,“你早该去死!”深切的恨意令她不由自主后退,却发现自己后面就是退无可退的深渊。

不是我!她喊救命却没人听到。正惊惶无措时,一人从旁边闪过。“哥哥!”她惊喜地大叫,却发现他的脸上面无表情。“谁是你哥哥!”他冷冷地说,一掌击向她……

堕落深渊的她只觉得窒息,自己就要死了吗?放弃挣扎、闭目等死时,一只温厚坚定的手掌拽起她……这是新的脸孔,眼里是温暖的笑意。惊魂未定的自己忍不住迎了上去,这男人是……燕飞宇?!得救了……心中正舒了口气,那双眼睛却突然变成白伶儿……

啊!猛然惊醒,坐在床上大口喘气的她,一时之间竟不能分辨梦境与现实。这么逼真的梦……不,这简直是她人生的缩影。她自己、蔚成霁、白伶儿、燕飞宇……这些面孔一一在眼前浮现。为什么偏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遇见白伶儿呢?为什么她又会同时遇上燕飞宇呢?燕飞宇……白天刚发现真相时,她刻意忽略去想他,夜深人静,噩梦方醒,她再也没有办法不去想他。她喜欢他,他喜欢她,然而,白伶儿也用上性命地去爱他呀……

十七年前的蔚晓雪与蔚初晴,一人代另一人去死;十七年后的蔚流苏与白伶儿,难道又是一人令另一人不幸吗?如果一定要牺牲一人以成全另一个的话,这一次是不是该轮到自己?为什么是现在?好不容易,她构筑了重生的蔚流苏,终于能够再一次全心全意去爱上一个人、去相信一个人,以为自己总算能摆脱过去的阴影时,却发现那阴影正在前方等候着她。

再一次以那个人去换取幸福,自己真能坦然以对吗?小雪初晴……难道她们真的如参商两星,永远不能在同一片天空下共存吗?

莫失莫忘,不离不弃,这句话似乎是专为讽刺她们的命运而刻上的。或者这一次,该忘掉的,应失去的,要离弃的,是她——蔚流苏。

夜凉如水,月色如洗。

得知燕飞宇立刻就要离府出京,流苏居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现在的她,没办法像以前一样面对他。临走之时,相对于他的眷念不舍、再三叮咛,她就显得冷淡许多。燕飞宇一来有事分心;二来以为她仍在为白伶儿受伤而愧疚,所以并没多想;再来有慕容石照看,他还算比较放心。而且,短短一日之内流苏的心境竟有如此急剧的转变,绝不是凡人可以预料之事,就算归之为天意也不为过。

凌晨·王府角门外

因为行事绝密,除了随行几人,送行的不过寥寥数人。有慕容石与旁人在,燕飞宇与流苏并未多言,草草告别之后,他就跳上马,一抖缰绳,然而在马儿起步之前,还是忍不住回首再看了她一眼。也许是他眼神中的炽烈爱意一览无遗,她的心不知怎地就激动了起来。冲动之下她越过众人,急步走到他马前。

“怎么了?”燕飞宇从马上俯下身,她的身影背着光,看不太清楚脸上的表情。

“……”

背后传来一声轻笑,是慕容石。但两人均未在意,注意力全在彼此身上。看她欲言又止,燕飞宇想要下马,右手刚一按马背,她急忙摇头,示意他不用下来。

“这个……这个给你!”她递过两天前才从他手中取回的玉佩,塞到他手里。

“呃?”他挑眉,不无惊讶。这不是她先前视若性命的那块玉吗?

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她默默地想。虽然燕飞宇不说,她也明白宫内斗争已到了最后关头,此次出京事关重大,风险亦不同平常。不管自己现在有多少心事,最先涌上心头的仍是他的安危。

她沉默不语,燕飞宇反而笑了出来,一跃跳下马,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揽她入怀,俯下头,低声念道:“莫失莫忘……这算是定情信物吗?我会好好珍藏的,现在没什么东西给你,一月之后,我就用一场婚礼来做回报,怎样?你在府里乖乖等着就好。”

注视着他,她隐去心内的五味陈杂,只是微笑着点头。云破日出,衬着身前拂晓的第一缕冬日晨光,微笑的蔚流苏这一瞬间美得令人屏息,令得燕飞宇抛却了所有顾忌,毫不犹豫地用力抱紧她,寻着香唇便吻了下来。总算他还记得一掀黑色大氅将两人紧紧包住,无限春光不至外露。

