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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某少君

少君某,年十七,能诗文而未遇,翩翩美少年也。父以科甲铨得四川县令,少君随任。行至羊肠阪,马逸,颠落崖下,身糜而魂出,随风飘荡,瞬息数千里,求止不得。忽堕于山东历城县村。落间初死男尸壳中,大叫曰:“跌死我也。”见妇与童围绕身旁者,皆止哭曰:“苏矣。”一老媪曰:“气绝逾日,如何得醒?”随有二三父老近身细审曰:“气暖身和,复生无疑。”一家庆幸,频闻欢乐声。媪前抚之曰:“我儿何云跌死,曷为我言之。”少君睁目曰:“汝何人,敢儿我?”父老笑曰:“渠虽少苏,神尚未完。此汝母,如何不识?”又指一丑妇曰:“此汝妻。”指一村童曰:“此汝子,皆识否?”少君起坐曰:“谬甚!谬甚!我某公子,随父莅任。行蜀道上,堕马被风吹至此。并未娶妻,焉得有子?且我母乃诰命孺人,村妪何得冒认?”父老曰:“休呓语,汝不信,可以镜自照。”少君对镜,四十余岁之麻胡也。不禁扑镜大哭曰:“还我本来面目,我愿死不愿生矣。”父老粲然皆笑,老媪曰:“谅我儿初醒,神尚模糊,诸公勿扰之,俾静养数日自然复原。”众散去,少君拥衾垂首丧气,无如饥肠作辘辘声,丑妇以半规糠饼饲之,粗粝难堪,勉强吞咽,泪涔涔下。丑妇曰:“我与阿姑守君十余日,已绝粮三四日,仅食槐皮野菜耳。以君初复需调养,忍耻向邻人乞得此饼,亦大人情。君犹以为不足耶?”少君大声叱之出。目睹败屋三椽,土炕上所拥者,破衾败絮蓝缕衣裤一堆,厨灶亦在房中,气息秽不可耐。回思居厦屋,役奴仆,衣罗绮,食膏粱,判若天渊。怦怦懊恼,求死不得。至晚妻儿皆来就宿,少君又大叱之,闻老媪唤其妇与孙去。

次日,邻翁来殷勤问候曰:“吾与君至交也,闻君病小痊,性情大变,亲母妻子视若寇仇,恐乡党不能容此不孝不义之人也。将来亲戚不齿,邻里不顾,君又贫困,何以仰事俯育,以终乃身乎?用敢奉劝。”少君泣曰:“承翁美意,请辨我语言是足下好友之音乎?”翁曰:“人是音非,吾固知君借尸返魂也。今既为某人矣,得不为某人之事乎?譬如仕宦本督抚也,降为杂职,能不安杂职之分而从其政乎?君即舍此而就尊公,面目既非,纵怜而育之,他人必不相容。”少君思其言中理,曰:“翁所教良是。后将若何?”翁曰:“母其母子其子,仍营趁以自食其力,承此一家以了此躯而已。”少君曰:“我前生读书作文曾应童试,营趁之事一无所能,奈何?”翁曰:“能如是乎。请为君游扬闾里,以训童蒙。亦自食其力之一道也。”少君起谢之。翁为布告乡党,人素知某为佣保,目不识丁,忽闻一病而能诗文,远近好奇之士成来共语。少君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众皆悦服,从游者甚众。所得修脯以养一家,绰有余裕。但少君自授徒后借居古庙,竟不归家。母来谈论,格格不入,妻子更不顾而问矣。然得温饱,皆乐而安之。

未几,赴试,旋入学为名诸生。时有客入蜀,少君作禀告乃翁。大令奇其事,寄资作札招之去。少君前生本行兰,因其聪敏俊秀,父母偏爱之。上有两兄,皆不得意。后闻其堕马死,父母衰恸而两兄窃喜。今又闻其来也皆惧。及相晤,其貌不扬,父甚狐疑,两兄直叱为妄冒,母亦不认。少君历举幼时游戏事及父母秘密之言,委曲道达。父虽垂怜,而母与两兄决意逐之。父知必不见容,私与千金遣归山左,家以小康。谈者曰此人现在,后不知作何结局矣。

或曰:“异哉,少君之一跌,既未入幽冥,又不经神判,以翩翩佳公子顿变而为窭人,何异于膴仕之投荒者。造化弄人至此极矣。”芗厈曰:“此不弟之显罚也。观其后之不见容于乃兄,即可见前之乃兄受侮不少。若使再世得报,人皆不知。直以现身作法,以示鉴于人伦。谚云,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为少君诵矣。”

