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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王梦蛟

长乐马某,操布业。妻许氏,中年无子,遂娶王姬。姬身具鳞甲文,其母梦长蛟缠体而生者,名之曰梦蛟,记其瑞也。归马年仅十六,未几生一子,名铎。许氏阳为喜悦,而阴实妒忌,思有以中伤之。王识其心,故防卫惟谨,母子不片刻离也。一日,许谕浣衣,王怀子持衣登楼,当窗以晾。许潜蹑其踪,自后推其母子坠楼,而作惊讶状。马闻之趋救,王头面虽伤,其子则端坐无恙。

马察知其妻不能相容而畏之,遂成悸疾。其夥李某自远方贸布回,生平相与之至笃者,泣告以故,出妾与子属之。李曰:“知己之托,敢当重任,但某无家室,何以安如夫人也?”马曰:“予筹之审矣,请以王姬侍足下,以存吾孤。”李推之不得,厚嫁之,带其子铎往。逾年生一子,名之曰马,盖不忘其发之赠妾生子,以志其恩义也。

未几马某卒,而许氏亦颠沛死。李以马赠嫁之资经营起家,富甲一邑,重聘延名师以训二子,恩勤兼挚,马铎得中永乐壬辰状元,其子李马亦发解。李夫妇大悦,分马铎以家资之半,俾归其宗。铎泣辞曰:“若非继父,何有今兹?愿以空身守先人庐墓。”李强与之,铎以财产为弟游扬名誉,且与改名曰骐,以避嫌疑。戊戌,李骐亦状元及第,未几李夫妇以寿考终,铎欲黜其嫡母许氏,以王姬归葬父所。骐不愿曰,“若依兄命,则弟为无母之儿,于礼不顺。”不得已,陈情于朝,帝命礼部议曰:“王氏改嫁,义已绝于前夫;教子成名,理应隆以异数。况李骐不能无母,而马某本自有妻。论妇道之有终,应从后葬;嘉英才之连育,请锡荣封。事出创闻,后不为例。”议上,封以长乐县君,谕祭葬。

假和尚

金生者,浙右人也。幼患秃疮,头无毫发,然聪慧异常,经史百家,过目成诵。临摹法帖,逼肖名家。真未易才也。惜好为巧诈,不务正业,年十六,入黉门,试优等食饩。父母为完娶后,相继而殁。生益无拘束,日与浮浪子为伍,凡狎邪之事,无所不为。未几家业倾尽,则播弄其亲族朋友,以博升斗,如是者十余年。人人畏而避之,无可行其欺诈矣。蓝缕如丐,室人交谪。生奋然曰:“大丈夫博功名富贵犹反手耳,奈吾乡人目小如豆,不识贤豪,无能助吾入青云者。吾将遨游四海以图之。”妻孥皆破涕为笑曰:“博场妓馆,足下之青云耳。累及乡党,不为少矣。不自成立,惟觊人有,狁肆口讥谈,能无汗颜?所可取者,不肯玷辱先人。轻去其乡而为流丐,尚知羞耻,是则足下之大志也。”

生忿忿而出,遍求亲友,告以远游之意,以妻子为托曰:“以十载为期,若不得上达,誓不空归。”众皆曰:“十年则君之子亦长矣,似有跨灶之才,君无后虑。”生曰:“吾子不过贵公子之貌耳,焉能清于老凤?”众笑曰:“但愿如是,我等十年之担,庶可息肩。”生叩首谢,众曰:“毋匆促,当为君筹画旅资,以壮行色。”生曰:“负累己多,何可再扰?即此行矣。”急奔而去。

途遇一僧,醉卧于道,身畔有担,生触机而叹曰:“噫,是可为也。”随窃其衣钵,并有度牒,名曰“悟真”。因是周流于丛林间,但可驻足,无以发迹。转辗入粤东,有古大寺者,雄据一方,为通都大邑之胜境也。时不戒于火,琳宫璇室焚毁其半,其主持僧募缘修葺,尚无人应。生周阅之曰,“噫,是可为也。”遂谒主僧,愿留为役。问客何能,对曰:“吾乃粗莽和尚,未能识字诵经,不过任洒扫执爨之事耳。”主僧留之,令其入市买物,则哀祈阛阓中之能者为之,书单必详列某物价若干,共用钱若干,交单时物既便宜,单亦明晰。主僧甚宠遇之。

