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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三编(6)

某进士少登黄甲,年只十八令,榜下即受某县令。虽圣朝有心吁俊,实重任不易仔肩。封君某,心窃忧之,偕以之任,薄书案牍靡不身亲,宰唯升座佥行而已。暇更与之讲求吏治,指陈弊端。封君固浙中宿儒,兼工刀笔,言之皆中肯綮。宰本素慧,亦积渐能通。莅任周岁,政声大著,自中丞以下,举不能以年少轻之。一日,因公出郭,适遇某大户之丧。执绋者约数百人,幡幢鼓乐,仪采甚都。旧例吉凶大故,虽上宪亦避其途,宰因止于道周,以俟其进。一时灵眑既过,其后有孝舆,娇泣嘤嘤,固即未亡人也。忽值暴风,素帏高揭,妇之衣尽露于外,则斩缞之下,别有红裳,且色甚鲜艳。宰瞥见之,心颇疑讶,因命役咨访,哭于舆者何人,犹不意为其室也。反报,则某监生新逝,别无眷属,舆中人实惟其妻。宰乃大疑,知必有异,呼群役使沮其行,且命停榇于某寺,以候检验,究亦不言其故。乃亡者之戚族,半系巨绅,其次亦无白衣者,闻之愕然。亟面宰,哀恳至再,终不听,惟正色曰:“诸公与化者似非路人,讵忍其死不以命?如不从予相,予宁挂冠归,誓不再莅是邑。”众不得已,姑听之,且私议曰:“俟无实迹,再当反唇,看此乳臭官以何面目相见。”宰既力止其丧,遄归告父。封君侧首沉思曰:“汝能体察,吾心甚快。但系巨家,非齐民,不得玩视。倘验而无伤,便难收拾。必须先探本源,得有确证,然后一发破的。欲明此事,非予亲行不可。”宰时已有成见,窃谓不然,且不欲劳父,跽止之。封君笑曰:“予虽未登仕版,而为民跋履,亦犹为国驰驱,非一家之私也。汝何阻为?”于是易装为卜人,秘密出署。濒行,授宰以策,且戒曰:“事涉闺闼,勿以一衣之微而召祸也。”宰始悟,一一敬从。翌日遂托疾不出视事。诸绅闻而大粲,谓宰以儿戏阻丧,既而知悔,因埋首衙斋,不改孺子之故智。乃故具公牍,促其出验,宰竟置若罔闻。越数日,又叠催之,更冥然漠然。有棺不得葬,有穴不得掩,众皆含愤不平。即署中吏役,及里巷之人,莫不咎宰。事闻太守,不忍严檄,姑先驰书切责,欲其谢过于众绅。宰不引咎,惟禀复云云,以为人命至重,缓葬无妨,愿假旬日限,疾愈即出相验,如不得其致死之由,情甘伏此淹留之罪。语直而壮,太守亦解其意,而究以为忧。乃封君周行数日,绝无人讼某死之冤,心亦忐忑。一夕,孤踪郊外,无所栖身,因借中田之处小憩。旋有人来叱问之,封君起与为礼,伪称异乡失足,货卜糊口,路暗不能前进者,其人信之,慨然留宿。庐甚隘,不足以容二人,其人又田主雇倩为之守望者,亦不敢寐。相与絮谈,以消长夜。封君固有心,咨询不欲或遗一人。