余下几人几乎呆住,如此香艳刺激的一幕实在不该发生在此时此地。慑于燕飞宇平日的威势,其他大都眼观鼻、鼻观心,视如不见,惟有慕容石毫不避忌地睁大双眼,摇头晃脑中还有惋惜之意,“虽说非礼勿视,不过……唉……那斗篷实在太碍事……”

流苏极柔顺地承受着,甚至以前所未有的热烈回应着燕飞宇。你爱我吗?很爱、很爱……无须言语,一切尽在交融的唇舌之间。然而,这一去关山重重,再见之日,渺然无期。

燕飞宇离去的当天,为保护好他的家眷,慕容石要流苏与白伶儿迁去侯府的一处别馆居住。但白伶儿伤重不能移动,流苏也不肯去,慕容石只好作罢,转而大刀阔斧地清理王府。一日之内,管家、执事、文书、守卫、仆佣,各色人等被他遣散了一半以上,其中也包括了连燕飞宇也不曾理会过的那十几个赏赐的美人,再调来侯府亲卫守在王府各处。

大管家宋震保得自己的饭碗不落已是谢天谢地,另一位实权人物白伶儿伤重卧床,因此整个王府快被慕容石翻了过来。流苏即使不深明内情,却也明白这府里各门各道的探子眼线藏龙卧虎。如今朝中风云际会、一触即发,慕容石索性以雷霆之势将他们一并扫除,用他的话讲,这是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慕容石不时过来探望蔚、白两姝,守礼过甚,但次数之频繁令人惊讶。宫中的皇权之争正在紧要关头,他居然还那么有空,简直让人怀疑他这个特务头子是假的了。慕容石来王府时,流苏出来接待,逢到心情好时两人也会弹琴和曲一番,毕竟知音难求。慕容石常笑言:因为燕兄的关系,姑娘名满京师的绝艺恐怕是听得一次少一次了。而她听见这话,脸上微微浮起的笑容里,苦涩的味道远远大于幸福的感觉。

慕容石对白伶儿就疏远很多,而白伶儿避他比他疏远她更甚。总而言之,在大体还是平静无波的气氛中,距燕飞宇离府已过了半个月。白伶儿的伤势以令大夫都吃惊的速度在恢复中,因失血过多又一度高烧不退而显得苍白的脸上也有了血色,肌肤也渐渐丰润起来,只是周身冷淡与寒气比起以往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相反,蔚流苏却一日比一日憔悴,总带着说不出的恹恹的神情,十几天下来竟瘦了一圈,做着什么事都常常发呆,神思不属,只在慕容石来时才提起一点点精神笑颜相对。王府中人看在眼里,但她既然不说,也没有人敢多管闲事。

夜·鱼梁州府行馆

梆、梆、梆……楼下的打更人已敲过了三更,海彦超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他今年不过四十三岁,仕途却一帆风顺,如今已做到了水师提督、封宁海将军,妻妾儿女,样样齐全。然而自今年开春之后,朝廷接连出事,朝中大臣走马灯般倒台,流放的、自尽的或者索性被打入天牢砍头的数不胜数,其中还有几位是平日与他交往甚密,常常一起喝酒听戏的同僚。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的心情又岂会好得起来。

当今皇上即位十三年,尚未开始亲政,掌权的一直是太后与顾命大臣。宫廷无父子,且太后并非皇上生母,母子不合已是朝野皆知的事情。现在皇上即将亲政,两人间的矛盾日益激化,宫廷中的争权夺利勾心斗角,其激烈惊险之处尤胜江湖上的刀光剑影。

自古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眼见这场权势之争已到了生死立判的关键之时,朝中大员莫不被牵连进去。所谓成王败寇,若是押错了赌局,不要说仕途前程,恐怕连身家性命也要一并赔进去。海彦超此次奉旨进京,只觉惴惴不安,如临深渊。

呼……风声吗?他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睁开眼睛时只见人影一闪,大开的两扇窗户微微抖动,床前已站了一个人。

