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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戊子夏,东人以事去官,有旧居停在都候铨者,昔曾以书招之,比至,则已铨得西粤行矣。张遂逗留京师,以图机会。是岁系科场,会馆皆为举子住,不得停留闲人。觅寓则房价倍长,行橐已空,力有不逮,几无存身处所。幸旧主者皆山右人,平日习惯西音,作太原语,无能辨者。因访得西馆尚有虚室,伪托西人赴试者,得托足地。旋有太原人十数辈来视馆舍,凡有闲宅,皆修饰一新,为上房,为下舍,为书斋,为客厅,为厨为厕,莫不布置井井,陈设焕然,似将寓显宦。位置已妥,分数人往迓,未几一少年来,马腾车涌,仆从如云,投止于内。次日以名柬拜同乡,知为太原王姓,父为大贾,家资百万,心羡科第,援例赴北闱者。拜客毕,下帏读书,吚唔不彻。其所带之伴客三人,闲暇无事,与张聚谈,竟成相与。遂入局斗叶子为戏,客问张所事,则以就试乏资以俟戚友伪对。

七月间,骤有一客来,与王密语,唤三客入,久之斯出,皆有张惶之色。诘张曰:“足下既来应试,贡乎?监乎?”张曰:“监也。”又曰:“真乎?伪乎?”张曰:“有照为凭,奚能伪也?”客故作不信,张启箧与观,三客咸欣然曰:“足下真读书人也,惜不及入场,功名误矣。曷不一纵游观,以解其闷乎?”张以穷乏对,客曰:“我辈相好,无不可通融者。”遂坚邀入妓室,纵酒肆博,客为给采,张乐而忘反,沉湎花丛,至八月七日,客曰:“我等须送主人入场矣。”张曰:“贵东人初次应试,恐有未谙者,我为公等助_之。”偕至试场,张为之携具,护送至唱名处,遇素识者,误谓张亦入闱也。出则仍在妓室同乐,三场毕,与客接主人归。张入己室,见箱箧似有启动者,然一物不失,置之不言。放榜之前一日,王盛席延宾,张亦与也。主人约通宵饮,以俟报捷者。半夜闻榜发,逃席而去者皆个中人也。张则心无所事,放怀大酌,忽人涌而入,报主人中矣。王大悦,贺客盈门,易席复饮。张醺醺然渐入醉乡。午刻,有噪而入者,阍人不能阻,直至筵前。有识张者曰:“此非汝等所觅之新孝廉耶?今果在是。”众皆贺曰:“奈何潜藏于此,俾吾等觅遍长安城矣。”张瞠目不知所谓,三客大恐,皆出席招众曰:“新贵人醉矣,勿扰之生怒。所需几何,我等代为分发可耳。”于是众随客出,张拍案曰:“异哉,异哉。”主人益惶急,呼三客速入,延张至他室,曰:“今日事,当实相告,足下凭空中式,其命也夫!谅亦欢喜无词。”张曰:“何为也?”

客曰:“我主人以数千金订某贡生代倩,不意某临场骤丁外艰,不能以正名入试,吾等先曾询得足下系赴试者,是以引入妓馆,以缚足下之身,而盗取监照,俾某顶名与试,不意其人学优心实,竟为足下完场,公然取中,其命也夫。”张始恍然大悟,继而曰:“科场大弊,性命相关,何先不谋诸我?欲我冒作孝廉,不可,不可。”主人闻之,与客佥长跪请命,张曰:“我寒士也,无力作举人。”王曰,“忝与足下同年,所需若干,惟命是从。”张直以万金为请,不敢不与,但曰:“愿足下能保此以终耳。”张曰:“噫,我寒士也,万金之资,不为少矣。科第之荣,不为贱矣。我之才力,何足以进取?与其悖入悖出,宁藏其拙,得以尽仰事俯育之心足矣。”再拜称谢,拥厚资而归故乡。此之谓富贵逼人来也。