许宗伯

吾乡许大宗伯,讳汝霖。幼失怙恃,终鲜兄弟,室如悬罄,地无立锥。依寺僧训蒙度日,每闻僧作法事归,必聚论人家字画。有云堂幅好者,有云单条佳者,有云横披更妙者,有云楹联出色者,争论不一。间有戚友延僧,宅中实无字画,而论者如故。公大疑,访诸其徒。徒哂曰:“彼所论非真字画,凡请持经之家,妇女不避。我等得以纵观,归而各诩目力以隐语评之。所云堂幅者,其家正妻,横披者妾,单条者女,楹联者婢也。我不敢在师前隐讳,然师亦不可为外人道也。”公深恨之而无如何。嗣应试,屡冠童子军,苦不得售。年将而立,无与论婚者。

乡有葭莩亲,以耕读为业,时全家患疫,惟一女无恙。戚翁静卧床中,夜闻众鬼议曰:“明日许宗伯来视疾,我曹避何处?”一鬼曰:“翁床下大瓮,聚处其中,亦可暂避一时耳。”皆应曰可。是日,公闻戚病,果来探视。翁见公大悦,使其女奉以馔,甚丰。公不安欲去。翁跃起曰:“有事烦君,看老夫薄面万不可辞。”公食毕,请所事,翁曰:“请以纸硃书‘大宗伯封’四字,封老夫床下瓮口,举而投诸河,即感盛德矣。”公不解其意,笑从之,为弃瓮。归,病者果痊愈。翁益喜,遣媒以女订婚。年齿皆长,急须聘娶。翁为公作大布衣冠,草草成礼。公无力备花烛,代以二油灯。其夫人恒曰:“妾每见取妇家,必彩舆、鼓乐、鸣炮,君今一事不备,岂非妾命累君耶?”公曰:“卿今羡此不得,恐异日闻之生厌耳。”夫人曰:“妾乐此不疲,何厌之有?”

未几,公入泮,将应秋闱,无力买舟,惟趁夜航之便,行百里不过数十钱。然无卧具者,倒不准趁船。公谋诸僧,曰:“盍以敝毡裹两破蒲团,用充卧具,谁敢拒之。”公如法趁船赴省。停泊时,舟子举其具掷岸上树间。公亦不顾,入茶肆,旋有驿卒乘骑至,亦系马树下。马饥,见破毡内有草,蹄而食之。群哗曰:“许爷行李被马吃矣。”公亦大笑而去。

后举孝廉,捷南宫,入词林,转春坊,由卿贰外转方伯,旋晋中丞。中丞官廨限于地,横而长,上房距鼓亭炮台密迩,早晚鼓吹鸣炮,夫人不得安眠,谓公曰:“日日鼓乐,未免喧阗,盍命稍停乎?”公笑曰:“卿昔求之不得,今果厌烦耶?我所以日日为此者,非自鸣得意,所以补卿昔日之不足耳。卿既足矣,从此收声,不仅稍停而已。”果内召为大宗伯,妻封一品夫人。公卒时遗教子孙,永不许延僧作佛事,违者以不孝论,实有憾于字画之说也。

芗厈曰:许公未达时,可谓君子固穷。吾乡人至今称物之不堪者,曰“许老爷铺盖。”又曰:“许老爷鼓吹,补补你。”竟成谚语。至其文集,为国初名家政绩,足以上动圣明。不但能言之者少,即知之者亦稀,何风俗之陋耶?

巧令三则

有幕客攫其居停误征已免钱粮印簿讹控者,状已上达,簿未呈堂。宪司咸以此人铁据在握,难以理断,其能者不过私与往还,问其所欲,图赎其簿销之而已。此人索数千金,不得丝毫缺。或云,即予千金,倘抱赃出首,中人亦连累无涯矣。皆窘于计。宪司会议时,有巧令在侧微笑。诘之,令曰:“若交职,三日办矣。”宪欣然委之,令携卷回,不动声色。至第三日,上下皆曰:“限期已到,尚未佥票,得毋误乎?”令曰:“余几忘之。”乃出,升公座,唤三班役来前曰:“有善斗殴者否?”众皆骇,莫敢应,一强项者出曰:“役能之。”令喜曰:“汝能,必知我意。今某处有幕客某寓,汝往生事激之斗。但许自伤,勿许伤人,受伤即来鸣冤,汝知之乎?”役曰唯。即赴客寓,向其人大呼曰:“汝从某县来,我载汝至此,今已逾月,所欠车价若干,速给我,不能再待矣。”客大怒曰:“我来时仆夫非汝,何来恶棍,敢肆讹诈!”役詈不已,客推之出,役即自伤其首回,县令未退堂,即呼冤入跪。正验伤,客亦衣冠至,以棍徒凭空讹诈具禀。役与争辩,令曰:“无哗,此易辨耳。汝既载客来,客行李若干,汝必知之。”令逐—报明核对,役不能知,妄报数物。客大笑,称令贤明。令问之,曰:“所报全非,自愿书单呈验。”令即饬书,带役数人往客寓,将行李捡来当堂查验,与所书单无异。于行箧中搜得印簿,曰:“此系官文,何得私自携取?本应治罪,念汝尚属斯文,姑全颜面。”命取火焚之。客争曰:“案已上控,簿不可焚。”时人多手快,已成灰烬。令大笑曰:“汝肯讹人,无怪人来讹汝。天道好还,汝知之乎?第我治下不容奸险之徒,即备文递回原籍可也。”客知据已毁,无能为,隐忍吞声而去。令即缴卷销案,宪司优奖之。

