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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万历间倭寇之乱,缘日本国王正妃卒,王思中华女子艳丽,遣将入寇,沿海掳掠。至盐官州,猝不及备,官吏弃城逃窜。有查氏女者,年已及瓜,慧中秀外,久失恃。闻寇至,请父兄同众奔避,曰:“女儿足弱,不能追随,途中虑有牵顾,俱罹于祸。莫若女自为计,决不贻羞,恐亦不致遽死也。”寇急,父兄迫之,坚持不行。父兄泣舍而去。女平日阅本草,见有药名闹扬花者,服之即死,周时可醒,预已市得,遂密缝上下衣,研药为末以俟。闻寇入城,遽吞之毙,倭入室,见女颜色如生,抚之温软,冀可救活,且容貌倾城,不忍舍去,负之入舟。逾时而苏,见身卧海舶,诸女环泣。细询之,知同被难者。女慰之曰:“毋徒恐怖,能从我谋,似可脱难。”诸女密商之,女授以计,缘倭将为王觅妃,故无敢犯诸女。及舟抵日本,倭将见美女无恙,欢欣鼓舞,以献国王。王见查氏女,遂其所欲,命通事告以敕立正妃之意。

女曰:“我中华人,愿与中华女子为伍。王若能尽出本国宫女,而以同来诸女为宫人,则惟王所命。”王以其娇弱女子何能为,喜允之。命扶入宫,开合欢宴,女同诸女酌酒劝王,密以前药入酒。王遽吞之,不觉眩晕,意谓醉矣,拥女入大内,欲褫其衣,正枝梧间,王瞠目流涎而倒,不知人事。女搜得兵符,唤诸女同出外廷,传通事谕倭将曰:“王问悉我家有径寸珠能定飓风,命我去取作镇国之宝。尔诸将速备巨舟偕往。”倭将验兵符,信之。遣一旅同诸女扬帆西归。次日,王不视朝,王弟潜入大内探之,见王僵卧于寝,弑之自立。世子怒,各兴其党互相攻击,其国大乱,故无追者。女至盐官城下,已有警备,命通事唤城上长官,女告以故,官狐疑未决。女请唤其父来,认之确,缒入城,告长官,大备酒肉,纳以前药,遣使谕倭众曰:“王妃取宝即回,先以酒肉犒尔等,其各饱餐以待。”众皆乐,醉饱而倒,使者骈戳之,以诸女归宫,不废一矢而得倭首级。遂报大捷,旌查女之门,而各官晋秩有差。

芗厈曰:奇伟者女,无耻者官,寇至则逃窜,寇退则警备,始终雌伏可也,奈何冒查女之功而庸爵赏?吾见其衣冠楚楚,与拜受巾帼等耳。或曰雌飞自然,雄伏造化。若循常理,焉得有此奇闻!

双缢庙

任迂叟,浙右儒生。富而无子,惟一女,名之曰“宜男”,饰雕为雄,聊娱膝下。延师教读,以充石麟。时有东邻之子白云娥者,其父老年所得,虑其娇柔难育,为之贯耳披鬟,呼为云姐,附任氏之学,与宜男为窗友。时女年十三,男年十四,两小无猜,二情相洽。校书赌诵,互角聪明。女或胜之,则划云之面,相与嘲笑。适师外出,女之母与姑入塾,不识云之为男也,视其柳眉叠翠,杏脸舒红,与其女壁合珠联,争辉并耀,叹曰:“使宜男而果男也,使配云姐,真一对好姻缘。”姑曰:“侬合为媒,问云姐愿否。”母笑曰:“以待来生。”云始知宜男之为女也,益比昵之。