郝连大娘

北平民郝连大之妻於氏,天性贤慧,其为人也,抑已尊人,让利趋义,故姑姊妯娌间,莫不亲爱而师事之,群尊之曰“大娘”,以示不敢尔汝也。其家山居,夫以樵为业。大娘生一子,甫周岁,归宁父母,住有日矣,忆及家事欲回,时值农忙之际,其弟侄皆在田间,无送之者。有邻人子,年十四五,其母倩令送女,大娘偕之行。绕豁越岭,人迹罕到处有群狼来扑,邻子倒地,大娘急呼曰:“此子不可食,是邻家倩来者。请以我子易之。”遂投其孩童于地,而与狼力争邻子。狼竟舍之,扶邻子踉跄而归。其夫见大娘颜色惨变,询得其故,携枪往捕,至其处,见群狼环伺之,其子端坐于中,挖地搏土为戏。狼见人来,跳跃而去,乃抱其子归。夫妇互庆,明日送邻于归,述之,通邑称异。未几,邻子赴野拾莱,竟为狼食,村人益神大娘,死而庙祀之,凡有遇虎狼者,大呼“郝连大娘”,则必有旋风护之,至今香烟犹盛。

周姬

燕人胡某,士而兼农,且耕且读,虽不得科第,而温饱自如。亦里间中之安乐人也。年逾强仕无子,妻牛氏,悍而妬。家无婢女,胡曾买妾,为牛氏苦挞逃去,胡不敢追。有好友钱生,闻其事深抱不平,欲觅悍过于牛氏者,纳诸胡以树之敌。适有河间周女,随父卖械至其地,能于首竖二百觔幡杆,以足蹬一百二十觔大瓮者。值其父老病死,弟幼弱,贫不能殓,愿卖身为父置榇。钱生以百贯为之治丧,俾其弟扶柩回籍,告以牛氏之悍,欲仗其力惩治之,为胡友延后,送与为姬之意。周女首肯而去。以小星礼谒见胡夫妇,胡感钱生之情,夜使值宿,然心甚惴惴。次日早起出门,牛氏已操杖伏于寝门之侧。夫出突入,姬犹未起,牛卷其衾,以杖指之曰:“汝何大胆,敢入我家,知我家法乎?凡为新妇者,须试杖一百。”姬不答,牛氏之杖乱下,自背至股挞百余。姬曰:“杖数盈矣,妾应起身,勿伤贵手。”牛氏无言而退,姬乃为之洒扫执爨,暇则浣衣绣履,凡妇工之所应为,皆代牛氏,殷勤为之。牛亦不悦,恒以横逆相加。姬裸衣伏地受挞不知凡几矣。偶与胡寝,胡怜其无辜,爱其婉娩,涕泣抚之,姬笑曰:“郎毋以妾为念也,夫人之力,能有几何?妾所顺受,有同儿戏,郎视妾身有微伤乎?妾所忧者,未知何时有妊,倘得一子,庶不负钱先生之恩耳。”

半载后,果怀孕。牛氏觉之,俟夫出,闭姬于房,操大杖临之曰:“我欲审汝。”姬以旧规,自去衣裳,伏地听命。牛氏微哂曰:“我知汝有孕,真乎?伪乎?”姬曰:“有之,才月余耳。”牛曰:“闻汝以贱妓出身,所得何人之种,敢乱我胡氏宗乎?汝须以腹受杖,我为挞而去之,再得者我始放心。汝尚敢以臀塞责乎?”姬大笑而起,摔牛氏于地,以一足按其背,手接其杖先挞数十,调之曰:“嫡庶之礼代操井臼,以伺应郎与夫人,若有过受杖,是我分也。今我来汝家半载余矣,腹中宜乎有孕,犹以外心疑之,不过借词欲毁我胎耳,是甘绝胡氏之宗嗣,斩祖先之血食,大罪人也,人人得而诛之。我今日为胡氏之前人代伸家法,汝能革面洗心,尚可愿恕,否则裂肤拆骨勿悔也。”牛氏始犹叫骂,继而不胜其楚,哀鸣求恕。姬姑释之。牛氏披发狂奔,诉其母家。其兄弟叔侄皆乡里之蠢人耳,闻其言,纠合三十余人,各持械器,至胡宅寻斗。姬闻人声嘈杂,理发整衣,以布束腹,拔关而出,问曰:“汝等皆夫人之党乎?有明理者,请论曲直;若不言礼,欲以力胜,亦请展施技艺。”众怒甚,蜂涌而前,姬跃出门,夺白挺旋舞以斗,当之者莫不中伤扑跌,皆弃械抱首窜去。姬大笑而入,夫亦归矣。知其事曰:“目前称快,后将奈何?”姬曰:“郎其勿惧,请约诸生以备讼耳。乘此一举,未必非长治久安之道也。”牛氏之众败归,果投讼师,以逞凶夺嫡鸣官。官为唤讯,姬乃投案陈情,诸生为证。官直其言,判曰:“牛氏无子而妒,七出已犯其二,凭恃愚蠢之党,灭妾欺夫,罪无可逭。照律出之。其助恶之人,各杖八十,为大不应者戒。”遍挞诸牛,命胡生黜牛氏,而以周姬为继妻。诸牛归,因官私受责,亦不直牛氏,众弃之。牛氏无所依,行乞自活。次年,值周姬生子弥月,贺客盈门,牛氏操杖持筐以索食。见周姬,长跪叩首,姬掖之登堂,当众问其情,牛氏大哭痛悔,姬曰:“妾为夫人权摄正位者,料有今日耳。夫人既诚心悔过,请以礼让。”牛氏固不敢允,而胡生亦大不悦。姬已为之易衣,众皆贤之,钱生曰:“请全周姬之志。”牵生与牛氏入室,欢饮而散。然而牛氏自怨自恨,竟不干预家政,别洁一室,长斋奉佛以终。