如是者半载,人咸知悟真和尚之真无能也,莫不怜其朴诚,惜其愚蠢。生故作憨戆之状,以取信于人。于是潜置紫金衣钵,以策藏于毁余之佛座下。一日辰兴,冠毗罗服紫衣,据大殿之基,趺跏而坐。众僧见之,走报主僧曰:“悟真疯矣。”笑述其状,主僧往观,生徐起曰:“佛旨在身,不敢行礼。”主僧诘之,对曰:“弟子于夜半梦释伽牟尼降,嘱曰:‘是庙之兴,惟汝能为。其勉力募化,以结善缘。’弟子以愚昧辞,我佛微笑以手摩顶,授以五色珠,使吞之,曰:‘服此舍利子,自能领悟一切法。吾座下有正传衣钵,亦以付汝,是可取信于人也。’弟子觉而寻之,果于莲花座下得此,敢不敬谨奉持,以彰佛道?请吾师号召施主,以观弟子撰文书榜,以募善缘。”众僧闻之,喧传遐迩,于是男妇聚观者以数万计。生乃布硬黄纸,对大众书疏,其文如《圣教序》之清丽,其字仿《多宝塔》之端劲。士大夫佥顶礼佩服,大众无不涕泣赞叹,哄呼活佛,施舍恐后。弥月间朱提堆积矣。乃延善士以董其事,佥曰:“创建之资虽敷,梁栋之材未备,何从得此大木也?”生曰:“吾慧照四方,惟蜀山有巨林可采,第不难往买而难于递运,须广大神通以摄之,似亦可至也。”众皆曰:“运大神力,非活佛不能。”生伪辞再三,众请益力,生曰:“姑以二十万金易轻便之物,俾予独往独来,以成此善果。”众皆欣诺,为之置珠宝以行。

生出粤,弃其缁素,兼程入都,货其珠宝,丰获赢余。值大捐例开,生以原名纳资,得太守,入觐奏对,称旨交部,即铨选得闽郡。过其乡里,仆从舆马炫耀,一时亲友争趋奉之,生皆厚报,乃携妻孥之任。缘历尽艰难,深知民间疾苦,以清勤自持,故称贤太守也。

公大将军延师

公大将军某,权臣也。威震内廷,势倾中外,庶司百寮,莫不拱手听命。适其幼子需师教读,与公卿言及,众皆唯唯。时有江南沈孝廉,因不第流寓都中,觅馆糊口,已托其座师某持郎允为推荐。适冬至朝贺之期,百官咸集,大将军复理前言,某侍郎即举沈生以应。大将军曰:“为童子师,以品行为要,俾幼而习见师范,则长可观矣。此生端方否?”侍郎对以有儒者气象,大将军欣然许可。侍郎归,召沈生,嘱令小心谨慎,不仅安砚有方,若得大将军青目,则功名未可限量也。沈感谢而退。

新正,大将军遣从官以名柬邀,沈生至第,大将军躬迎于堂,专席南向,命公子盛服拜师。毕,大开筵宴,声伎杂奏,宾主尽欢而止。送先生入西园,书室三楹,峰峦周匝,林木青苍,室内书籍充栋,陈设精雅。公子年甫六龄,不过指教数字而已。其供奔走者,苍头四人,俊童八人。晚入卧室,牙床绛帐,绣樨锦衾,并皆佳妙。次日,苍头带长髯者至,约视沈生体段,趋出未几,进貂裘全袭服之,长短适宜。每日辰兴,则八童齐侍。其一首顶银盆,跪而请盥,一执漱具,一执巾帕,一执镜奁,一执香皂,余皆撩衣摄裳,环伺左右。沈生平所未经者,意甚不安,谕之曰:“其以盥盆置架上,恐沾尔等衣也。”童曰:“某等受大将军命,日事师如事予。大将军盥沐皆如是也,敢不勉效执事,以速重愆。”沈曰:“我所命,与尔无碍。”童不敢违,以梓楠雕架承之。沈正沐,大将军至,见童不顶盆,怒目视之,向随带护卫一颠首,护卫喻意,带诸童出。未几,献首阶前曰:“某童不敬先生,已斩之矣。”沈大惊骇,视大将军色转和,心始安。大将军喜古玩,每得禹鼎汤盘之属,与沈共赏鉴,沈若赞叹,则曰:“先生欲之,留此为玩。”虽千金所得者,未尝顾惜。

一日,大将军来与沈共膳。饭中有完谷,沈出之。大将军见,回首示护卫意,护卫去,未几献首阶前,曰:“庖人拣米不净,已斩之矣。”沈不胜惊愕,视大将军,谈笑自若,不得不勉强承欢。逾月,沈忆家中所需,欲支修金。与苍头商之,苍头曰:“需若干,请作书呈大将军。”沈请数十金,连家书送去。苍头回日。“已如命奇江南矣。”未几,大将军奉旨征西夷,来辞沈曰:“先生之品学,予所敬佩。今予承命西征,未稔何年葳事,敬以幼子属先生,有不率教者笃责之,勿弃之而去。予旋师之日,当有以报先生也。”沈唯唯。大将军去后,沈欲出访友,阍者拒曰,“府中出入,皆有载籍,按月录报。大将军在时,先生足不出户,今忽有是,恐贻奴辈性命之忧。可已则已,乞哀怜之。”沈知大将军家法严,遂不果出。次年应会试,亦为阍者哀祈而止。沈愤欲告归,又不敢拂大将军命。所幸四季衣服屡为更新,而小衣十日一新。至肴馔,则翻新出奇,总无恒品,不第丰腆而已。若闷时,苍头望见颜色,即传府中男女名优赴园演剧,为先生排遣,则又乐而安之。荏苒三年,屡有信致家中,未得一回书,深以父母妻子为念。委婉致意大将军,得还书,意甚款洽,言亦谦退,惟云予报捷在迩,请先生姑俟,晤商可也。又半载,大将军献俘还阙,圣驾郊迎。公事毕,入视先生,欢然道故,并谢勤劳之意,沈未敢骤辞。