一日,师讲《易》,至“男女构精”句,草草读过。女请问构精之义,师嗔之曰:“是非儿女子之所宜问。”女曰:“圣经贤传,岂有不可对人言者哉?”师莞尔他顾。云凝睇流盼,悄唤“阿呆”。女更狐疑莫释矣。值师之友来约湖山之游,联袂而去。女问云曰:“姐纵慧悟,未必能通易理。何哂我为?”云曰:“难言也。秘密之旨,非效其形状,终不明晰。”女笑从之,携手入师卧室,共坐榻上。云拥女于怀,探手于袴,抚其琦葩初绽,莲瓣微开,女嗤嗤笑,却之曰:“与姐等耳,毋徒相扰。”云曰:“人各具体,奚能相同?”乃推女横陈,急卸其袴曰:“我教汝构精。”女拒之曰:“昭昭白日,姐不羞耶?”回手抚云,则红霞仙杵,触指翘然。女讶曰:“是何物也,我何无之?”云笑曰:“以有补无,斯谓之构。请尝试之。”于是牡丹露滴,巫峡云停。女整衣起笑曰:“构精如是,无怪师之秘而不宣也。”

从此师或不在,则玉山相并,雾鬓斯磨,抢韵联吟,递相赠答。云填《望江南》一阕投女曰:“香闺忆,忆昔乍亲卿。锦帐甫垂参喜惧,宝钗乱颤忍嘤鸣,此刻不胜情。”女答之曰:“香闺忆,忆昔就萧郎。欲避羞难遮绮扇,最销魂处卸华妆,共入黑甜乡。”云叠赠曰:“香闺忆,忆昔闹阳台。春融柳舞莺梭捷,露沁花娇燕剪开,浓艳满情怀。”女复曰:“香闺忆,腼腆忆初朝。艳夺小桃嗔婢妮,样留新月倩郎描,另有一番娇。”欢娱易过,不觉腊去春回,女年加长,待字深闺,不复出就外傅矣。云亦还其本来,另寻师友。女作书投之曰:“同学妹宜男裣衽致启云娥哥哥足下:忆昔情融绛帐,暂得连镳;泣别萧斋,遽成分襼。缅维现身说法,秘传法象之微;口角吟香,共斗香奁之句。方期此乐可常,岂意于今不再。况雌伏者顿尔鸾翔,雄飞者反嗟豹隐。我心匪石,能不黯然。伏愿速遣冰人,以践海誓。则半瑕之璧,幸得全归;已破之舟,不致沦溺。萦萦俟诺,戚戚布函。伏祈采览。”云得书情急,恃宠撒娇,直告父母。父虽怒其不端,然事已如斯,转虑其子失所,遂倩密友即任翁之戚,敬备凫仪,往求凤卜。任曰:“西邻白翁固所索识,第伊仅有掌珠,那得配我假子?”媒曰:“其女实男子,伪作女妆,以期易养耳。”任曰:“即云姐耶?”媒曰:“是也,翩翩美少,谅必中东床之选。”任曰:“不可,不可,云姐昔与我女同学,若与联姻,是无私有弊,玷我家声矣。”媒以童稚何知,决无他故之言,再三劝之。任怒掉头而入,媒复白翁,云不知也,尚欢欣鼓舞,与女书曰:“同学愚兄云娥顿首启宜妹妆次:睽隔半年,相思两地。何期云间之鹤,忽堕瑶函;原上之鸰,载衔嘉命。焚芸盥诵,顿慰调饥。来谕悉遵,冰人已遣,谅尊甫知我,必允好逑。伫盼河桥鹊影,正当授采之期;缑岭鸾声,拟上催妆之什矣。克敦旧好,再缔新欢。如鼓瑟琴,重叠香闺之韵;宜其家室,应续化生之文。谅必卿为我喜,我为卿贺。书报宜妹知之。”