芗厈曰: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其周姬之谓乎?悍妇不难以武胜,而难以德胜,乃能化之使悔,其姬姜、太妊之流亚欤?合观郝连大娘事,何贤良之妇,皆在田间?礼失而求诸野,其斯之谓欤?

沈太守

浙人沈某,少为酒家佣。亏其主人钱十五贯,年终无以报命,归谓妻曰:“我已亏负,主人纵不我索,奈伙伴皆目我为负心人,其能相容乎?是此间无立足地,惟有外出营生。汝其纺织勤劳,以奉我母,勿致冻馁,纫感无既。”妻曰:“此我分内事也,毋庸多嘱。但愿贱出而荣归,不虚我望足矣。”沈曰:“汝言诚是也。”去至淮上作漕艘纤夫,相随入都,携筐卖饼饵。自给之外,日有余资,以置冠服,代人投刺,权充仆从。一日,有词林欲谒大丞相,其仆病,倩沈代。沈生平未见相府规模,贸贸然持柬直冲,值阍人刘姓将出,飞檐华毂十数骑。前引后从,盖刘已得四品头衔,其仪从直与京卿等。前徒见沈冒昧,交鞭挞之,沈横卧于地,哭喊曰:“恃尔主为宰相耶?即皇帝亦当论理。我何罪而辱之?”刘甫登车,闻其语操南音,命人唤至车前,详察其貌,即饬送入后院,毋得纵逸,俟我归来问话。应声雷诺,牵沈径去。词林见其滋事,已驱车远飏矣。刘回院,问客何在,众人拥沈至阶前叱跪,刘细审其籍贯戚里,沈惶悚以对。刘尽退从人,扶沈入室,纳诸上坐,曰:“弟识刘某乎?舅父母无恙耶?”沈始敢仔细端详,嗫嚅而对曰:“非我三姑母之大表兄乎?久出不通音信,自幼未闻读书应试,何富贵至是?”刘笑曰:“我非中堂,是其仆也。”沈咤曰:“均是仆也,兄何其荣,弟何其辱?愿留而受业于门。”刘曰:“弟当勉力上进,勿以区区为事。”沈曰:“弟目不识丁,力难胜甲。是文武俱无进途矣。”刘曰:“有志者事竟成,乘此青年,尚可为学,但求识字作书,谅无难者。兄之大儿现就师傅,弟伴读有人,便可研究矣。”乃为沈薰沐更衣,颐养月余,送之入塾。其子之师系名进士,体主人意,不过欲沈略知文墨,故日教以十余字,及临摩仿版而已。