“谁!”大惊之下他刚张口叫出一个字,便觉喉间一窒,给来人封住穴道。正在惶恐莫名时,那人却一手燃起火折子点着了油灯。光亮起,他一眼就看清了那人的面貌。那人右手弹出一缕指风,他被封的穴道立被解开。

海彦超万万料想不到在此处见到此人,一得自由立即滚下床,下拜行礼,“参见洛王……”

“不必多礼。”那人不待他说完,一手拉起他,微笑道:“我这趟出京不便公开,未经通报便来拜访将军,该请海将军见谅才是。”这人赫然是燕飞宇。

“不敢不敢,”海彦超连声道,“不知王爷……”想起此人乃是微服出行,定有隐秘之事,立即改口道:“公子有何吩咐?”

“吩咐倒谈不上。”燕飞宇微笑道,“海大人身为一等将军、总督朝廷水师,手握重兵,可谓朝廷栋梁啊。”

海彦超虽是以军功起家的一介武夫,却绝非粗豪疏忽之辈,听了燕飞宇这几句话,他非但不暗自欢喜,反觉大大不妙。这人身份极贵,绝不可能会有闲情来拜访他一个水师提督,这次的夜半相见,为的恐怕是攸关性命之事,稍一思索之下大为惶恐,再次下拜道:“请公子指教!”

“指教不敢,”燕飞宇这次没阻止他下拜,“海将军可知大祸临头了吗?”

“这……从何说起?”海彦超大惊之下猛地站了起来。

“海将军起程已有几天了?”燕飞宇状似不经意地问。

“五天。”

“海将军可知道,自你领旨之日起,京城的黄昱将军也同时起程赶往水师驻地,身怀太后懿旨接掌旗下官兵。海将军的密谋谋反之罪,一入京城大约便是铁板钉钉了。”

燕飞宇这轻描淡写说出来的几句话,直把海彦超吓得魂飞魄散、全身发抖,惊慌之下双膝跪倒,叫道:“公子救命!”说罢连连磕头。

“海将军何必如此。”燕飞宇伸手扶起,笑说,“将军忠肝义胆,皇上当然知道。此时当务之急是紧掌帅印,水师在握之后,再慢慢辩明不迟。”

海彦超脑中急转,心想自己不过刚走了五天,黄昱此时一定还未到半途,他若立即回军,多半能赶在此人前面,之后的事便大有周转余地。随即转念一想,违抗太后懿旨半途返回,论起来也是死罪,何况万一此事是燕飞宇捏造出来的,根本子虚乌有,自己岂不是自寻死路?

“啪!”一件东西掷在他眼前,燕飞宇悠悠道:“将军不妨慢慢细看。”

他拾起来,却是一份折子,一看之下,顿时冷汗直流。这份折子参奏他密谋不轨、勾结重臣,意图起兵谋反,虽然完全是诬陷之词,然而旁边却有太后朱批的一行字:其心可诛!

“公子救命之恩,海某没齿难忘!”事已至此,海彦超反镇定下来,下定决心道:“皇上年纪虽轻,却明察秋毫、圣明无比,末将自然一心一意为皇上竭忠尽力!末将这就赶回水师,除非皇上亲笔下旨调动,否则半艘兵船也不会有丝毫异动!”

燕飞宇点头,道:“海将军忠心耿耿,这就好得很。既然如此,我便告辞了。”

从行馆出来,燕飞宇不经意间地仰首望天,漆黑的天幕上星月齐辉,越发显得夜空清冷寂寥。北斗七星横列,不远处的北极星熠熠闪烁,亮得几乎有些炫目。

“第五个……”他自言自语。照这个速度,也许用不了一个月便能返回京城。真是的,从未像现在这样挂念过一个人,这种感觉对他而言,稀罕到简直可以说是陌生。

第十七日,白伶儿已经可以下床走动,虽然所见皆是陌生脸孔,但她对慕容石的越权并不置一词。卧床的半个月里,许多事情、许多决策,早已在她的心中筹谋数遍,也许正因为有了目标,她才能那么快恢复过来,无论精神或肉体。

第二十五日,暌违多日的慕容石再次造访王府,见着蔚流苏时,为她的形容憔悴暗暗吃了一惊,但看她的精神又不像是颓丧倦怠,相反,眼睛里还透着一股坚定的光芒。以他看来,似乎是心中对什么万分为难的事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似的。

