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场瓢泼大雨,不远处的兆京笼在一片氤氲中,驻守京师要口的子建抬起头望着这场大雨,恍然想起当年他等在兆京门口,也是这样一场漏天大雨。震惊地看着哥哥从大雨中失魂落魄的踉跄走来,身影竟比受刑时更狼狈,他心底腾升起前所未有的恐惧,因为他从未看过那样凄厉绝望的人。
直到现在,他还能感受到那样的绝望。仿佛一个人用尽心力,坚守了一辈子的信念轰然崩塌。
他上前扶住怎么也站不稳的哥哥,心惊肉跳地望着那剑上的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比秋风落叶还要颤抖:“哥,你不是去接嫂嫂了?她人呢?”
哥哥牵动唇角,象是在笑,语气却平静的令人发寒:“她死了。”
自蚀心腐骨的疼痛中醒过来,沈思明喘息着扬起头,坐在他面前饮着茶的夏侯元超放下茶盏,扫视着被绑在刑架上,体无完肤的沈思明,长叹道:“六年前我失妻、丧子、亡母、流放北地,说到底全因燕王完亮和你。”
他轻掸着衣角的尘土,走上前沉声道:“我答应过妙莲不会要你狗命,我夏侯元超还不至失信于一个女人。但是——”
握着鞭柄抬起沈思明的下颚,淡淡道:“沈老贼,我可以让你生不如死。”
沈思明稍缓过神,随即扯着的脸沙哑地道:“妙莲若是知道你这样对我必然伤心不已。”
“是吗?”夏侯元超冷笑着:“她伤的心已经够多了。既然毒瘤还是在那儿,仍然在流血流脓,我当然是要替她摘去。毕竟长痛不如短痛。我以往太纵着她了,我既得了教训,这一次,必然不能任她胡来。”
“你——”沈思明看着这个有些陌生的夏侯元超。这真的是那个楚王元超吗?他怎么好像换了一张脸孔?在他的记忆里楚王元超风流倜傥,温文尔雅,对他的女儿又情深款款。如果说妙莲如佛前静池里的一株白莲,那夏侯元超就如那一池静水。而面前这个人会是那个夏侯元超?还是披了一张拥有他外表的修罗?
看出了他眼中的恐惧,元超继续道:“我可以给你个痛快,只要你告诉我,燕王完亮在哪里?”
沈思明摇摇头,大叹一口气,喃喃道:“没想到楚王元超——我就说龙子龙子再怎么难成大器也不应该是那么懦弱的,想不到都是你的伪装,若是当初我知道你夏侯元超的本性如此,也不会——”语气渐渐低下去,良久后又低声笑了起来:“燕王完亮,呵呵,燕王完亮——”
元超逼近了一步,急切问道:“夏侯完亮究竟在哪儿?”
沈思明垂头兀自低低一笑,似乎有些自嘲,喃喃道:“燕王完亮——这世上已经再没有燕王完亮了——”
夏侯元超一愣,然后轻声道:“你糊弄我?”转而淡淡一笑,“我向来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妙莲曾是我的王妃,我既答应过她不会让你死,所以你不会死。但是我孩儿和母妃这两笔账我不得不和你清算。”回首对牢头语气淡然吩咐道:“先将犯人的十指给我一根根拔了。”
“这——”听到这样恶毒的刑罚,牢头不免迟疑,毕竟上面还没说怎么办呢,万一怪罪下来——
“愣什么?难道要本王亲自动手?”夏侯元超不悦道。
“不,不,不!”牢头害怕地直摇头。
刑具摆上,老虎钳夹住沈思明的一根手指,牢头一咬牙,‘咔哒’一声,随即响起一声凄惨至极的惨嚎。
牢头被这叫声一吓,不由一顿,停下来看向夏侯元超。只见他目光清冷地递来一眼,淡淡说道:“我说的是,一根根,拔了。”
牢头冷汗顿时滑下。说实在,他在天牢的时间也不短,刑审犯人也用到酷刑,有时更比现在才残酷,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慌张。
他偷偷看了一眼夏侯元超昏暗处俊美如神邸的侧脸,他的表情完美无缺,嘴角更是冷冷的上扬,似乎在笑。如果说他真是神,也是一个死神!
断指之痛痛彻心扉,沈思明禁不住折磨痛昏过去,又被人用冷水泼醒。
夏侯元超面无表情,语气平静而薄凉道:“我再问你一遍,他夏侯完亮究竟在哪儿?”