微以言挑之曰:“今岁田禾如此,脱遇贤长官,百姓可以无忧。”其人忽叹曰:“君勿言此,使我心戚。敝邑数年来,颇遭悍吏之虐。今邑侯年虽甚少,独能体恤小民。昨入城市,闻将不能久任,后有来者,恐难克继美政也。”封君闻之,心喜,又故诘之。答曰:“聆君土音,似与邑侯相近,无敢泄。”封君佯答曰:“一贵一贱,何论乡情?予谒之且若登天,言亦何从而泄乎?”其人乃曰:“我辈皆在草野,言固无碍。某太学者,予之佃主也,甚强壮,闻其猝死,心颇疑之。及往职丧事,询其死由,其家人皆莫知,惟一小童深知之,私以告予。则太学之妻,夙与其内兄有染。内兄适新断弦,思毙其夫,因以嫁之。好事宜将成,不意为邑侯所疑,留尸侯验,又不即发。族中觊其巨资,将群起与邑侯为难,事果上闻,欲不免官得乎?”封君闻至此,不胜私幸,又故为咨嗟,曰:“是真黎庶无福。但邑侯此举,究亦不免孟浪。”其人大言曰:“君误矣!以予论之,当断而疑,邑侯实属畏葸。若破棺出尸,独探隐处,则秦镜立照矣?”封君益固诘之。其人耳语数四,封君唯唯,径返内署。时宰以父冒星霜,又未决公务,寝食俱废。封君一见即笑曰:“痴儿欲作大好官,何太瘦生也!”因备告之。宰得父指,次日即出堂。延至旁午,始简精细仵人,随往检验。且嘱曰:“予云视,汝即视之,慎勿有误。”仵人领诺。既至,诸绅咸在,且不以笑面相迎。宰微哂曰:“予为公家泄愤,而反仇予,岂金资不即瓜分耶?”语中隐微,众皆色变。宰坐后,始命启榇。尸已臭腐,不可近,其族中有泣下者,则其怨宰可知。宰亦弗恤,惟听仵人如法细检。迨至下部,宰遽指之曰:“视之!”仵人会意,应手而出,则银针五寸,血迹犹存,隐伏于厥具之内。众乃大哗,靡不匍伏称谢,至亲又号呼诉冤。宰笑曰:“诸公何前倨而后卑?幸无悬悬,凶人予已得之矣。”因问:“某亦来否?”同声以对,果在众中,则其内兄也。视其色如死灰,众始悟。宰命役拘执,即起出寺,且命殓尸候详。回署亟标一肉臂,往逮此童与它者之妻。薄暮咸集,宰乃当庭研讯。先以严刑拟童,童惧,罄吐其实。盖章故某之心腹,荐于亡者以遂其私,妇因与之同谋也。某日,亡者饮于某家,大醉而返。童扶掖入室,妇即命童缚以革带,然后自捋其裩,遽以针刺其具,深入无遗。亡者醉不能支,大吼而卒。童与妇始缓其缚,扶置榻上,以暴疾讣于人,人固未及料焉。童既凿凿供招,某与妇遂皆伏罪。宰大笑,命褫妇之麻衣,红裳宛在。诸绅时萃讼庭,罔不发指。宰又诘妇,则自其夫化后,深虑不祥,时时密著此裳于内,亦不自解何心,岂非天哉?宰更大怒,立命笞之,而后同械于狱。具谳上详,大吏皆喜,将飞章荐扬。宰叹曰:“辛苦一官,使老父心力俱瘁,殊不成人子。”即日以养告归,奉父旋里。今其人犹在故乡,年仅廿五六,而据事论断,老吏弗如。他年重履琴堂,又乌可限量耶?

