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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初编(10)

孝廉陈凤梧,风流蕴藉人也。祖居绍兴,寄籍宛平。弱冠即掇巍科,人皆以神童目之。家在京城甘水桥,宅后有小楼三楹,即乃尊侍御公休沐处也。孝廉初犹登啸,及公捐馆,不忍手泽之存,遂闭之,已数稔矣。一夕月明,孝廉访戴归甚迟,家人皆已熟寐,惟留小童应门。孝廉入,因贪月色,不忍就枕,乃自检松柴,命童涤器,将以煎茗。俄闻笛声袅袅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耸然听之,宛在楼上。孝廉骇然,毛发尽矗,凛乎不敢独醒,遽归寝。平明即起,将往踪迹,家人知而力阻,弗听。至则癿蛸在户,轩槛积尘。甫启扃,有巨物夺门而去,孝廉股栗。仰视之,六翮凌空,则雕也。盖公没五年,此楼未辟,物遂巢其中。然门窗封识,亦不知其何自而入,良足诧异。孝廉神少定,然后入观典册,茫无人迹,又绝无可怪,惟怆怀洒泪而已,乃仍阖之而归。至夜静伺之,漏下三鼓,其声又作。谛听焉,音甚靡曼,则非复向之呜咽者矣。翌日,孝廉具衣冠,敬诣楼下,祝曰:“仙乎!鬼乎!何骇人听闻至此也?倘有妙音,请容面领,毋过吝。”言已返室,察头即有速客柬。启视之,字迹婉丽,一则温玉,一则柔娘,益皆闺中女字也。乃大骇,以问家人,举茫然莫知所自。阖室惊疑,靡不惴惴。及昏,孝廉欲赴其约,太夫人惧,诃止之。因假寐,俟人俱寝,悄然独往。未至,早有小青衣,妖冶非常,迎于门际,笑曰:“知音人诚巨胆哉?二位娘子固俟之久矣。”遂导之同行。旋闻椒兰馥郁,来自半天。遥睇楼头,二美軃袖凭栏,意似徙倚无聊。月下遇之,香雾云鬟,清辉玉臂,不欲垂怜而不能也。因拾级而登,直前揖曰:“庸耳俗肠,未娴音律,荷蒙召以雅集,能无愧乎?”一美人微哂曰:“既非顾曲周郎,奈何谆请妙部?此言亦谁能信之?”语次,睨其貌,一则玉润珠圆,嫣然百媚;一则花愁柳怨,笑可倾城。均衣五铢衣,束百宝裙,环佩珊珊,实天人也。孝廉自诧为奇遇,因曰:“客夕清音,遥聆之若出两人,而各擅所长。愿即于此赐教,使得餍饫,其可欤?”其未言者亦哂曰:“匆遽若此,岂登徒子之床头犹有所系恋耶?”乃出袖中玉笛为奏一曲,即前一夕所闻者。恍乎若鹤之清唳,雁之哀鸣,凄凄然使人泪下。未阕,彼美一人即举翠袂挥之曰:“妹勿作此断肠声,反令佳客不快。”遂命青衣以笙来,倚槛和之,声如和鸣之凤,共哕之鸾,哀者以喜,怨者以舒,盖即隔夜所聆者,而缠绵过之矣。曲既终,乃展姓氏,始识吹笙者即温玉,而柔娘则作折柳之曲者也。孝廉与温玉晤语,谈及古今声伎,无不叩之即鸣。独柔娘低鬟掩袂,对月无言,一似重有忧者。孝廉疑而诘之,玉曰:“痴妮子故常作此态,君勿深怪可也。”夜既半,青衣促归,玉顾孝廉曰:“有客无酒,良夜不欢。君能作东道主,当过萧斋奉访耳。”孝廉敬诺,约以明夕。遂下胡梯,冉冉过楼东而去,不知其所往。孝廉亦潜归卧室,母妻皆不觉。早起,讳不宣言。旁午,入斋伪作拈毫状。至暮,托言文会未竣,遂不入内。命僮襆被来,设榻布衾,且密置酒馔,秉烛俟之,惟虞其爽约。直至漏下二鼓,双美偕来,笑语生春,非复日前之羞涩矣。入室杂坐,履舄交加。孝廉将自起暖酒,温玉以目视青衣曰:“不可重劳主人。”因命以代之。酒甫三行,少酣春色,孝廉起,请尽昨夕未尽之妙。玉辞曰:“耳目较近,鸣则惊人。”遂不复作。惟浮白欢饮,射复藏钩,以祈尔爵而已。无何,玉山尽颓,眉目荡然。玉乃离席谓柔曰:“妹盍留此,予且归。”柔作羞态曰:“侬不惯与生人卧,此事终须逊姊。”玉笑曰:“汝先吹笛,以邀风月,何人乃敢僭耶?”遂凭青衣肩,踉跄而返。