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止,迎面而来的是这几日难得的艳阳。元超眯起眼,抬手遮住刺眼的阳光,看见面前领了懿旨前来亲接他进大明宫的东禁军,在城内外织罗成一张严密的武力网。城门外,等待迎他入宫的宫辇已掀帘而起。
他朝着东禁军的统领挑高眉头:“看来本王似乎错过了些事,对吗?萧统领。”
那统领名唤萧衍,虽然年纪轻但处事沉稳,只听他道:“末将是奉皇后懿旨前来恭迎楚王入京的。”
子建嘀咕着:“有些古怪。”不是说燕王作乱,京城一片混乱,怎么东禁军还能出城相迎?
萧衍敛眉:“楚王远道而来,一片忠心举朝皆知,皇后娘娘深感欣慰,特意摆下宫宴为王爷洗尘。”
元超道:“哦?这话本王就不明白了,不是说有贼子刺帝作乱,在帝京犯下血海滔天的罪行,皇后娘娘深感惶恐,可为何我火急火燎地赶来,萧统领却在这儿不急不慢地告诉本王娘娘要设宴?”
萧衍道:“天佑吾皇,杨氏刺帝谋反,已被灭族,燕王借机做乱也已平息,王爷无需忧心,请随末将入京便是。”
“哦,当真?不知是哪位藩王如此迅速平息了叛乱?真是圣上之幸,我大庆之福。”燕王完亮雄才大略,有万夫不当之勇,哪能容易这么简单就败了!
“此事王爷入京面圣后,皇后殿下自会一一道明,还望王爷尽快入京主持大局。”萧衍并未回答,只是一味催促。
“那我这十万大军如何处置?”元超问。
萧衍道:“国有国法,大庆立朝以来,无皇帝旨意无人可佩剑入殿,也无将可带兵入京,王爷还请见谅。”
“荒唐!”子建斥道:“要本王弃十万大军跟你入京?你借了天的胆子,不知国法也要顺应时局吗!”
萧衍道:“齐王息怒,末将并没说要让您弃十万大军。皇后只宣召了楚王一人,您只需领兵驻守城外就行。”
“混帐!”子建一鞭子打过去:“你意思要我哥只身前往?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哥千金贵体,万一你们奴才照顾不周,便是万死也难赎!”
眼见就要上去打上几鞭子出气,被元超按住,他打量了一眼萧衍,斟酌道:“如今燕王作乱,本王此番进京全为勤王而来,如此抛下十万人马独自入京,怕是有欠稳妥吧?”
萧衍依旧低眉低目道:“末将也是奉命行事,还望王爷见谅。”
元超闭了一下眼,脸色忽明忽暗。这兆京里到底有何古怪?去,必然凶险无比。但怎可不去?一来弄不清里面的阴谋,二来奉旨勤王,如今带着十万兵马赶过来,要是抗旨不遵,岂非被人扣个逼京夺位,意图谋反的罪名?
去不去?
当然要去!
为何不去?为何不去!
等着、盼着、数着,六年了,两千多个日日夜夜等的不就是这么一天?不入兆京,他死也不会甘心!
元超睁开眼:“好,本王随你去看个究竟。”
子建策马上前,道:“哥,我陪你去。”
见他摇头,子建急道:“如今皇宫凶险重重,危机四伏,谁知道那妖妇是不是设局匡你,你这么一去,岂非自投罗网?”
见他还是摇头,子建大急,急促道:“叫我说,不如我们学学他夏侯完亮,一不做二不休,一路杀入兆京!”
他还是摇头。
子建怒道:“哥,北地呆久了,寒风还真压了你的胆气?我们哥俩难道还不如他夏侯完亮!”
元超一皱眉,“弟弟,休要胡闹。”
“难道我说错了?刚才对那笑面虎也是这样!哥,我们是来复仇的,这金銮宝座是要抢的!这几年你都是这么对我说的,怎么,怎么。。。。。。”
“行了,我自有分寸。”元超摆手打断,“你在城门外驻军,姚后不会对我怎么样。我还正想搅搅这个泥潭!”
知道再劝无意,子建只得道:“那你珍重,若是有个万一。。。。。。我定一把火烧了兆京为你陪葬!”