在言语中试探着提起蔚成霁——他同燕飞宇一样的心思,认为她若有心事,一定是关于蔚成霁。这两人实在不像是一般的兄妹。

流苏只微微一笑,说:“国家大事流苏虽然不懂,但我家大哥日后却要拜托侯爷费心照看了。”

“呃……不费心、不费心。不过依本侯看来,拜托王爷比侯爷管用多了——况且王爷又是现成的。”

流苏不说话,脸上仍是淡淡地笑着,只是那笑容已有些苦。慕容石锐目扫过,心里不由打了个突。

内室里,白伶儿死死盯着攥在手中的一方锦帕。大冬天的,额上却隐现汗珠。那锦帕簇新簇新,白底绣着一些古怪纹样,非花非蝶,非人非字,看上去倒也精致可爱,但白伶儿看着这些图案的眼神却是惊恐到极点,素来冷漠的她脸上竟会现出这种神情,几乎叫人怀疑坐在这里的是另一个人了。过了好久,白伶儿才渐渐镇定下来,脸上又有了一丝血色。为什么又是现在?她总算立下决心为自己做些什么的时候却接到这样的任务。要违抗吗?还是一如既往地服从?她从未这么犹疑过。

想起方才在花园走廊上碰到的慕容石,如果实施自己的计划的话,最碍眼的无疑是这位狐狸侯爷,一定要做得天衣无缝才行……

一盏茶工夫后,慕容石告辞回府,回到书斋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叫来亲信,吩咐从今日起加派人手“护卫”洛王府里的流苏姑娘。她若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立刻回报。

亲信去后,慕容石在房间里独自陷入沉思。“本来以为那家伙的春天已经不远了呢……”他喃喃自语,一种微微的不安感袭上心头。

因为神思恍惚的缘故,敲门声响了好几声白伶儿才反应过来,随口答应一声。门开了,进来的是蔚流苏,虽然已近半夜,她仍是一身整整齐齐的装扮,精神比起这段时间一贯的低落要好上很多。

没想到会是她,白伶儿吃了一惊,有些匆忙地将手上的锦帕塞进袖管,动作不免慌乱。流苏看见了,却并不在意,她的心思完全不在那上面。

“白姑娘,你的伤势怎么样了?”坐定,短得可怜的寒暄之后,流苏问。

“托福,除了胳膊还不敢乱动,其他都无妨了。”白伶儿听出她语气中的关心,却一点儿也不愿领这个情。小小的混乱与心虚过后,白伶儿又恢复了平日的冷漠,不,不止是冷漠,是冷酷。既然蔚流苏自己送上门来,她可不必客气了。一瞬间,白伶儿在摇摆不定的天平上决然地倒向其中一边。蔚流苏,既然你夺走了我曾经以为的所有,那么就要有被反击的自觉!我并不知道人心是不是可以夺来抢去的东西,但我从小学会的,只有心狠手辣、以牙还牙。是我的,我绝不放手;我要的,也一定要抢到!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不知道还可以怎样活下去……

“蔚姑娘……”

“白姑娘……”

同时出声的两人齐齐一愣。

“你先说吧。”白伶儿抢先开口。她不急,今天晚上,她有大把时间可以与蔚流苏周旋,可以一点一点让对方明白将要面对的是怎么样不堪的境地,她甚至可以听见自己心里的冷笑声。

今天,一定有个很漫长的夜晚。

就某种意义而言,流苏是无数人中惟一得知最多真相的人,但在目前,她对白伶儿的“认知”不如用“无知”来形容比较好。

“我,”流苏不自觉顿了一顿,吸一口气,“是来告辞的。”无论她说些什么,白伶儿都不会在意,但是……告辞?

“你说什么?”白伶儿微微睁大眼,黑色的瞳孔中映出对面女子的一脸决然。

“告辞。”流苏点点头,心脏却传来被扯痛的感觉。很疼,疼得她以为自己的面孔都要扭曲了,“我准备离开这里,就在这一两天。这段日子承蒙白姑娘照顾,所以先来辞行。”

白伶儿仔仔细细地打量对面的蔚流苏,从她的表情和语气看不像是做假,但是没有理由啊!她怎么会自动求去?天底下绝无这样的道理!莫非她知道了自己的打算?不可能!掩去所有的表情,她端起面前的茶杯。因为仍是病人,所以里面只是水,不是茶。

“你……”她盯着清澈到一览无余的水面所倒映出的自己,“就算要告辞,不是更应该去向王爷说吗?”一言出口,她能感觉到蔚流苏瞬间的僵硬。

“不必了,”连流苏的语气中也带了几分生硬,“王爷现今不在府中,只好免了。”

半晌,“蔚流苏。”白伶儿放下茶碗,冷冷地说,这是她第一次直接叫出流苏的名字。

“白姑娘?”