孝廉与柔解衣,柔低曰:“妾尚葳蕤,郎君幸勿狂暴也。”孝廉笑曰:“敬如卿命。”既合,柔不胜凿枘之苦,猩血流丹,娇啼宛转。孝廉熟玩之,肌不丰而若无骨,态不胜而若争妍,皀席之间,极人世之乐焉。诘旦,柔揽衣先起,谓孝廉曰:“郎君尚有新人,妾请明日来。”遂跚跚自去。孝廉因诈称抱恙,不返内寝,太夫人与其细君,咸来问视。孝廉以心神不爽,愿屏烦嚣,谢去之,人故莫之疑也。将夜,仍藏斗酒,以待玉来。跂望者久之,宵深果至,则仅玉一人,并青衣亦不复随。灯下促膝,觥筹交错,玉之倜傥尤胜于柔。酒未酣,孝廉之情已荡,促之就寝。玉笑而起曰:“清狂如此,宜其渴病难医也。”因而银釭笑吹,罗襦偷解,狎之。虽故处子,而枕席之情,颇为流动,抑且温软如拥絮,柔腻若涂脂,容则满月生辉,态亦名花敛蕊。甫两夕,而二难并荐。欢娱已久,曙色盈眸,玉将起,乃语孝廉曰:“两斧伐孤木,君知之乎?妾去而妹已来,妹行而妾又至,君以一身当之,鲜不败也。为君计,今且就内寝,约五夕,妾等一会。如此则君之精力已复,即妾等之情好,不更能于永固乎?”孝廉感其爱己深,颔之。玉既去,孝廉亦起,将返内室而恍惚如有失。良久,乃始能记忆,忾然曰:“柔约今夕来,我何可负渠也?”因复卧。少顷,母妻踵至,仍以病为辞,留宿于外。然心为酒色所蛊,饮食亦锐减,人遂深信共疾,太夫人将为延医,坚谢不愿。柔至夜复来,缱绻倍胜于前,昔犹娇而怯,今则柔且媚矣。临别问:“玉姊来否?”孝廉以首示之意,柔辗然颇有喜色。及夕复至,笑语曰:“妾今来代彼当夕矣!”孝廉因告以五夕之约。柔忽娇嗔曰:“妖婢竟乔献殷勤耶?妾告君,渠非我仙侣,实狐也。必别有桑濮行,散以此绐君。不然,岂有相爱而能遽舍者?”言已,欢洽如常。将去且嘱曰:“君勿漏言,反似妾妒也。”至夕,玉仍杳然,孝廉亦疑之,而不知其为逊柔故。自是柔之至无虚夕,而孝廉遂憔悴不胜矣。迨至旬终,玉始夜至,入室即惊曰:“君岂未悬此榻耶?不然,何形神之惫也?”孝廉以爱柔故,坚讳之。及寝,玉觉有异,益诘之。乃言柔来太屡,且渠谓若为狐,嘱予勿泄。玉闻之大恚曰:“误与鬼子同事,几予我以杀郎名。渠乃某家小女,殁已多年,当明末时闯逆寇都自缢而死者,因乱中,槁葬于君之后楼下。尊大人在日,福德俱隆,渠乃深自潜藏。今以楼虚,遂据之。妾与之音律相知,以时往来,故得相偕见君也。”已而笑曰:“渠亦为情所皁耳!虽然,郎君则枯瘠矣。俟明夕来,妾当为君止之。”鸡鸣,遂去。孝廉确知为鬼狐,始悚惧欲徙,而惭赧未及言。是夜柔与玉果偕来,玉诋柔曰:“妹谓我为狐,妹独非鬼耶?何事人以色,而不爱人以德也。”柔赧然,无辞以对。玉剌剌不休,柔则低蛾敛黛,愁态可掬。盖柔自遇孝廉,不再如向之幽怨,今复见之,不觉悱恻,乃解之曰:“渠实爱我,子何相尤之深耶?”玉艴然,红涨于面曰:“君既左袒,妾不能与人分谤也。”拂衣迳出。柔虽仍留,亦不尽欢而罢。阅一日,而孝廉之真疾作,形色支离,神气困惫。太夫人坚徙之内寝,而柔与玉俱绝迹。病既弥留,阖家忧戚。孝廉正当沈顿,忽梦玉挥泪而来,语之曰:“君不纳妾言,几殆矣。然禄籍固未绝也,妾为君疾采药嵩山,触怒岳神,堕崖而死。今与柔妹同在冥途,可胜慨哉!”言之惨然,孝廉亦大恸。玉又曰:“某医精于长桑,亟延之,二竖子或可驱也。”言已,孝廉即惊觉,如其所教,物色之,果得和缓。委以治疗,病乃痊。孝廉既愈,恒感玉之德,而悲其死之惨,且更思柔不置也。独处辄冀其来,竞杳然。又明年,孝廉之内人以产厄卒。鳏居岑寂,益思念之。长夜凄清,寝不能寐,倏见向之青衣,癷然径入,告孝廉曰:“玉娘子传语郎君,三日后相俟于门外,见有殡女者,如是如是,则鸾胶可续也。”孝廉诘其详,答曰:“娘子死,诉之岳帝,廉得其实,怜娘子之节,许令更生。因与君旧缘未断,故将夺舍复圆耳。”孝廉因并询柔之近况,青衣曰:“彼愧见郎君,且冥司发牒,行将往生他处矣。”