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曾读庆长刻本《萨天锡妙选藁》，中有《天满宫诗》曰：『无常说法现神通，千里飞梅一夜松。万事梦醒云吐月，观音寺里一声钟』。因疑当时元师新破，而其诗至比之于神明。夫敌忾非一人之故，神明非推谀之比，囗如飞梅之说是坊间俗传，虽明洪序王原吉亦言及于兹，彼有为而作焉，孰谓天锡而妄信之耶。而审谛其版貌颇与他刻不类，又怪其格调卑弱，不似天锡他诗流丽清婉也。迨得永和覆元本校之，始知此一首实系后人搀入，以其调求之，盖当时浮屠能诗者所囗耳。而或摘其『欲驾云帆沧海去，秋风八月上蓬来』二句，以为天锡尝来我邦，殊不知其送《王幼达之北京》诗，《敬试谢恩》诗，皆以『蓬莱』、『扶桑』取兴，是『蓬莱』、『扶桑』并属空言也。又引『为客三年海上州』一首以为证，是亦不然。考天锡弱冠，登泰定丁卯第，元统乙亥除闽宪知事，留于闽之宪幕三年，晚寓武林，为客三年即谓客闽三年，其《送张都台还京》「幕府三年囗雪里」一首可证。盖燕闽相隔数千里，其称以为蛮域为胡人，是亦出于诗人比兴之语，非来我邦也。伊藤《东崖盍簪录》以为来我邦者，恐涉瑞岩云云而误。然瑞岩即黄岩之瑞岩，若以为我奥之瑞岩，则育王月江、天童云外、瑞岩雪矶、皆将不得为元僧矣。予自束发出访天下之书，凡所谓旧钞、旧刻者未尝不读之。而求之于面貌与实用二者，其初也，以貌取者盖十九，以用取者盖十一。久而知面貌虽佳实有出于坊刻者，校异同以考其源流，严取舍而论其精粗，于是其可取者盖十一而止耳。若是书纸墨漶漫，版貌卑俗，而覆雕之，信却远胜乎诸家之精本。校官设而有臆本，书屡雕而搀本出，呜呼东西相望钞刻之精不少，然半解之知不敢妄改，存真传信者则舍鎌仓、室町二氏旧刊之外予未之见也。《雁门集》二十卷，天锡所手定，至正丁酉嘉议大夫、礼部尚书、兼集贤待制史局总裁官囗郡干文传序之。至正末年已有刻本，再刻于明天顺己卯，是其远孙赐进士第，嘉议大夫、礼部右侍郎、兼詹事府少詹事萨琦汇辑遗篇，以一身本为一卷，合旧刻二十卷，总而为六卷者。三刻于成化乙巳，乃赐进士中顺大夫、知州府事关中赵兰得仁和沈文进家藏旧本，惜其无刊本乃捐俸锓梓于郡斋，分为八卷者。四刻于弘治癸亥，东昌知府雁门李举就赵本所重雕，唯改题曰《萨天锡诗集》。然《干文传序》云：「尝出其所作之诗曰《雁门集》者见示」，则其作《萨天锡诗集》者非矣、五刻于毛晋汲古阁，分为三卷，题曰《萨天锡诗集》，后晋得《雁门集》八卷于荻匾王氏，校对前刻所不具者为集外诗一卷，又改题《雁门集》，其前刻多同李本，后刻乃颇类赵刻，盖李氏虽据赵本刻之互有异同也。六刻于清康熙庚申，远孙萨希亮所刻，亦作六卷。七刻于顾嗣立《元诗选》，采赵李二本附注异同，又兼采包山叶石君树莲之校本。叶校即据赵刻校者。八刻于嘉庆丁卯，乃远孙萨龙光所搜采补入，厘为十四卷，附诗余、倡和录、别录，以一官为一卷，胪列异同，附注案语，所增多凡三十一篇。盖二十卷本最古，八卷、六卷二本又次之，而龙光所编为最全矣。二十卷之书今不知其存否，其余诸本皆尝为点校，而其数略相同。是篇则起《龙涎香》，终《青绢》，七律凡一百三十八首、七绝三首、五绝一首，后附藳文七篇，皆系为缁徒所作。