“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何必要后退呢?我家王爷还不够好吗?”

话语中浓浓的讽刺意味一分一分地发散出来,再一点一点地进入蔚流苏耳中,她很慢很慢才反应过来。流苏不怒反笑,只是,是那种很悲哀的笑。

“白姑娘,这世上好东西多得很,但是,不是每一样都可以让我拿得到手的。”语气轻飘飘的,带着回避问题的味道,但她说出来后才觉得是肺腑之言。

白伶儿的眼光锐利如剑,计划总是赶不上变数吗?今天晚上,她原本就打算势逼蔚流苏离开王府的,如果她不肯,哼哼,休怪自己赶尽杀绝!但是蔚流苏居然真的自愿离开?!

“蔚成霁是你哥哥?”白伶儿的突然转开话题令流苏一愣,但反应倒快了许多。

“他告诉你了?”

他?白伶儿冷笑,哪个他?叫得还真亲热!掩去冷冷的醋意,她挑了挑眉尖。

“原来真的是,怪不得蔚姑娘的神采风度、言谈举止不同凡响。”虽然这几日全力探查下只得出这个结论,但听见她亲口承认,白伶儿仍觉得心里一震。欺君之罪……很多事现在才一一有了答案。而燕飞宇,燕飞宇早已知道,却一力为她隐瞒维护,还有立她为王妃之意,她真的有那么美、那么好吗?就那么值得燕飞宇为之全心牵挂吗?相形之下的自己就那么卑微吗?渺小到他连回头一顾都不肯吗?

蔚流苏一向是个非常聪明的人,燕飞宇对她的爱有部分也缘于此。以她的才智,应该明白燕飞宇即使与白伶儿再亲近,也不会将她的真实身份告诉白伶儿,但是,她对白伶儿复杂难言的心结使她看不清某些东西。再聪明的人若遇上感情上的死结也会变笨,况且,听到这句问话,蔚流苏心中激荡的却是另一件事——蔚成霁、是、你的、哥哥!绝不能说!就算不公平,也比让白伶儿得知真相成为另一个牺牲品要好太多。

“你要离开王府就因为这个吗?”

见蔚流苏点头,白伶儿眉宇间却显出怒色,“你是怕连累到蔚家还是王爷?要走的话,一个月之前为什么不走?这么偷偷摸摸地离开,你置王爷于何地?!”

愤怒……蔚流苏为什么不在燕飞宇动心之初就走呢?勾引到他,再如此毫不留恋地抛弃,自己几乎无望的爱情、视为生命的爱情,她凭什么得之轻易、弃之简单!明明知道她自愿离开对自己而言再理想不过,但白伶儿仍然抑制不住心底涌上的愤怒……她很少这么意气用事的……

“白姑娘,我来辞行,并不想听人教训。”淡漠至极的语气,与之成对比的是桌面下深刺进掌心的锐利指尖。为什么?为什么?燕飞宇、白伶儿,白伶儿、燕飞宇……为什么她要同时遇上这两个人呢?

再也掩饰不住了,两人面对面,一个微微喘气,另一个轻轻发抖,很难断定是怒、是悲。

镇静下来,白伶儿首先恢复她的冷面冷心,站起身,一字一句地说:“我本来……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总之你自己要离开王府,我就放过你这一次,但要是让我再看见你——我绝对不会轻饶!”