孝廉方将研诘,遽敛其袂而退。越三朝,俟之门外,果有扶柩而过者,覆以红毹,送者皆衣青衣,绝无缟素。察其女也,逆而语之曰:“人故未死,何葬耶?”众愕然,而柩重遂不能举。旋闻棺中嘤咛而言曰:“我已活,将复闷死矣!”乃大惊。女之父为某部郎,止此弱息,既笄而殀,深痛之,殁不忍殓,冀其复生。今闻此,喜出望外,不以为异也,第恨通衢无可止之所。正仓惶间,柩中呼声倍急,孝廉乃前致词曰:“若无地息肩乎?此大好事,敝庐固可也。”部郎大喜,深感之,遂舁女榇入孝廉之门。家人咸惊怪,孝廉坚执其可。甫开棺,而女已瞿然起矣。窃睨之,貌甚姣好,虽瘦怯,与玉无殊。部郎又请假外舍,俾其小憩,孝廉无难色,径启书斋,命众扶入。部郎益衔其德,展问殷勤,知为世家子,且登桂榜,顿思以女字之,而恐其有偶。私询僮仆,知方鼓盆,益大悦。因变薤露之歌,为伐柯之咏,而凤卜以谐。孝廉喜,治筵相款,且命焚其榇于郭,以彰其奇,观者如堵焉。至暮,以香车送女归,择吉纳采,而旧弦复续。迨至亲迎之夕,甫启袱,女即凝睇如旧相识,而未敢遽泄。及宵,乃欷歔言曰:“妾为君两夕之欢,犯至险而陨越,君亦怜之乎?”孝廉曰:“然。藏之寸心,无时可忘,以子之灵,固早鉴之矣。”玉笑曰:“使柔妹更生,君视之当胜妾什倍。”孝廉亦笑曰:“子未忘情已事耶?”遂相携就寝。玉曰:“两以女身事君,人之受屈惟一,妾之痛楚有二矣。”既交,渥丹浃席,女之畏缩倍于前,而款洽则无异于旧焉。夙兴即起,谓孝廉曰:“妾今日乃可庙见矣。以前真所谓‘妾身未分明,何以见姑嫜’也。”乃盥濯入朝,太夫人因其娩婉,深喜之。嗣是燕尔情浓,夕无虚度,孝廉戏诘之曰:“若不虞我再病耶?”玉赧颜答曰:“今非昔比也。鬼与狐皆异类,五夕且不堪,况源源而来乎?今以人身侍巾栉,则坎离交济,虽少过不伤也。”孝廉倍颔其论。一夕,忽语孝廉曰:“曩者之谶验矣。妾昨梦柔来诀别,渠羞与郎见,故命妾报知,渠已托生某家。十五年后,可至广陵相访也。”孝廉时已得陇,不复望蜀,惟诘曰:“自经者亦能转轮耶?”答曰:“渠有德而无罪,且幽沉已久,合生男身。因思君故,特恳为女耳。”孝廉感其言,然亦姑置之。后孝廉屡踬春闱,竟以明经授邑宰。初任新蔡,有政声,骤擢秦州牧,十年不迁。俄以卓异升安庆守,携眷渡淮。当过邗沟,固已十有五稔矣。玉谓之曰:“苎萝村即此已是,君岂忘扬州之梦耶?”时玉已两索皆男,孝廉雅不欲,因玉固请,乃从之。为留十日,大索于瘦马家,玉皆曰非。濒行矣,有贫妪携小女郎,乞食于驿卒。玉适从太夫人游平山堂归,见之,曰:“是已。”即告孝廉,托言购婢,遂得之。玉携之归室,泫然曰:“妹何一寒至此?”女不解所谓,而星眸炯炯然,亦注视不移。玉亲为盥栉,眉目焕然。询其年,果十五,因仍以柔字之,不欲没其旧也。及夜定情,孝廉试其啼笑,宛然一柔,益狂喜,谓玉言不谬。履数任后,玉虽主中馈,而视柔若匹敌,每让一夕曰:“吾以补十五年之缺欠也。”期年,柔亦诞一子。未几,孝廉以内艰归,遂不出仕,遨游于温柔之乡以终老。

外史氏曰:玉以温名,取其德也。女字以此,殆无愧乎?盖妇之美德,不过曰不妒不淫而已。女让当夕,不妒也。约以五夕,不淫也。且能为夫子死,犹欲冀夫子生。其贤如此,岳帝虽震怒,亦应霁威矣。卒之碎者复全,分者复合,温其如玉,不致徒悼于重泉,宜也。若柔娘,独无可取,惟愿为女一节,聊可解嘲。然非温玉之淑,又乌能附骥尾以传也哉?

随园老人曰:人谓似聊斋《莲香传》,余亦谓似聊斋《莲香传》。然非鬼狐之迹略同,人亦乌从寻针线迹耶?事奇文奇,安在莲香后不可复有温玉?

○ 睡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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