攻苦年余,居然腹中有二三千字,腕下亦笔画分明,遽夸于刘曰:“弟之学虽不能拾青紫,以此应酬,似不欲多让人矣。”刘质诸师,师曰:“令表弟非科甲中人。以就异途,远胜于没字碑矣。”刘大悦,谓沈曰:“本欲为弟纳一官,但官场中规矩礼节,弟尚未谙。兄于中堂处求书,弟携往畿南制军处,图一席地,以便观习仪文,留心从事,勿怠荒也。”遂具衣服车马送之保阳,以书于制军。制军见系中堂所嘱,鞠躬迎之,问知来意,即进首郡太守而告以故。太守以适需记室为请,制军悦,推荐与之,太守往拜,以岁修三百金,延沈入幕。其幕中人争先媚之,通谱结盟,无不曲尽其道。数日后,司记室之仆以禀启书函请其登复,沈阅之不解,作色曰:“是岂予所为哉?”怒掷置之。仆诺诺而退,告于太守,太守曰:“汝等不自小心,触先生怒矣。此等寻常答复,何足以烦大手笔?如有疑难之事,我自恳之。”从此仆不敢以书札进矣。沈终日闲暇,惟潜窥太守延客,退与幕中人议论仪注而已。同事者入相学,觉其腹内空空,然以丞相私人,皆欲得其欢心,曰:“兄如有事参商,弟辈当力图报效,勿以外人目之,则幸甚。”沈知众心之向己也,故居停所嘱之事,皆倩人主稿。如是者半载,心切不安,自计仪注已习,可以归矣。遂告太守曰:“昨有都中人来,奉中堂谕,唤予入都,未审其何事也。然不敢逗留,请辞。”太守曰:“方仗鸿才以匡不逮,岂可遣别?如有不适之处,何妨明以告我,自当谨领大教。”沈曰:“主人忠且敬矣,予又何辞,第中堂之命,不敢不应也。”太守知不可留,以告制军。制军曰:“客若不得已而去,我何以对中堂?无已,姑设法以缓其行,我等共筹一款,以壮行色。”太守唯唯,乃与宪司及幕中人递为设饯,日以优觞款之,嘱首邑长布告各牧令,佥使致赆,集五千余金,以宪司命馈之。沈大悦,满载而归,听命于刘。刘为谋捌,以参军职入军功,加等优叙,铨得县令,绕道反故乡,挈母妻至任。

缘自起于寒微,知民间之疾苦,故其理事也勤而恕。对牍公庭,必使无情者向人服礼而已,曰:“予为朝廷执法,一挞汝容何伤?但汝子孙或有荣显之日,知之者讥议其祖父为刑伤过犯,没齿之恨,将为世仇。且讼不可终,每见胜者,亦倾家破产,矧败者乎?何如因予言以宽解之,将见日后之不可思议矣。”悟其意者感且泣。邑以大治,以是荐升太守。值丞相败,刘亦得重罪,适闻母讣音,致仕归。方其在任时,生二子,谓其妻曰:“予年将半百,有子已足。况再索耶?予意送汝归故里,以教予子。是方成童,尚不知习俗,假令长在署中,其安分者不过无能,其不安分者则竟败类矣。盖衙门之所尚者,骄惰奢侈,娼酒赌博,无所不为。此则知识未定之人之所大忌。天下之不为习俗所移出类拔萃者,能有几人乎?予以何等起家,祖功宗德,尽于此矣。安敢望后世有豪杰之士耶?汝以二子归,先训之读二三年,可知其志,倘能读则善,否则农工商贾各予一业,决不至饿殍者。若曰少君而已矣,此不但饿殍,皆俳优之流亚也。”其母妻皆性喜俭朴,亦恶坐享,欣然同归。教二子读,不成,置良田百亩,以一子督耕,一子学贾。及沈归来,就其子之才,在乡增田,在市立肆,各守其业。而沈则布衣草履,往来纠察,忘其曾为中大夫者。优游林下二十余年以终。

芗厈曰:贤哉,沈太守也。吾见纳资之宦伙矣,惟知酒色是图,骄倨自好,畴肯顾及民事乎?其子孙则效乃祖乃父之尤而过之,畴肯各安事业乎?恃其赫赫扬扬,自以为百年永享耳,曾不转瞬而冰清瓦解者不知凡几。乃为民计,为子计,勤勤恳恳,惟求得当者,竟有一于此。吾故曰:贤哉,沈太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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