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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书安邑狱

林宝光,山右安邑巨室,五旬余始得一子,名继业。至六旬外,家计益饶,而精神衰颓,不胜劳乏,延中表之子张歧指者,其左手有赘指,故名。其为人少年佻达而有心计,俾总理家业,持筹握算,井井有条。宝光倚赖之。是岁,继业年十五,宝光为之聘同邑富室杨氏女,毕姻有日,张戏谓继业曰:“弟年来冠,焉知房中事?盍倩我代,勿贻新妇笑也。”继业怒之以目。晋俗,嫁女者亲串与役人随送三日而还,其迎娶之家戚友毕集,两姻家上下混杂,往往不能辨认。是时继业亲迎回,哄随者数百人,有小偷程三儿者,右手亦有歧指,溷入厮役队内。奔走出入,欲乘间肆窃。

是晚内外宴客毕,其客中之年少者,群拥新郎入密室,纵酒行令,必欲新郎醉而后已。时张亦在座,至三鼓,忽患腹疾,告继业而回。适三儿潜入客舍,盗袭客之衣冠带履,居然上宾,欣欣得计。闯入新妇房。时已夜深,女眷各散,仆妇使女皆倦卧外室,鼻息雷鸣。三儿不知衣饰所在,举烛照之,见新妇美而艳,三儿心动,亟阖户释衣推新妇卧。新妇误为其夫,难与抗拒,听其解衣宽带。时觉有歧指相触,狂荡甫毕,急起着衣而遁。新妇斯睡未几,诸客皆醉倒,继业归房,不见新妇,亦举烛照之,新妇见非前人,即起诘曰:“汝何人,擅敢遥视?”继业笑曰:“予而夫也。”新妇谔然曰:“何以为信?”继业曰:“何为不信?”新妇曰:“果尔,汝以手与我验之。”继业出两手与观,新妇大啼曰:“有歧指者,已冒作新郎,去犹未久也。”继业触张歧指谑语,盛怒拔剑而去。

张父闻叩门声甚厉,急起拔关,继业突入噪曰:“恶奴张歧指何在?索与俱死!”张父方骇愕间,家人皆闻声出劝,甫夺其剑。歧指亦捧腹出,睹继业颜色凶暴,问何怒为。继业见其仇,突前结其胸襟曰:“鸣冤去!”众皆问故,则愧忿难言。张父知不可解,群拥至县廨,官乃燕人方尹,唤两造入问之,继业诉其谑语与冒奸事,张始觉,极口呼冤曰:“小人腹疾归家,今犹未愈,安有是事?”继业曰:“其腹疾即脱身诈冒计,况新妇称歧指冒新郎,即为确据。”方尹正思唤新妇质对,忽闻喧哗声,二老者相结至。一老曰:“予为杨宦,以女与林宝光之子为妇,缢死房中,请究其故。”一老曰:“新妇因何雉经,而子亦不知何往,求为伸雪。”尹指继业曰:“是非而子耶?”宝光大骇曰:“何以先至官也?”始问悉其故,尹命二老各书亲朋仆役姓名,咸按验之,无歧指者。问失物否,客惧为讼累,佥讳曰:“无之。”尹复访,闻张歧指好为桑间濮上之游,始信冒奸之情确。严刑之,张不胜楚,竟自诬服。律拟大辟,已决讫矣。

方尹以丁忧去未几,邻县获盗即程三儿也,略一研鞠,遽将冒奸事自认不讳,且指所窃之衣履为证。邻县以赃物移知安邑,继任者悉召林宝光之客,皆出认被窃故物,且诉当时不言之故,始诛三儿而拟方尹以遣。呜呼!听讼者可不慎哉。

和阗玉鼠

吾浙执兴贩古玩业者,有挟巨资列肆于通都大邑,谓之行家。有以些小本,终日游行陋巷僻乡,贱价收微物,觅蝇头以糊口,谓之骨董鬼。闻得珍物,因之起家,亦不乏人,故业是者众。嘉禾有张骨董者,日持数百钱,追随货糖之人至委巷间,皆巨室后户。忽有辟者,一婢持灰石鼠易糖而入,张向货糖者以百钱得之。至晚,群骨董鬼毕集茶肆,各出所得物,互相品评。张亦出鼠,识者曰:“此灰玉也,值一串。”张唯唯而退。至家,以灰水煮之,作布囊盛米皮磨擦,不数日间,其鼠玉色洁白,二目正红,光华闪烁,出自天成,非嵌入者。张大喜,觅巧匠以紫檀镂细座,香楠为椟,修饰精致,以示行家。许以五十金,张不允,询及是玉出处,何因目赤,行家不能答,曰:“欲知究竟,非吴下大贾不能也。”张即赴吴以示行家,虽啧啧称叹,亦莫究其来历,仅曰:“玉色虽佳,为物甚微,不堪入贡,不过为贵公子案头赏玩耳。不出百金,若欲多得价,姑寓吾肆中,俟赏鉴家物色之可也。”张许诺,乃交行家,日则列于多宝厨,夜则什袭藏之。如是半载,虽有问者,许价数十金而止。