沈思明喘着粗气,声音沙哑道:“我不是不愿说,是真的不知道。燕王的下落老夫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元超慢慢踱了两步,停下,“夏侯完亮也和你算老交情了,你会不知道?你要是不知道,姚后为何要把你下狱?”他嗤笑,“还认定你是燕王乱党,定的是谋反的罪?”
沈思明扯着肿痛的嘴角,缓缓开口:“楚王啊楚王,我要真知道燕王的下落也不会此刻还在这里了。”他苦笑,“见风使舵我会,要说我瞒着燕王的下落不说任由你这么折磨,我哪里有那么伟大。”
元超冷笑,“你当初敢那么做,就该想到我会怎么对你。”
沈思明长叹,“我现在倒是明白了。可是你就是把我百般折磨,我也无法给你变出一个燕王来了。”
听他似乎话有深意,元超不禁皱眉道:“什么意思?”
沈思明咳了两声,吐了一口血,才喘息道:“你楚王元超是一个情种,又焉知他燕王完亮不会为情而狂?”他闭眼叹道:“不是我不说,是这世上再不会有燕王完亮了。”
“什么意思!”他又逼近一步,揪住他肮脏的衣襟扯近他,恶狠狠道:“你休要再花言巧语,我没兴趣知道他夏侯完亮是不是情种,我只要知道他如今的下落!”失妻、丧子、亡母不共戴天的大仇,此仇不报,他誓不为人!天涯海角,他就不信夏侯完亮‘羽化登仙’了不成!
“你给我说,给我说!”他失控地狠摇着沈思明,试图从他嘴里刨出仇人的下落。
一缕鲜血从沈思明口中溢出。他眼皮一跳,耳边听到牢头的惊呼:“王爷,人犯自尽了!”
他连忙抢身捏起他的下颚,果见沈思明已经嚼舌自尽。沈思明自知夏侯元超对她恨之入骨,与其被他百般酷刑折磨还不如自尽痛快。
元超一拳砸中墙壁,发出一声不甘心的怒吼:“混帐!”沈老贼竟然就这么死了?真是太便宜他了!
“王,王爷,你一定要救救小人啊!”牢头猛的扑到元超脚前不停的磕头,怕的浑身直打哆嗦,“皇后娘娘和赵王要是怪罪下来,小人怕是会被灭九族啊。”
他愤恨地放下手,回头瞄着牢头那副心惊胆寒的模样,走上前,沉声道:“放心吧,此事皆因本王而起,与你无关。本王定保你九族平安。”
“谢王爷救命之恩!谢王爷,谢王爷!王爷慈悲啊!”牢头登时泪流满面,不停地向夏侯元超磕头。心想原来修过佛的楚王就是不一般呐,就是比其他藩王仁慈许多。
元超淡而一笑,亲身扶起牢头,低声安慰:“快起来吧。我向来恩怨分明,区区小事,有何可谢?你既因我而死,我自当照顾你全家老小。”
牢头陡然一惊,望着他瞪圆了双眼,直吓得浑身颤抖,口中不断求饶道:“王,王爷,小人什么也不会说的——王爷,王爷饶命啊!”
走出阴森的监牢,随即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雨又停了,阳光耀眼。夏侯元超面无表情地仰望着无垠的天际,只觉白日刺目,伸手遮住刺眼的阳光。
侍立在狱门外的叶问见他走出来,忙上前禀报道:“主子,如您所料,昨夜夏侯荀玉被人救走了。”
“派人跟上了吗?”元超边走边低声问身后跟着的叶问。
“主子大可放心,绝不会丢。”荀玉能投奔的除了燕王完亮还会有谁?这一次他一定要帮王爷捉住燕王,希望大仇得报时王爷能放下心结,重新开怀一笑,和王妃破镜重圆。
“大相国寺各方人马高手云集,皆是万众挑一,若不是有人私下通容,他夏侯完亮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救不出老八。查出是谁私纵他们的吗?”元超接着问道。
叶问伸手比了一个数字,轻声道:“正如您所料。”
“果真是他!”元超眸色一暗,随即挑起眉峰问叶问,“都布置好了吗?”
叶问知他所问何事,连忙答道:“已按照主子所说一切布置妥当。姚后和赵王都以为荀玉的失踪是对方所为,彼此间生了间隙。看来是上钩了。主子的离间计的确高招。”
“好。”夏侯元超望天冷笑一声,“老七,这次我可帮你擦了屁股,可真算以德报怨。”只是有些不明白这向阳打的什么主意,自进城前相遇,向阳说的话、做的这些事都是令人匪夷所思。要说他不想让他入兆京领功,却也不像。要说他要害他,也不像。但要说向阳要救老八,但他记得他和老八也无多少交情。算了,不去费脑子了,估计也是一笔烂账!