蔚流苏随之推开椅子起身,她平静地迎视着白伶儿比冰山还冷、比剑光还利的眼神,静静地说:“告辞了……但愿有生之日,再不相见。”

流苏觉得自己转身跨出门槛的那一步,竟如千斤巨鼎般沉重。这一步,跨过的,是门槛;割断的,是情义、爱情、信义……

过去一个多月的时光在眼前飞快掠过,又迅速散去,来如春梦,去似朝云。

纵然不舍,亦无它路。旧罪,影长。

出王府不到一里远,素衣男装、拎着一个小包裹的蔚流苏被人迎面撞上。低头走路的她抬起眼,看到神清气爽、笑意吟吟的慕容侯爷立在眼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玉扇。天寒地冻,呼吸间白色雾气清晰可见,也不知他扇的是哪门子的凉风,不过别人做来附庸风雅的动作他做来竟然潇洒自若,实属不易。

“蔚姑娘早,要去哪里啊?无论什么刀山火海,在下一定生死相随。”果然出事了啊!难道是那位白美人做了什么手脚吗?燕飞宇啊燕飞宇,外患易除、家贼难防,小弟我为你可算鞠躬尽瘁、物超所值了……

“慕容侯爷……”她连眨两次眼睛,希望自己是眼花看错,“流苏只是在王府做客,连出行的自由都没有了吗?”

“好说好说,”收起扇子,慕容石换上一本正经的表情,“在下本来也没有资格干涉姑娘的自由,只是燕飞宇那厮临行前交代,若是姑娘不见了一根头发,他就要剥下在下的头皮,若是一个大活人不见……咳咳,总之为了在下这一身皮着想,就算拼了老命也得护住姑娘周全,在下的苦衷实在比海还深、比天还高……”

“慕容侯爷,你如果能装做没看见,流苏一定……”

“感激不尽、以身相许吗?”慕容又露出了招牌的和善笑容。

果然与燕飞宇是物以类聚,动不动就叫人以身相许。“侯爷!”

“咳咳,我是说笑话,说笑话而已……就算流苏姑娘肯以身相许,在下也无命消受,燕飞宇那厮一定会赶尽杀绝、鸡犬不留……”

看到蔚流苏一脸的焦急和无可奈何,慕容又摇起了玉扇。哼哼,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蔚流苏当然不是蝉,白美人未必是螳螂,但他慕容石一定是那只黄雀!

一日之内,京城局势风云变幻,其莫测之处实在令局外人眼花缭乱。太后听政十三年,虽有大臣擎肘,但心腹遍布朝野,外戚把持朝政已是既成的事实;而即将亲政的皇帝文成武略无一可取,大概勉强只可落得“中正平和”四字评语。但皇帝就是皇帝,就凭这身份,朝中有一半大臣力捧真命天子,以驱除外戚多年把持朝政的乱局。

于是,距离亲政还有一个月的这段时间,就成了两派筹谋已久、分秒必争的时机。正所谓先下手为强,三日之内太后连斩五员大臣,打入天牢流放边境的五品以上官员近百名,一时人人自危。太后一派声势赫赫,大有西风压倒东风之势。

局势逆转是在第二十六日晚,以三位亲王六位将军为首,出动轻骑,以雷霆万钧之势,在两个时辰之内,围住太后派的各个重臣府邸及官署,最重要的是年逾九十的襄阳王竟然亲自带兵势逼中宫。太后措手不及之下,连一个亲卫都没来得及派出去。这一个晚上,驻守京城的都骑、健锐两军奉命一级戒备,却严令不得干涉城中事务。

第二日早朝时已是风云变色山河易主。六部尚书只剩下一半,最重要的吏、兵两部,吏部由刑部尚书慕容石兼任,兵部则是襄阳王亲领。殿堂之上,原先的墙头草大臣纷纷倒向皇帝陛下。

大势已定,太后余党就是想再兴风作浪也不太可能,天下十三行府五十都郡、并驻军水师一齐宣称勤王平乱。几日之间,皇帝的江山如铁桶一般牢不可破。

这个时候,京中的两部尚书慕容石与尚在州府的洛王燕飞宇,终于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国事既了,强自抑住的相思便喷薄欲出,燕飞宇立即动身回京,一路日夜兼程,原本需要六日的行程,硬是让他缩短为三天。

王府门口下得马来,府门旁的守卫一看居然是王爷,大惊之下还未来得及迎驾通报,燕飞宇已随手掷下马鞭,匆匆踏入府内……

这一日,王府风云变色,上至总管亲卫下至奴婢仆从,个个行色张皇、面色青白,连呼吸都提着一口气。因为——

王爷的心头珍宝——流苏姑娘已失踪七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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