有刘姓者,孤独少年,入赘李老家。李以其稚弱无能,虐之。刘不堪,潜投仕宦为仆,得王宠眷。数年积金四百余,辞归,与其妻谋置产业。妻乃炫述于父母,李老生心,欣然设宴为婿洗尘。誉而醉之,且曰:“汝妻年幼,交以多金恐不胜任。况汝须外出谋事,以少妇居守,得无穿窬之虑乎?盍交老夫权为收藏,可以无虑。”刘唯唯,出金点交,八宝十六件也。次日,刘酒醒而悔,亟向李老索银。李曰:“汝贫如丐,寄食我家,邻里咸知,焉得多金寄顿?不思为汝育妻恩,反肆讹耶?”其女助婿争论,李老大怒曰:“女生外向,真不可与处矣。”逐其夫妇出诸大门之外。刘冤忿兴讼,以妻为证。县令曰:“汝物无凭,妻不可以为证。汝妻父曰女生外向,此言诚然。我不能直,汝毋干犯,义之责也。”挥之退。刘素稔巧令名,往陈其苦,令曰:“隔境无能为力。”刘曰:“夭下贤使君惟有阔下,若不肯治理,则无官能明此狱矣。”哀之切,令笑曰:“若必欲余明此讼,须暂禁囹圄,汝愿之否?”刘曰:“果能明此,虽刀杖加身亦甘承受,况暂禁耶?”令即梏收之。乃移文县令曰:“日者获大盗张三,据供劫得某事主家银四百余两,若干锭件,寄顿贵县某村大窝主李老家,希即委员带捕,查起赃银,连窝主李老解质”云云。县令见系盗劫重情,即身自查抄,人赃并获,解交此。令乃涂刘面以墨,衣囚衣,械系于堂。呼李老诘之曰:“此囚供在某家劫银四百余两,八宝十六件,寄汝家,今所起赃数相符。汝为盗窝,罪十枭首,据实陈明,勿自庸三木也。”李老呼冤曰:“此银实系小人之婿刘某寄存者,闻其得自随官,是否属实,请拘刘某与张三质之,以明小人之冤。”令笑曰:“若见刘某,汝又将图赖矣。”李老曰:“与其冤诛,莫若明心。召刘某与张三质对,可见小人不知情,庶望一线生路,奚肯贪财舍命耶?”令曰:“若然,则刘某在是矣。”乃释其桎梏,使渍面易服相见。李大惭无词。令乃给还刘银,而薄责李曰:“余为留翁婿情也。”刘感激涕零而去,李亦从此悔过矣。

某县尉与其大令有隙,面和而心违。一日在令帐房闲话,见几上有入钱簿,内书某季收陋规若干,某役手,某案收钱若干,不一而足。尉俟令回首时,潜藏而退。令送客回,不见此簿,知入尉手矣。所载赃私累累,必受其讹,惶恐之至。函致巧令商之,复书曰:“慎勿言,见尉时谈笑如恒,若无事然,饬库书取银数百两,备文批解杂税,封贮帐房柜内。签差翌日起解,夜于墙上钻穴而入取回内署。次日即呼尉带捕来验,云是夜被窃杂税银若干,公文一角,入钱总簿一本。申明宪司,渠敢自露乎?”令如法行之,旋即通报,自请处分。尉知其心而不敢言,恐干重咎,将所藏之私簿暗毁矣。

芗厈曰:彼诈而我诈之,强中更有强中手。书曰:“诪张为幻。”至此,令人不可测而可笑。盖人情欺愚而畏智,是故惧讼者,讼即随之。若烛其奸,又操其胜具,将不战而胜矣。

正梦

凡人之寤也,至人无梦,愚人无梦。然孔子梦周公,非至人之梦征耶?惟愚人无梦,信然。吾家有一婶、一婢、一仆,皆曰:“睡则与死无异,何有梦耶?世之言梦者莫非妄也。”终身不信梦,此其神昏耳。盖梦者,人之神识为之。

有幻梦者,如遇水火刀兵之厄,此五脏病情也;有噩梦者,如得富贵神仙之乐,此生平妄念也;有正梦者,如逢过去未来之事,虽隔数十年之久,莫不符合,此则有默契之灵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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