时有相国守制回籍,将起,复广觅贡物,道经行家,瞥见玉鼠,停舆而入,索玩久之,询物从何来,需价若干。行家对以嘉禾客寄售者,价昂甚。相曰:“吾将试之,若系真者,价不嫌昂。即不真,亦值百金,可命客来府候给值。”行家诺,告张曰:“中堂贵客,汝往听命。若云物真,必索五百金,予我行规五十。若云不真,即百金货之,不可不售,恐后无识者矣。”张欣诺。登相府,已谕阍人留客宿。

相命开内宴,诏妻妾子弟咸来贺宝,于是少长毕集,传观玉鼠,皆奖赞二目之异,而腹诽称宝之谬也。入夜,命东西分列四筵,中设黑光明漆几,高供玉鼠,堂中悬五彩琉璃灯,画烛齐辉,又命女仆娈童较准洋表时钟,守报时刻。东筵夫人率诸女眷就列,西筵子弟告坐。相则卧胡床,以矮几列精馔数品,随意饮啖。且命眷属各举新令,以尽雅兴,毋以老夫拘泥也。于是猜枚传筹,欢声盈耳。未几,童仆报亥时末刻,相命毋哗,灯烛尽息,使众目注视玉鼠,若有异,则报吾知。四座寂然,黑无所睹,莫不窃笑者。未几时钟十一响,众见鼠目透红光一线,渐引渐长,高与屋等。众皆咤报,相曰:“未尽所长也。”未几钟鸣十二,光华忽散,通室大明,如坐月光中,须眉毕见。众皆感悦,男女成列,奉觞上寿,相捻须大笑,受爵称庆毕,光亦渐敛。罢宴收宝,人各就寝。

翌辰,相出见张,命之坐曰:“宝物真矣,汝从何处得来?”张诡对曰:“小人之祖薄宦山右得之市肆,以为传家之宝,本不忍舍,今小人为阻饥所迫,姑以割爱,实无价也。”相曰:“得之山右信然,姑陈尔价。”张虽领行家先入之言,嗫嚅不能出口。相命仆以珠盘给之,谕其自度。张本欲拨五百珠,心慌目乱,错拨五万珠。仆以呈相,相大笑曰:“五万金不为多,但毋后悔。”即唤行家至,相曰:“客已货乃宝白金五万,吾与尔百金作行规,速为立券。”行家欣然书之,授张署押,囊金同归。

行家叩张物之所宝处,奚不明告我等,今已售矣,请述其异。张无可对,直告以不知之故。行家贿相府阍人而探之,阍人曰:“席中内言不出,外言不入,无从深悉。无已,有某词林者,主之门人也,吾等转告以得宝事,请词林入贺,可以问而知之。”爰启词林登堂申贺,乃见曰:“闻师相所得至宝,请以广门生之闻见。”相出玉鼠示之,词林曰:“二目之赤光异则异矣,然《博古图》、《集古录》考证诸书所未载,何称宝为?”相曰:“此大内物也。儒生焉得见之而注于图录乎?”词林曰:“然则师相何以知之?”相曰:“此物唐天宝间和阗所贡,相传以夜光玉琢成,其两目之异,遇子时能放光华,以辟恶物。是以先朝藏于书林,则蠹鱼不生,而古集完好。因兵燹之后,贼携之山右,遂失所在。而天府所藏珍器,册档内注载甚明,自失此物后,往往书籍蠢损。当今每命山右巨卿密谕访觅,久无下落,今为老夫所得,以应上命,必喜出望外,真百万黄金无以觅此至宝也。”词林再拜而退。

张闻是言,拥厚资而回,访诸失物之家,果国初为山右中丞属下,以赠公子作盘中玩物。初不知目光之异,不甚宝贵,今家已中落,玉鼠在尘土中掩埋失色,小婢偶拾之,以易糖食,竟为张骨董起家之瑞。其命也夫,其命也夫!

孙壮姑

乙巳之岁,山左大饥,盗贼蜂起,胶东为甚。小康之家俱不自保。昌邑有标客孙良,技勇绝伦,有女壮姑,悉传其术。时因道路梗塞,闲居授徒。大姓之虞暴客者,争以重金为聘,良悉纳之,乃分其徒为十余部,各遣一队,以护大姓。而良周巡不息,盗贼不得肆志,咸憾之。昌邑钱尹,吴人也,捕得巨盗,诬指孙良为魁,械之至,良极口呼冤曰:“小人御盗,非为盗者。”尹曰:“盗何仇而指汝?”良曰:“邑中之巨室,彼窥伺已久,得小人捍卫,至今不得逞志。彼欲冤死小人,以遂其吞噬也。”尹察之信,竟诛盗而释良。良感甚,愿献女为妾。尹笑曰:“解释诬枉,令尹之职,何足言恩?且法不得妾部民女,汝休矣。”良涕泣而去。