时女已闻父决绝之言,饮泣数日矣。母知其意,反加詈也。得云书,恸绝复苏,复书曰:“顾接琅函,深叨锦注。第君家柯使,徒抱空言,老父以迹涉嫌疑,遽尔决绝。云郎其未之知耶?从此机云池馆,鹤唳空闻;王谢楼台,燕夤靡托。此日青闺已经蝶散,当年红粉将属烟销。是固妾之命也。想云郎才是子桓,徒怀绛树;情同穆满,空忆亦乌。谅必同此悲愤耶?然以马卿之才,不患无文君之配。而妾则已非完璧,岂可二天?故夜寝偶思,则涕泗被面;晨兴忽感,则爪指乱爬。嗟,嗟,失此于归,终成堕落。如不弃粪土,敬订逾垣,面诉离忱,以表永诀耳。临风呜咽,援笔酸辛。云郎采览。”云得书,心乱于麻,泪零如雨。细问其母,犹含糊答应,知事之决无济也。俟蟾明之候,踏梯逾墙,女已于檐头接入。相持对泣,泪继以血。女曰:“妾生不逢辰,之死靡他。既不能续前缘,当以魂依左右耳。惟愿郎君新不忘故,时以杯羹呼名而奠,则九原如在矣。今邀郎来,知我死所。”遂指其床,己红丝结扣,悬于顶格。云曰:“生不同衾,死当同城。奚忍舍我!”抢先入扣,女往牵救,则抱女同登,双双毕命。

次日,婢媪唤女不应,掇户而入,瞥睹双悬,惊呼翁至,抚之俱僵,且两尸互抱不解。唤白翁来,共鸣诸官,判曰:“审看得白云娥与任宜男者,居本比邻,幼而同学。盈盈弱女,僭称冠带之雄;渺渺丈夫,反袭裙钗之饰。阴阳颠倒,堪嗟两老之朦胧;天地絪缊,宜有双星之缱绻。继而琼田大去,碧海无归,借斑管以描愁,托瑶笺而请命。既以参媒氏妁,好逑称意之花;允宜凤舞鸾歌,竟唱定情之曲。而乃不容坦腹,徒悔噬脐。密简传心,愁甚衡阳之雁;捧书泣血,凄逾巴峡之猿。缟袂趍风,匹夫之志难夺;红颜赴义,匹妇之谅可悲。遽尔双璧同组,立绞鸳鸯之颈;循环合体,牢牵蛤蚧之身。虽事不可风,而节犹足取。律设大法,例顺人情,用是殓以巨棺,俾作同工之茧;葬诸大陆,将生连理之枝。从此地下长眠,不羡人间短景。本县特以表圭璋之坚志,非徒艳花月之新闻,此狱。”断令合葬西湖之麓。

风流花判,传诵一时。故士有往吊之者。乡愚不知,谓其有所祈祷,尤而效之,有求必应,趋之如市。竟于坟前立庙,香火大盛,至今庙貌狁新,其为发情止义之报耶?

呆官

进士某,铨得某县令,戚友虑其呆也,荐与一干仆谙习仪文者,官欣纳之。至省谒上官,势将直入中门,其仆挽之由左。继又拜首邑,令亦由左扉入,其仆推之入中门。官回馆舍,怒其仆曰:“若何颠倒摇弄,我岂木偶耶?”仆知其意,对曰:“非为中门左门之故耶,抚司道府上宪也,礼应偏门入;首邑同寅也,礼应中门入。此所以辨等级,非敢播弄也。”官大悟曰:“是汝不愧为纪纲之仆,将重托汝。”仆乘机求司阍,官大笑曰:“为大令亲随,何等亲密。反求管门,是下走之职。汝舍近就远,辞尊居卑,岂非呆耶?”仆曰:“小人欲之。”官曰:“非我薄汝,莫悔莫悔。”遂命司阍。

往莅任所,书役盛服跪迎,官下舆答礼。至署,吏送下马,饭甚丰腆,官大乐,命仆速备名柬谢之。仆曰:“此皆属下人所应为者,受之而已,无答礼。”官以礼无不答之言反复辩论,仆以仪注告之,始悟官体应尊严也。次日谒庙行香,师生鞠恭迎之,入门三揖,傲慢不答。师生怒,咸讥诮之,抱惭而归。怒詈其仆所云仪注之非,仆曰:“入圣人礼法之门,接师生清高之士,谦让未遑,方合仪注。今自背之,非小人言谬也。”官摇首曰:“世故变幻,较之八股时文难做多矣。”