一日,登假山闲步,忽闻哀痛之声,问童曰:“此声何来?”童曰:“将军凯旋后,在厅事考功过定赏罚耳。”沈曰:“得窥探否?”童不敢违,引之往,潜伏厅后窃视。见大将军高坐,庭下甲士森列,所执刀斧之光耀目。两旁司官按籍论功过,其功多者,立易以应升之品服,酌酒赐坐;其过多者,大将军面数之,曰某战汝失机宜,某事承办不力,应斩。任其哀吁不顾也。护卫即洗剥其衣,推出门外,砍首以献。惟是大将军严刻,罚多赏少,悲嚎不绝。沈观之惨甚,不觉首触门屏而倒。大将军微闻之,事毕退视厅后,见先生倒卧于地,数童扶之不起。大将军亲挠之入室,慰令安卧,唤仆速取安神丸,以参汤服之。从容问曰:“谁告先生,俾惊怯也?”沈思大将军威严,不敢实告,因徐曰:“闻公子之言。”以其爱子之心,则无所责罚。大将军唯而去。忽有仆妇怆惶入室,跪告曰:“公子干犯先生,大将军裸而鞭之将毙矣。奉夫人命,求先生速救之。”沈愕然曰:“我不能入内室,其奈之何?”妇曰:“只须先生命苍头往唤公子,则大将军不能不释。”沈如教,苍头负公子来,恹恹欲绝。沈抚之遍体皆伤,泣曰:“我冤汝矣。”命苍头携公子卧具来。与之同榻,虑大将军怒犹未息也。

逾月,乘大将军欢悦,沈复以归宁为请。大将军曰:“先生孝思,予曷敢阻?”择日盛饯,大将军欲亲送出关,沈力辞,犹依依不舍,命公子代送。登程之际,后车数十乘,从者数十人,卿相咸设饯,行则卫士前驱,止则馆舍盛备,所历之都邑,自节使监司以下,迎送惟谨。至河干,则巨艘十余。沈意谓一肩行李,何用如许舟车,始问苍头,则以单纸进。默数之,凡几年所备之衣笥及书室中所陈之物,无论书籍古玩,无不载来。沈笑谓苍头曰:“误矣,是皆大将军之具,何可携归?”苍头曰:“大将军命,恐先生思念旧物,故悉举以赠。”沈感甚,意谓虽不得财,诸物犹值万计,半生无虑饥寒矣。及抵苏,则都督率百官迎于舟中,沈再拜以辞,曰:“予小子其敢劳上官?”众曰:“夫子为大将军上宾,我等其何敢亵?”辞众归,卫士拥护至第,则旧宅全非,门第轩昂,居然巨室。沈徘徊不敢入,是时观者如堵,邻叟谓曰:“封翁望郎君久矣,何不入室?”沈曰:“我家何在?”叟笑曰:“郎君开创大宅,而诿为不知也?”沈始敢入,迎于门者皆干仆,登堂则诰命辉煌,入室则父母衣四品服,俨然命卿。

沈趋魂膝下,问所由来,其父母诧曰:“汝自为之,何不自知?”沈实对以不觉之故,其父北向揖曰:“大将军成全汝,可谓再造之天矣。”因云:“某年方伯来,谓老夫曰奉大将军命,为翁改宅。遂去旧而廓充之。老夫曰宅大人稀,得毋寥寂?方伯即送仆婢若干人,并良田质库,以及陈设之物,无不毕具。旋得捷报日,汝从大将军西征,以军功得县令,屡次荐升,今为观察,老夫妇皆膺封典,惟虑汝在军前,悬悬而望,今汝归来,举宅大庆矣。”沈感极涕零,出见诸仆,数十人以次叩谒。一老苍头捧椟跪陈数籍,以告曰:“是皆田宅人丁契券之属,大将军命置者。老奴已经理数载矣,请郎君捡收,以便老奴带卫士等回都覆命也。”沈慰劳之,受籍计点,其值百万。乃启谢大将军,自此寂然,亦无回音。沈思大将军权势过甚,虑罹党祸,不敢出仕,称疾家居。

不数载,闻帝愠大将军,迁谪吴地,百官交章劾其肆横状,帝震怒,命削职拿问。过苏郡,沈贿通缇骑,潜入舟中,抚大将军而泣。大将军笑曰:“大丈夫视死如归,予即不法,实无悖逆。第上怒不解,予固不望生还。况予以儒生起家,权势倾百寮,享用逾万乘,得无盈满之诛乎?惟幼子托先生青目。”沈唯唯,纳赆千缗不受。入都,帝廷鞫之,皆承赐缳首,籍其家,诸子弟皆遣戍远方,为怨家所灭。其幼子因无职名得以脱漏。沈闻之,不胜悲感。是夜,突有北来流丐二人,入宅求见。阍者与之钱不受,丐曰:“但得一晤主人,死亦无憾。”沈出视之,即老苍头与公子也,相对恸绝。遂匿以为子,以存大将军之后。

无真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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