外史氏曰:此妇必深谙铜人之法,故以针奉其夫也。第妇之所悦者,孰愈于此?今乃去之而不惜,岂以其疲惫不职,因悬针以惩之欤?无如人琴俱亡,妇亦随殒,曾不得与所欢者仍效金针之暗度。则谓贤宰官眼底红云,直是阎摩王堂前孽镜,当无不可。

随园老人曰:老成持重,年少聪察,乔梓均可以传。

○ 隔江楼

江南某县有医,刘姓,失其名。居近江岸,每赴病家诊视,独棹一叶之舟,横流北渡,恒系缆于隔江楼下,习以为常。楼故某姓宅后,其家有女曰大姑,此即其妆楼也。嗣因大姑缘忿自缢死,而其楼遂闭而不登。刘亦有戒心,不再泊于其地,将数月矣。一夕,留饮于病家,酩酊而归。归艇经由楼侧,望见江面月光,晶莹一色,不禁喜而长啸。俄闻楼上低呼曰:“刘先生暮夜始归哉!”刘醉中顿忘之,仰睇楼上,则大姑凭栏独立,风鬟雾鬓,绰约如生。刘故数视其疾,笑貌声音,无一不稔。且见楼有灯光,一时恍惚,不复忆其既死。停舟问讯,女以啜茗招之。刘正需此,遂舍水就陆,缘梯而登。女逊之入,闺室中香奁器具陈设如昔。少坐,即亲献茗盏,饮之芳馥异常,刘甚悦。女因启曰:“儿家夙费清心,时叨妙剂,既已没齿不忘。今因痞块不消,又成鬼病,一死不堪再死,敢烦良医为我疗之。”刘欣然许诺,而试把其腕,冷如冰。忽焉记其亡化,身在醉乡,竟不知惧,惟诘曰:“人死矣!何犹虑病乎?”女曰:“然鬼之病,正无异于人之病。第皆生前所积,非由死后所染。如妾以负气投缳,其气究盘踞于胸,即其症也。故虽以人医鬼,实属以人治人。”语次切视已周,刘为立方。因询:“冥中有药乎?”答曰:“地藏王广施慈惠,立局于枉死城,今已千年矣。”于是坐而闲叙,刘谈甚豪,遍及九幽风景。女一一敷陈,多异于人世所传。刘忽戏曰:“闻缢死鬼颇可畏怖,今日见子,何殊不然?”女正容答曰:“恩义当前,劣形何敢顿现?”刘弗信,迫欲观之,女终不肯。刘适吸烟在口,遽喷之,且数喷之。女不能耐,呼曰:“迫妾惊君,非妾之罪也。”语未终,鬼声哀鸣。刘视之,发披愁云,舌垂惨血,帛上悬而腕下缒,目瞪睛突,丑状百端,不觉惊倒于地,而宿醒解矣。足软不能步,强起而奔,暗中似有人掖之,甫克下楼,竟不及登舟,卧于芦花深处。昧爽始苏,浼人操楫,始得渡江而归。自此隔江楼下,遂永无问津者。

外史氏曰:鬼者,积气也。宜乎生而气郁者,死犹不免于病。非若疮痍残疾长逝者,既损其形,夜台必无呻吟之状。然则气之为患若此,女虽数言,不可唤醒一切哉!

○ 谈易狐

天下学宫率多宽广,所以妥先师也。陕省某郡,庙倍宏敞,其后有楼屋数楹,栋接甍连,非常壮丽。有狐居之,时时游行殿庑。朔望,洒扫之人恒见其履迹,咸以为异。其地初无书院,太守某公始命诸生于习礼之暇,就此讲肄。捐俸构屋,使居于棂星门外,以便修养,亦崇儒之雅意也。一日,诸生会讲经义,列坐于奎楼下,互相辩难。惟至易理深微,罕通奥旨,相与攒眉者久之。俄闻有人鼓掌笑,众惊顾,则一杖者,褐衣草服,年近耄耋,立于诸生坐后,含笑谓曰:“诸君才质皆不凡,惜生于边地,颇乏师传。欲明周易,何弗下询衰朽?”众大喜,逊之中坐,亦不辞。即举诸生所疑者,一一剖析之,莫不披窍导眒,且证以名家诸说,滔滔如悬河,众皆心折。间有不平者,又故以古今疑义与之相质,翁复响答如流。始各肃然起敬,愿请受为弟子。翁微哂曰:“子归而求之,有余师。”径起别去,众亦散归己室。自是数日辄一来,众又益之癰谦。翁甚悦,悉心指授,渐至晨夕与共矣。年余,六爻十翼,诸生无弗通晓。惟叩以他经,则辞不敏。偶遇诸生邀饮,必欣然赴招,沉醺始返。忽一夕,月光甚佳,赏心尽醉。欲去,众力挽之,良久,始得脱。绥绥径入殿后,月下微露其尾。众大骇,始悟其非人,狐尚不自觉。明日复晤,有尖嘴生请曰:“敢问小狐,汽济何谓也?”翁乃大惭,拂衣振杖而起,曰:“鸱枭不可育,育将啄其母睛,其诸君子之谓矣!”倏不见,后遂不复来。然而府庠诸生,每遇学使者下车,易经一艺,微奥宏深,犹能冠河陇诸郡。

外史氏曰:易蕴至深,宣圣尝韦编三绝。区区一狐,何能竟通大意?要亦性灵不昧,能窥天地阃奥,故能识性命精微。盖犹修行家独能悟黄庭南华诸至理也。惜乎青衿佻达,甫见其尾而即相向鼓唇,以致易道有不东之叹。

○ 田再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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