他转向叶问又问其他几人的动向:“老五和老六如今有何举动?”
“魏王依旧在许昌按兵不动,蜀王仍是未出蜀地。”叶问说罢又道:“齐王来信,他很担心王爷的安危。”
元超微微皱了下眉头,沉吟良久后,吩咐道:“飞鸽传书告诉他无需担心我,让他按捺住性子,一定要按兵不动。这兆京里姚后和老四虽然是在一条船上,但看来也不是处的那么融洽。但若我们此时出兵必会逼得他们联合起来对付我,而且会让老五、老六他们坐收渔利。只要先离间了姚凤光和老四,让他们自相残杀,兆京就得来不费吹灰之力!到时南下再灭老五老六就占了天时地利。”
“但姚后心如蛇蝎,赵王狡诈如狐,怕是不易入套。”叶问颇为担心,犹豫道:“何况主子现在只身一人在龙潭虎,我们都很担忧。。。。。。”
元超冷哼道:“你们不用担心我,如今赵王和姚后那两人怕是早已把我抛在脑后了。”因为他知道一个秘密,一个属于赵王和姚后之间的秘密。不然他也没有把握使这招离间计。心如蛇蝎如何,狡诈如狐又如何?他们还不是世间男女。不易入套?。。。。。。赵王应伦,姚凤光,他知道他们一定会中计入套。因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情人的心有多么脆弱,最容不得的就是疑心和欺瞒。
“那个,主子,还有一件事。。。。。。”叶问难得磨磨蹭蹭。
元超觑了一眼,斥道:“做甚吞吞吐吐的,还有什么事,说吧?”
“那个,王妃,哦不,沈小姐她。。。。。。”叶问搔搔脑袋,为何每次和他家王爷说沈妙莲的事,他都有些害怕啊?
“她怎么了?”元超脚步顿住,一把扯过叶问问道。
这么激动?
“咳咳,”叶问一不小心呛到,咳了两声方道:“她醒了。”
醒了?那就是没事了。
元超松开手,转身淡淡吩咐道:“那就轰出去吧。”
啥?
他没听错吧?
轰?刚好了,又要轰出去?真不知他家王爷心里想什么。
叶问苦着脸,心里直叫苦。为何他的命这么苦啊,以前他还以为自己命好跟了个兆京最俊美、性格最温和的长情王爷,当时兄弟们都羡慕他呢。怎么如今王爷的感情生活他也要包管啊?算了,王爷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
于是,大义凛然的忠心侍卫心一横,牙一咬,硬着头皮上前道:“我不轰。”
“不。。。轰?”元超有些讶异地回过头看他,这个叶问什么时候也敢违抗他的命令了?他不记得他的胆子有这么大。
“不轰。”叶问眼一闭,死猪不怕开水烫豁出去了,“要轰,你自己去!”
“你再说一遍?”元超危险地逼近,“叶侍卫,你活腻味了?”
叶问怕怕地退后一小步,小声辩解:“小人还未娶如花美眷,花花世界,小人恋恋凡尘绝对没活腻。主子,杀了小人谁来为你铺床叠被,端茶递水,伺候枕席。。。。。。”咦,咦,怎么说的越来越不对味儿,好像抢了王妃的台词。
小心地看着眼前人额头上暴跳的青筋。他也没说错啊,这几年做这些的确实是自己啊。他的祖宗啊,明明你心里想着人家,那些年晚上房外他可偷听过不少回了,这些年还一个侧妃滕妾都没纳,瞒谁呢!就是嘴硬,死要面子活受罪。叶问一阵腹诽。
感觉有点冷,他一阵哆嗦,“我马上去飞鸽传书想齐王报信!”看着人家越来越冷的眼神,叶问很没骨气的一溜烟跑了。
走了几步,没听到想象中的怒吼,到底忍不住,又转头往回看。
只见那人站在原地,背向着他,青衣锦袍,负手看天,身影是如此孤清。
天上有什么呢,他家王爷看的那么专注?
叶问看的不由停下脚步,只觉满怀惆怅。
也许,王爷就算得了皇位,报了大仇,也不会真正开心吧?那个风华绝代的楚王元超也许六年前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