在把一切打点完毕,子建亲送他登上宫辇时,不意朝城外观礼的人群一望,在人群里看到了一张经年未见的熟面孔,望着那人,子建眼皮一跳,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心道她怎么也来了?暗自偷看一眼元超,只希望他不要再看到这个人。
那个人他小的时候曾经很喜欢,后来又很痛恨,现在过了多年后来看只觉希望从未认识此人。还记得小时候有一年夏去楚王府,天很热,他被晒得昏昏沉沉的,一路分花拂柳,穿过姹紫嫣红的花园,只见静谧的花园深处有对璧人,他的哥哥迎风吹笛,对面的女子抚琴而唱,偶然对望一眼,尽是绵绵情意,他只觉入了瑶池仙境。
他哥那时很温柔。
心里突然被一种不知名的情绪感染,正要登上宫辇的夏侯元超顺着冥冥中的某个方向望去,然后他停下了脚下的步伐,不再朝前举步。
见他反应,子建眼皮一跳,暗道不妙,心里一阵打鼓,他这个素来浑身是胆的人也被身边骤然剧降的气息震慑住,后颈鸡皮直起。
元超定睛瞧去,脸上平静无波。其实,在北地的日子,他从未在人前提起她,甚至那些年,他怎么努力,也记不起她的脸。可是如今再一次见到,不需多,只需一眼,他还是能认出。那些日夜在思念和恨意徘徊的每个眨眼瞬间,他所渴望的,就是再入兆京。那些屈辱和仇恨,母亲的血、儿子的命、弟弟的泪,一日一日徘徊在他惶惶不可终日的心间。
他沉着脸,死死捏住住拳头,只怕一不小心、一不小心,就挥剑杀了她?或上前抱紧她?
“哥?” 越是见他这样反应,子建的心越凉。
元超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中已再无波澜,只低声嘱咐一句:“一切小心。”
子建刚松了口气却蓦然发现,在两旁罗列的东禁军中,有几名禁军靠元超特别近,他还未来得及斥退他们越矩的举动,蓄势待发的他们已将两眼牢牢定在元超的身上,并在下一瞬间拔刀冲向他。
“王爷!”这事出意外,亮晃晃的刀影中,那边离刺客最近的萧衍一边出声示警,一边飞快地拔剑拦下其中一人。
子建也抽出腰间佩刀挡下一名,怒喝一声:“该死!”
他们只拦下了两人,第三个刺客的剑急电一般刺向元超。
“不!”一道白色身影向刺客冲去,似有玉石俱焚的打算。就在她撞向刺客的刹那,只看见侧面一青衣女子手持一把小匕首刺向那名刺客,刺客原有注意力本已被白衣女子牵引,不曾察觉竟中了招,青衣女子没有想到一击便中,看见鲜红的血液顺着匕首滴到手上,吓得慌了神,扭头便拉着白衣女子向楚王跑去。
“王爷,我们终于把您给盼来了,小姐等得好苦啊!”青衣女子跑到楚王身边忍不住悲泣道。
白衣女子轻轻拉拉她的衣角,道:“玉儿,别说了。”
元超还未做反应,就见那名受伤的刺客又一剑刺来,他心中震怒,刚要拔出身侧佩剑,就见一道人影不顾一切的冲向他,并且转身为他挡拦,当他的剑刺倒她身前刺客时,来者的刀锋也已抵触她的额际。
一切骤止,刺客的攻势结束在赶至的子建和萧衍手上。一滴温热的血液,悄悄滴落在元超紧握住她的手臂上。子建抢步上前扶住他,焦急问道:“哥没事吧?”
元超略撑住一臂,摇首道:“不碍事。”
扳过怀中人的身子,只见那白衣人肤若凝脂,容若芙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绝色尤物。只是如今黛眉之间被刀锋划破的那道血口,像紧贴了一朵艳红柔细的花钿。丝丝鲜血顺着她的面颊缓缓淌下。
一滴,一滴。
元超面黑如漆,紧握着她的双臂,一语不发。
身后服侍他多年的近身侍卫叶问赶过来,在看清他怀里女子的脸时,不由失声惊叫:“楚王妃!”
“哼,她算什么楚王妃!”元超漠然开口,不待那人反应过来,一掌将她狠狠推开,那女子猝不及防地侧倒在地。
虽然脸色未变,但他的心潮却剧烈起伏,彷佛心房正被一股不知名的烈火熊熊烧灼着,来得突然的愤怒充满了全身,他用尽全力压下,深吸一口气,默然转身登上宫舆,吩咐道:“起程,进宫。”
“但她。。。。。。”跟随他多年的叶问迟疑地扫过身侧的女子一眼,方稍见她面庞雪白如莹,孤零零怔在那里,伤口虽不深,但是鲜血仍不断沁出。
元超抬首看着远方,口气仍是淡漠的又吩咐一遍:“进宫。”
叶问偷看了眼他始终冷淡的面庞,只得咽下要说的话。可是,看着终是于心不忍。
元超咬牙道:“进宫!”
宫辇缓缓前行,身后那人这才如大梦初醒一般,不顾一切地扑向他,被禁军阻拦,她拼命挣脱开,再次地扑过去,朝他大声喊道:“元超!元超!”
这一次,连跟在一旁送行子建也回头看了下,又转回来迟疑道:“哥,她一直跟着,好像有事。”
元超淡漠地望向前方,丝毫不为所动:“东禁军平了燕王乱党,难道还拦不住一个妇人?”
“元超,元超!”孤零零的喊声一声弱过一声,无人问津,在空旷的古城门外越发苍凉、可怜。
身后自知无望的一声哭腔响起:“元超!救救我爹!”
砰!
木屑四溅,元超终于忍不住捏碎了宫辇的扶手,对身后咬牙切齿道:“去给我堵住那贱妇的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