未几,钱尹因公被劾,将回吴下,宦囊甚充,宵小私议窃发。良知之,谓尹曰:“凶年之后,道路难行,小人老矣,不能随护,民女虽陋,智勇具足,请侍左右,以备非常。”尹鉴其诚,纳之。其女年未二十而貌甚英武,遂与南行,车仗数十,仆从如云,小伙不敢举事。盗法,探有充实可劫者,或众寡不敌,则知风下程,并伙而谋,获财均分。散发益迟则盗益众。是时钱已去五六百里,至鲁界之朗月镇,觅宿地,得旅店,后屋三楹,墙垣高峻,周匝仅容一门出入,尹喜其完固,必欲居之。壮姑知非善地,然已卸装矣,勉从之。谓钱尹夫妇曰:“妾观此宅,似为谋禁客商之所。夜或有异,主君与夫人请卧观之,幸毋高声,妾有以处若辈。”尹虽唯唯,然未知其能,甚战粟也。于是安尹夫妇于东室,呼二婢伏西室,曰:“唤汝则出。”取夷灯之脐凸碧琉璃者,置窗隙,院中明似月光。乃易短袄皮裤,鞋尖置铁,腰掖利刃,灭烛跃登中门之颠,踞框以俟。漏三下,内外俱寂,寓主马铁头,盗中之巨擘也,密集群寇,择其能者,皆操白刃,自后垣登屋,余盗伏于四隅,以防逸出。先命一人下探之,久而不回,马曰:“内多妇女,谅入安乐窝矣。”继命二三人下,亦如是。马曰:“真不了事,弱息数辈,尚烦乃公自往。若遇大敌,行见尔曹雌伏矣。”遂跃入院,四无人声,月光中视屋门已闭,甫拔关欲入,额颅中伤甚重,如泰山压顶然,仰跌丈余。旋飞一人坐胸前,马举刀欲砍,被掣两肩窝,而两臂软,刀自掷去。又被掣两胯,而两腿废,身不能转动,始闻娇声唤婢,两女举烛至,视之一幼妇耳。哀祈之,壮姑微哂曰:“我见来势猛,知是能手,果恶奴也。汝为寓主,谅害行旅不少,本欲杀却,如此庸奴,徒污我刀,且留汝为作恶者戒。”遂命一婢取药来,壮姑以刀割铁头脸上肉,缕绫成条,以药揉之,血立止。时天已曙矣,仆从叩门请。壮姑以足踢马臀,拔关而叱曰:“速去领尔徒尸,在东墙下积薪内也。”从容启尹夫妇登车而行。马被踢,则手足已复旧,抱惭而窜。自此脸上皮条终不复合,丝丝悬挂,若世俗所画狮子然。

沈竹楼

沈竹楼者,浙右诸生。其父为县吏,有二子,竹楼居长,次子随父业,日有进益,以助饔飧。惟竹楼入泮后,教读自给。妻李氏,亦吏家女,纺织以佐之。既乏精馔以供高堂,而大比之年,反取给于乃父厥弟。是以父母日恹薄之,詈以书痴而虐使其妻。是岁,竹楼病,生徒皆散,益不能支。病痊,谓李氏曰:“予忝为丈夫,而不能仰事俯育,诚自愧恧,然死守蠹简,乌能奋发?戚某幕游楚南,为贵介所尊奉,予拟投之,改习刑名家言,或可致富,卿其勿辞辛苦,相随翁姑,守我三年,若无音耗,是予业勿成,誓死九原,任卿自便。”妇泣诺之。竹楼告贷亲故,得数金,飘然入楚。访其戚,适于月前病殁,竹楼无所依倚,行李俱尽,进退两难,决意自裁,遂潜至方城外之邮亭,解带缢。时有千户张弁,巡檄至此,瞥见之,叱兵往探,体尚温,与千户共解而撅救之。竹楼始苏,询得其故,千户曰:“若既诸生,必能书,请为我记室,我能衣食之,徒死何为?”竹楼从之,为张千户勤司笔札,甚相得也。不数年,张官至淮帅,淮上鹾商与帅往还者,必晤沈先生,乐其为人和厚,咸赞仰之。帅亦极力推许,而嗟其无业。商体帅意,群请伺公堂,岁奉数百金,竹楼绰有余裕矣。又数年,张帅卒,竹楼为之治丧,送其属归楚,复至淮上。商人益信其笃诚,谋为立鹾业。竹楼不辞劳瘁,会计维精,而上下亲睦,业浸大,分配帑金百万,俨然巨商矣。手下司事者以百计,或劝其广纳妻妾,竹楼不忍负其妇,喟然涕泣,将治装以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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