又次日,点卯至东关地保,官大怒拍案,一筒之签尽撒于地,叱役选大杖扑之。地保不知所以,惶悚受杖讫,匍伏哀鸣曰:“小人应卯无误,从何开罪?求明谕以便改过。”官余怒未息,喝曰:“我未达时,偶欠钱粮者,借贷未遂也,尔逼我逃遁,辱及妻孥,此仇铭刻于心,剥尔肤削尔骨方消我恨。一挞尔尚何冤?”地保日;“爷府居原籍之东关耶?”曰:“然。”曰:“离此数千里矣,与小人何干?”官方知误,遽叱曰:“无论远近,我知东关地保决非好人。敢与官哗辩,应加责尔口。”地保抱头鼠窜而逸。

又次日放告,有老人面禀其子忤逆者。官讯之,对曰,“小人世业纫工,今眼目昏花,藉子奉养。祭小人之子游手好闲,弃人小不顾,将为饿殍矣。求教训之。”官怒曰:“不孝重情,汝退,我即唤汝子责之。”时为纷纷递呈者所嬲,官心烦而退。忽忆及忤逆事,命仆唤纫工,仆误谓其欲成衣也,唤平日伺应之纫工至。官盛怒升堂,喝命大杖,责讫,纫工泣诉曰:“小人何罪?”官曰:“弃养汝父,尚称无罪,真不知薄罚之恩者。”纫工曰:“小人幼失怙恃,何父之有?”官益怒,曰:“父尚不认,悖逆之徒岂可轻恕!”吏役佥跪告曰:“此人自幼在署应差,小人等俱知底细,其父母实于某年月日病故,众所共知,惟祈照察。”官骇曰:“才口诉之老人其鬼耶?”众曰:“此某纫工之父,非此人父也。”官知又误,强叱曰:“为人子者,不能显亲扬名,仅作贱业,是为辱亲不孝莫甚,再敢辩者,立予重罪。”纫工茹痛而去。

官饮量甚洪,日必沽酒数觔。怡然独酌,突有喊冤者,正醺醺时也,阻其雅兴,怀怒升堂,拍案喝打,并不掷签。役跪请曰:“打若干?”官伸指曰:“再打二觔。”吏役笑不可遏,竟至哄堂。官惭而退。

各役领工食,动需数百金,官怒曰:“我安得如许闲钱养如许闲人耶?”欲批饬不准。仆曰:“此非出自己资,系钱粮项下留支之款,国家定例,不能不准。”官犹豫曰:“然第若辈居心狡狯,闻其正名之外有所谓混名者,一混则无所不混,恐其今日以正名领,异日复以混名领,则被冒支无穷矣。我意欲令其正混各名俱注明领状,当堂验发,庶免混冒。”仆以此无碍于事,饬吏照办。官升堂,点给至轿夫,怒谓曰:“我仅见二人抬轿,如何领工食者四名,岂非冒混耶?”轿夫曰:“轿后尚有二人。”官微哂曰:“据汝言,亦仅有二人。”对曰:“配以轿前之二人,非四耶?”官无词以诘,方按其名。其一曰某,又名洋洋得意;其二曰某,又名不敢放屁;其三曰某,又名昏天黑地;其四曰某,又名拖来扯去。官诧曰:“世安得有如是异名?且停放。”退问幕客,客笑曰:“若辈讥诮阁下不浅矣。”官曰:“何为?”客曰:“阁下后拥前呼,则洋洋得意;谒见上司,则不敢放屁;问案对词,则昏天黑地;何以结讼,则拖来扯去而已。”后此官决囚,因斩绞错误,被参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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