今较之于《雁门集》，七律凡八十九首、七绝二首、五绝一首，皆《雁门集》无载者。唯七绝「眼中楼观见应稀」一首，则《雁门集》此下犹有「高擎玉露仙人掌，上银河织女机。全赵堂堂遗物在，山川良是昔人非」四句，盖是篇所载，截七律以成七绝也。而其已所见于《雁门集》七律四十九首亦极多异同，且善于《雁门集》。《干文传序》云：「又有巧题百首，皆七言律，别为一集。」《毛囗跋》云：「尚有《无题七言八句百首，别为一集」。而正与是篇合，即知是篇则明清之逸篇。而天锡在时，已为《雁门集》以外之单行本也亦确矣。书为「求和丙辰刻本」，丙辰即当明洪武九年。相其版貌，盖据元季刻本所覆镌。但今未知其出于何年刻本。而明历丁酉元禄甲戌诸刻，皆就庆长壬寅搀入本而刻之无足贵矣。呜呼延文永和之际，何其多刻本也。虽以予之不敏，所见犹不下十有余种，而皆尽出于宋元二本，多天龙比丘妙葩所刻者。而其入梓也，不敢妄改一字。比之于明人妄诞，每经一刊必有私损私增，数传之后遂失其真者，其高下悬绝果何如哉。同是范史郑君传也，宋干道冑监本则曰：「吾家贫为父母群弟所容」。而元至治福州路刻本则为上妄增一「不」字。同是宋版周易也，其监本则曰：「干为金，坤为釜」。而建安麻沙本则曰：「干为金，坤又为金」。是皆后人轻校遂致乱坏也，抑予又有进焉。昔王元美藏宋本以万计，独算经史亦过二千余卷。嘉靖藉没严嵩资财，即有宋本四十部八百七十七本，元本十二部二百四十八本。赵氏二世之书皆归于钱蒙叟，亦有宋元本八千余卷。夫如是则明之末叶未尝忧无宋元本也。而不知此之发扬，堙晦澌灭至不可问，可胜叹哉。是书元收在我群书点勘中，苏峰先生将合刻寒山、天锡二集，属校于予。予曰：古者监本，书必倩名人。故周广顺九经监本即成于郭囗之手，宋端拱冑监五经正义多出于赵安仁。靖康南徙字学泯焉，校书之重求备于一人，于是书始伙俗讹字，何囗坊本乎、囗元本乎。故以寒山集比当时监刻诸本已多坏字，以是书视寒山集又更加多。然坏字之甚者稍识字者皆举目可辨，而古人假借通用之字，今人已不尽可知。若欲点改可知之脱文坏字，而悉并改其不可知者，则旧书之面貌不几于扫地尽欤。淳熙唐刻覆监荀子，其误同熙宁原刻，可谓慎之至矣，故予之校是书也必慎必遵。虽知其为显误亦不敢校改，盖将使世之君子，知旧书之不可臆改也。呜呼《天满宫》七绝搀入之事，已是皇国书史至辱，予不忍使后人致深疑于皇国旧刊本，且天锡有遗累也，故详辨之。
明治乙巳夏四月，双桂后人岛田翰识于大崎囗庄
乙巳之春，苏峰先生既损重资刻我《古文旧书考》，清曲园俞先生为跋其书，又题曾文正公所赠「真读书人」四字，介驻苏领事白须君移以赠予。井井夫子闻之悦曰：「先生嘉道后鸿儒，一言之推重如泰华」。市囗器堂君则曰：「是自安井息翁《管子纂诂》来，所绝无而仅有者。」呜呼予之藐焉何以得之于先生，顾通儒硕望，以读书种子有继为念。适知予志所存，深喜故人遗业不坠，过称至此。不然万里寄书所以期待奖推者何其甚渥乎。是书之刻，实系从囗书点勘中所录出，故请诸苏峰先生，以题卷端。
永和本萨天锡逸诗 - （元）萨都剌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